上部 第一章 依蘭靜軒(14)
凌瓔子的拍檔是大學究金麥克。金麥克做事一絲不苟,心思縝密,但也慢得出奇,他對兩人的分工斤斤計較,甚至比女生還仔細,以至於每一次做實驗他們這個組總是拖到最後,令她無可奈何。
這個冬天出奇的冷。實驗室里雖有暖氣,可是自來水沒有加熱設施,也沒有暖水瓶可用,而化學實驗離不開玻璃器皿,每次做完實驗后儀器和設施的清洗,對大家是嚴峻的考驗。
水溫接近冰點,寒冷刺骨的水沖淋在手上,寒氣就直逼到身體裏。
大部分男生都會主動把清洗儀器的活兒攬過來,待清洗完畢后,他們的手指也就變成一根根紅蘿蔔,這時細心的女生會把自己的凡士林潤膚油拿給搭檔塗抹在手上。
金麥克卻只管清洗自己用過的儀器,兩人共用的部分他會分成兩堆,一人一份,多一件他也不管。
凌瓔子雖然滿腹委屈卻也說不出什麼,人家幫你分擔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誰也不欠誰的。她買了一副膠皮手套,每逢用冷水的時候就戴上,雖然工作效率進一步降低,但畢竟沒那麼冰冷刺骨了。
看到他凍得縮手縮腳,她於心不忍,畢竟是搭檔。她遞上膠皮手套,給你,多少管點兒用。
沒事的,我用不慣手套。他滿口回絕,隨手把鼻尖上的眼鏡往上推一推,過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忘了什麼,向她道聲謝。
看來他既不願意幫助別人,對別人的好意也不領情。
真是個怪物。她暗想,倒霉,怎麼跟他分到一組,若是跟章立成搭檔,情況完全不一樣。
那邊,章立成跟同組女生忙得正歡呢,一個稱量藥品,一個做記錄,兩人不時耳語一下,又會心一笑,儼然同甘共苦。
不就做個實驗嗎,怎麼弄得跟過家家似的?至於么。她撇撇嘴,心裏酸溜溜的好不舒服。
這邊,金麥克正在滴定管上讀數,因為液面凸凹的關係,他摘下眼鏡,把滴定管舉到距離眼珠不到五厘米的位置上仔細觀察。玻璃管像凸透鏡將他的眼珠陡然放大,圓鼓鼓直愣愣地透過來,好像正在窺視着對面的人。頭一次碰到這眼神兒的時候,她嚇了一大跳,心裏直罵,好個變態佬。
後來類似的情景看多了,她就見怪不怪了。
滴定管上讀個數,他得磨蹭半天。這種重要步驟,他必須親自把關,別人讀出來的數字他是放心不下的。
她下定決心,下學期說什麼也得找小汪換人,氣場不合簡直沒法幹活兒。
等他們好不容易忙活完,別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兩三張實驗台還沒完事。
她早已飢腸轆轆。
晚飯怎麼解決?一個男生問道。
方便麵唄,食堂早就沒飯了。搭檔回答。
實驗室的衛生由大家輪流做,門口的通告牌上寫着:今日輪值金凌組。
凌瓔子,有人找。
聽到招呼,她走出實驗室,徐肅塵站在樓道里正焦急地張望着。
瓔子,你怎麼還沒弄完,都什麼時候了,新年歌會你還去不去?
不是明天晚上嗎?
小姐,你忙糊塗了,再過幾個鐘頭就該聽新年鐘聲了。
噢,我記錯了,以為明天呢。她有些為難,可我這兒還沒完事呢。
等不了啦,看看能跟誰調換一下嗎?
都站了大半天,誰不累。要不這次我就不去了。
你哪能不去?你是我的特邀嘉賓,再說你跟慕容諱還有合作的節目哪。
她去了嗎?
那還用說,邵剛一直盯着她呢。
她只得硬着頭皮喊道,麥克,你今天一個人做衛生行嗎?下次輪到咱們的時候我一個人做,你就不用管了。
金麥克正哈着腰掃地,他腦筋一轉,哪裏還有下次,這都快期末考試了。
不好意思啊,我趕時間,一會兒我還有事呢......
就知道他是這副德性。她漲紅了臉,被搭檔直截了當地拒絕,簡直令人顏面掃地。
我去不了啦!她狠狠白了徐肅塵一眼。
章立成聞聲走過來,從她手中接過墩布。
你快去吧,我跟麥克做值日就行了。
你不回家?明天就放假了。她有些過意不去。
沒事兒,今天晚上學校這麼熱鬧,我不走了。
謝啦哥們!你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徐肅塵拍了拍他的肩膀,拽起她就走,嘴裏催着,快點快點,就等咱們吶。
瓔子,對過小賣部買個麵包。他在後面喊道。
兩人氣喘吁吁趕到中文系會議室時,裏面已經有三十多人等在那裏,都是陌生的面孔。她趕緊搜索慕容諱的身影,在最後一排,一個中等個頭的男生正側着身子跟她說話,她低着頭局促不安,男生則眉飛色舞情緒高漲,雙臂張開扶着前後排的椅子,好像要將她攬進懷裏一樣。
她徑直走過去。
對不起同學,請讓一下。
男生轉過頭來。
她的眼前突然一亮,好一張清秀乾淨的面龐。只見他兩道漆黑的眉毛,高高的眉梢直指鬢角,眼神中充滿英氣又帶着些許魅惑,捲曲的睫毛像熟睡的嬰兒,飽滿的額頭細膩光潔,連一顆青春痘都沒有。
我知道你是誰。他笑了,露出一顆虎牙,你是慕容瓔子中的那個瓔子吧。
不等她回答,他側過身,快坐下吧,我叫邵剛,跟肅塵同班。
台上徐肅塵正在宣佈,濱海大學新銳詩人歌會現在開始。
詩人們爭相登台朗誦自己的詩作,或聲情並茂地致敬經典。有的才情涌動出口成章,有的晦澀深奧讓人莫名其妙,更有驚世駭俗個性張揚的表演令觀者大跌眼鏡。同在一個校園裏,他們的浪漫不羈、天馬行空簡直讓兩個總跟數字與方程式打交道的女孩兒目瞪口呆。她們成了誤入龍潭虎穴的小白兔,因為另類而緊張不安甚至滿懷慚愧,兩人小心翼翼地坐在角落裏洗耳恭聽。
我從那裏來
我思念母親的子宮
那裏有溫暖的暗的涌動
還有源源不斷的
愛
透過細胞構築在我的身體之中
詩人因痛苦扭曲成一個叫人揪心的姿勢,聲音消失了,可他卻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凌瓔子偷眼瞄了瞄慕容諱,只見她眉頭緊皺,顯然被這位長發披肩的詩人驚到了。
一個操着東北口音的同學朗誦《初戀》。
你走了
留下一絲血痕
它在我心裏發芽
長成一棵高大的樹
心被埋在樹蔭下
開出一朵朵滴血的小花
這幫中文系的怎麼不是變態就是畸戀?
還是咱們正常一些。
那你還想學中文。
她輕輕掐了她一下。
哪壺不開提哪壺。
噓,快看。
一個女生緩步走上台,端端正正地站好,沒有一點肢體語言,只是聲音哽咽,眼中似乎有淚光閃閃。
蝶戀花.母親墓園
故地重遊寒露里,濕了薄衣,誰解凄涼意。草色蔥蔥花似舊,十年一夢煙一縷。
經誦古蘭吟幾許,點點滴滴,淚打青蕪地。一片歸雲天際去,幽幽腸斷鴻聲里。
她攥住她的手,寫得真好,情真意切而且音律那麼工整。
在墓地念誦古蘭經,她是穆斯林。
女生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便悄無聲息地走下來。她身着一件淡藍色的毛衣,配着牛仔褲,優雅嫻靜得如同棲霞湖邊的一隻水鳥。
氣質真好。
是啊,怎麼沒在宿舍見過。
準是高年級的,不在咱們這層。
兩人眼中充滿愛慕和敬佩,一路目送她回到座位上。m.
人群一陣騷動,口哨聲此起彼伏,原來是校花戚燕妮閃亮登場了。
果然是笑容風情萬種,美目顧盼傳情。
她輕聲朗誦道: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好台下男生哄成一片。
到底是詩好還是人好?
搞不懂。她自己的作品呢,幹嘛用人家舒婷的充數。
一片喧囂聲中徐肅塵瀟洒地走上台,他並不開口,只是老練地環顧着四周,只這麼簡單的幾秒鐘,所有人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他的身上。
下面有請我的特邀嘉賓,化工系8526班的慕容瓔子同學,為大家朗誦她們的詩作。
這個橋段可是沒有預先設計的,兩人頓時漲紅了臉,誰都沒動。
他可沒說讓咱們上台。
是呀,咱倆不成姐妹花了嗎。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中秋晚會上朗誦《再別康橋》時被轟下台的兩個女生。
人們四處張望,都在尋找慕容瓔子同學。
看到她倆誰也不動,徐肅塵將話筒拿在手裏,他的聲音好像從腹腔中迸發出來,帶着低沉的回聲,有如陳鐸解說《話說長江》。
好吧,由我來朗誦好了。慕容瓔子其實是兩個女孩兒的筆名,她們共同填寫的這首天凈沙.秋思一詞,徹底顛覆了秋的灰暗傷感和凄涼色調,體現了積極樂觀的情緒,非常難得。近物,遠景,天邊,隨着詩人視野的推開,我們看到天高雲淡的秋景,收穫了舒朗怡然的心情。下面我就為大家獻上這首詞。
他微微頓了頓,朗聲誦讀道:
天凈沙.秋思
丹楓碧草初霜,
雁鴨湖水荻黃,
暮嶺晴峰晚唱。
斜陽西望,
但見山遠水長。
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凌瓔子臉上,眼中有一種令她心跳不已的東西,好像灼熱的光,帶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對你有意思。慕容諱扯了扯她的衣角,可別錯過,一表人才呀。
瞎說什麼哪,我還覺得邵剛對你有意思呢。
午夜時分,詩人們來到新聲廣場,這裏已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廣場四周的燈柱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彩旗,燈柱之間也拉起了紅紅綠綠的彩燈,音響設備已安放完畢。相識的、不相識的人們像老朋友一樣彼此問候,善意寫在每一張年輕的笑臉上,歡樂洋溢在充滿動感的空氣中。
到了到了!突然有人喊道。
剎那間廣場上鴉雀無聲,人們屏聲靜氣,上千雙眼睛翹首聚焦在塔樓上,等待着新年鐘聲的敲響。
噹噹當隨着分針垂直指向天穹,1986年來臨了。
此時繁星閃爍空氣清冽。
歡呼聲、口哨聲、踢踏聲,還有震耳欲聾的歌聲和音樂,響徹夜空。人們盡情歡歌,隨性舞蹈,任憑青春的血液在身體裏奔流,放縱年輕的心兒在寒夜裏狂跳。太多的感慨,太多的迷惘,太多的期待,匯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在這個時間的節點上迸發出來。
在歡樂的人群中,凌瓔子與慕容諱被衝散了。一個人冷不丁抓住她的雙手,同時她的身體也被對方的舞步帶動起來。
我喜歡你,凌瓔子!那個人在她耳邊大聲說著,聲音大得壓住了周圍的一切。
她定睛一看,是徐肅塵興奮異常的臉龐和鏡片後面熠熠閃光的雙眼。
她的心砰砰直跳,臉頰火燒火燎,舞步也越發混亂起來。她不敢直視那熱辣辣的目光,想抽身離開,雙手已被他緊緊攥住。
這一切,被不遠處的章立成看得真真切切。他獃獃地望着,心中充滿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