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士聽西遊
定西侯府爭論了半天,也沒給出什麼具體辦法,張壽峰只得請辭回去再想辦法。
蔣建元好言相勸道:“長庚,莫着急,也別說什麼請辭的話,需要多長時間我都准你,需要打點的錢由侯府來出。只是你也要理解我,別的衙門都好說,就是欽天監,唉!”說著不由嘆息起來。
見狀張壽峰也只能領情,告罪一聲,往府外走去。這時年過六旬的老管家蔣華,追了出來,喊道:“長庚,請稍等,我送送你。”
“好,謝謝蔣先生。”張壽峰沒在意,應了下來。
出了侯府,蔣華還沒停下的意思,張壽峰忍不住問道:“蔣先生還有事?”
“令郎之事,老朽給你支一招,比侯府發話管用。”蔣華開口說道。
張壽峰聞言大喜,長躬一禮道:“還請蔣先生不吝賜教!”
蔣華哈哈大笑道:“你們啊,是當局者迷,只需請金大夫出面,去一體堂走上一遭,人自然就出來了。”
“一體堂?不知道是什麼新設衙門?”張壽峰沒聽說過一體堂,詢問道。蔣華卻是笑而不語,讓他直接去找金英解惑。張壽峰只好告辭,叫了腳夫,一路往石仁堂奔去。
送走張壽峰,蔣華仍然站在原地,他本是第四代侯爺培養的家生子,見他伶俐,安排給五代小侯爺蔣傅當伴讀。隨着蔣傅襲爵,管了二十四年侯府,蔣傅無子,由兄弟蔣佑繼任第六代定西侯。
蔣佑是他看着長大的,自然也得蔣佑信任,接着又管了二十年侯府,直到前年蔣佑去世。
現任定西侯是第七代,蔣佑長子,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因此雖已年過六旬,可蔣建元還是讓他管侯府,不知不覺他已經給三代侯爺管了四十五年的家了。
“侯府是一代不如一代,但願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多活幾年。”蔣華自語道。
另一邊,張壽峰趕到石仁堂,猛的敲門,很快就有夥計跑來開門。見是張壽峰,只朝後院喊了一聲“張老爺來了”,便迎了進去。
這石仁堂是三進四合院的后罩房改造而成,本是僕人住所,照看倒也方便。因此從這進門便是後院,一般不讓人進。
在後院見到金英,張壽峰求救道:“夢石兄,還請施以援手,救犬子一命。”
“介賓患了何疾?”金英驚訝的問道。
“介賓誤闖欽天監,現被扣壓兵部牢房,還請夢石兄帶我去一體堂說情。”張壽峰長話短說,拉着金英就要出去。
金英連忙擺手道:“長庚,你倒是把我給弄糊塗了。闖欽天監,扣押兵部,你讓我去一體堂幹嘛?”
“一體堂不是官府新設機構嗎?”張壽峰奇怪道。
“一體堂和我的石仁堂一般無二,就是一個醫藥鋪。”金英十分肯定的說道。
“沒道理啊,蔣老先生怎麼會拿這事開玩笑呢?怎麼會這樣?”張壽峰神色大變,失控道。
“哪個蔣老先生?你先別著急,慢慢和我說。”金英寬慰道。
張壽峰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回答道:“定西侯府蔣華蔣老先生。”。
“哦,原來是他。你容我想想,欽天監……兵部……一體堂……一體堂?……徐汝元?……徐汝元?……太醫院?嗯?”金英先是喃喃自語,說著說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是太醫院!不管欽天監還是兵部,都要給太醫院面子。長庚,走,我們去一體堂找徐汝元。”
這回換成金英拉着張壽峰出門了,走在路上,他問道:“長庚你初來乍到,恐怕不知道一體堂宅仁醫會吧?”
“一體堂宅仁醫會?聞所未聞。”張壽峰坦誠道。
“也不怪你,這是八年前,汪心榖和徐汝元師徒發起的醫學會社。當時還宣言要‘集天下之醫客京城者,立成宅仁之會’。此等豪言壯志,唯徐君一人耳。”金英說到這,言語滿是感慨。
“哦?那不知最終召集了多少客於京師的醫家?”張壽峰好奇的問道。
“四十六人。”金英回答道,說完繼續補充:“真正響應號召的還是他們新安醫家,足足有二十一位呢!”
“那有幾人在太醫院任職?”張壽峰還是惦記著兒子,問道。
“這我不清楚,只要汪、徐師徒二人在太醫院就好。我們又不用請其他人出面。”金英毫不在意的說道。
“還請夢石兄趁這空隙,好好給我講講汪徐二醫家故事。”張壽峰拜託道。
“好,汪宦字子良,號心榖,新安祁門人,徐汝元授業恩師。著有《醫學質疑》,坊間有賣。
徐汝元享有醫名已有二十幾載,名春甫,字汝元,號東皋,他的那部《古今醫統大全》……”
金英剛說到《古今醫統大全》,張壽峰便驚呼道:“啊……原來是《古今醫統大全》的徐春甫,他的書我一直放案頭,十年朝夕相處,只不知……”
張壽峰不知道該如何闡述自己複雜心情。乾脆背誦起書中的名言警句來。
什麼“元氣有限,人慾無涯”、什麼“坐勿背日,卧勿當風”、什麼“五穀充饑體而不能益壽”、什麼“百葯療疾延年而不能甘口”云云。
在張壽峰口誦成篇時,腳行已將兩人載到了一體堂。
金英當頭而入,朝着年近六旬的徐春甫笑道:“汝元,別來無恙乎?”
“夢石兄?您這是來給我拜年?”
……
在二人交談時,張壽峰推開帘子走了進來,入眼的一體堂通身一體,很是寬敞大氣,大堂高丈八有餘,長五房不止,更有三房縱深,還有大根大根的柱子能看出原本的十五房模樣。
此時這大堂分佈着十五位大夫,每位大夫跟前都左五右四中一的擺放五根凳子,四張椅子和一根凳子。
凳子都座無虛席,後面還都各有十來人站着,椅子卻空了不少,尤其是第一張和第四張,幾乎沒人坐。而第二張零星坐着幾個老人,第三張也有幾個抱着孩子的人。張壽峰把眼一掃,便發現常常是要等右邊的空了下來,左邊才依次就診。
大堂還活躍着十幾位年輕人,他們都身着統一的青布衫褲厚棉服,圍着十五位大夫在轉,時而跟着把把脈,時而去候診處,又時而在桌上提筆寫些什麼,忙得不可開交。
更裏面的藥鋪櫃枱坐着五位藥師,在一張張核查藥方。後面還有五位抓藥的夥計,取一張藥方便抓一份葯,再交給藥師核對,方才交付患者。另有兩位掌柜,負責收銀。
看到這,張壽峰大吃一驚。良久說不出話來。金英已經把來龍去脈都告知了徐春甫。
徐春甫大包大攬道:“既然是夢石兄的關門弟子,那便是我的子侄,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我輩醫者,早該團結起來了。”
張壽峰連聲感謝,金英為二人引見。
兩人見過禮,徐春甫說道:“今日休沐,待明日我去欽天監打聲招呼,張郎便能回來。今日就嚇他一嚇,好叫他日後不敢胡來。二位,樓上有包間,何不隨我上去品茶長談?”
張、金本就是不拘小節之人,見事已有了迴旋之地,也都放下心來。張壽峰邊走邊感嘆道:“汝元兄我今日方知,原來醫館還能這般壯闊,真叫我眼界大開。”
“哈哈,這算什麼,長庚你是沒去太醫院,那才是真的壯闊,無愧於醫家聖地之稱,我這一體堂與之相比,就只是螢火之光。”徐春甫笑着說道。
“汝元何必自謙,你這一體堂還只是螢火之光,那我石仁堂豈不是連燈都不配點了?”金英也笑道。
“哈哈哈,夢石兄還是這般有趣,不過說真的,太醫院雖好可雜事卻多,遠不如御藥房純粹。”徐春甫評價道。
“既如此,汝元兄何不當個御醫,只一心一意侍診聖上?”張壽峰說道。
“當個御醫,一身本領十去七八。方子不能隨便開,必須要經方,還不能隨意加減,藥量多少,藥材炮製,煎煮方式,都給限得死死的。這哪是行醫,完全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況且,稍有不慎,萬劫不復。”徐春甫接過夥計遞過的茶水,邊給二人滿上,邊說道。
金英聞言點頭表示贊同,接着問起汪宦近況來:“久未見心榖先生,可還在太醫院?”
“恩師去年十月已辭官歸鄉,想必年前已到家,只是尚未收到書信。”徐春甫喝了口茶,才緩緩說道。
“久聞心榖先生和汝元兄之事迹,都說給名師高徒再添一佳話。不成想心榖先生已離京,緣慳一面啊!”
張壽峰感慨道,先前雖不知道汪宦和一體堂宅仁醫會,但《古今醫統大全》他確實拜讀了十年,而今日在一體堂的見聞,更是讓他震撼。因此對那未曾謀面的汪宦自是大為敬仰。
徐春甫聞言也很是感動,二十年前他便寫就《古今醫統大全》,一經推出,享譽海內外,給他帶來了不符合他年紀的聲望。
很多人都以為徐春甫在二十年前就應該是六旬甚至七旬老人,難以想像被海內醫家捧為案頭的書,會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所著。初來京城,更是讓那些視他為偶像的醫家大跌眼鏡。
他成立一體堂宅仁醫會,何嘗不是為了給自己證明。可開頭幾年大家冷眼旁觀,慢慢的眼見就要出成果,而最憎講學的張居正掌權了,京城的講學結社之風蕩然無存。
徐春甫很想大聲的說出,一體堂宅仁醫會和其他文人結社不同,它是務實而不務虛,做事而不空談,於國於民有利而無害,和張首輔是高度一致的。可小小太醫院醫官,是沒有機會跟當朝首輔講這些。
正月初五的太陽,隨着他們談話而落下山去,而此時的張介賓,正在兵部牢房大叫着:“我好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