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失落
秦且初很脫線,林晚星也不知道都什麼年代了,她還能用出“脫線”這個形容詞。
但這也不代表秦且初講的話都是瘋言瘋語。相反,少年的話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一方面,秦且初大概也確實喜歡他們這支草根的校園足球隊伍,驚訝於他們能突入小組賽的成績。
誰都喜歡黑馬逆襲喜歡黑八奇迹的,競技體育的魅力很大一部分就在於此。
但另一方面呢,他很驕傲,也確實看不起他們。
像秦且初這樣的年輕人,應該從小就開始足球之路。
他天賦異稟,成績出眾,或許很小就被永川恆大俱樂部重點培養。個人能力強,性格也好,前途光明,很可能是未來國腳,說句天之驕子也不為過。
雖然林晚星很清楚,秦且初有資格看不起他們,但還是對此感到遺憾。
林晚星和王法落在後面,一路並肩,走回更衣室。
她屢次想開口講點什麼,但看着王法雙手插袋,面容沉靜的模樣,又什麼問題也說不出來。
他們走到更衣室門口。
屋子裏傳出的“哐”的一聲巨響,打破了他們的沉思。
林晚星趕忙想推門,王法快她一步。
更衣室里充斥着比賽后的汗臭味,沒有開窗,屋子裏像轟然炸開的火藥桶,籃筐打翻,毛巾落了滿地。
秦敖怒目圓睜地拽着文成業衣領,看樣子剛才那聲巨響,就是秦少爺憤怒踢翻臟衣簍后,搞出的動靜。
往往這種時候,付新書會攔在秦敖面前,但他這次沒有這麼做。大概因為好脾氣如付新書,也很惱火文成業今天在後防線上的所作所為。
林晚星也不知道,她就離開那麼小會兒,怎麼更衣室就變成了炸開的火藥桶。
雖然,呃,自從文成業來后,秦敖確實每天都想爆炸,但他真正動手的次數卻也沒有。
但這次不同,如果不是她和王法剛好趕到,文成業肯定會結結實實挨揍。
面對暴跳如雷的秦敖,文成業本人卻依舊淡定。
他施施然抬起眉眼,涼薄的目光在她和王法身上逡巡而過後,半仰頭,抬起下顎,對秦敖說:“趕緊打啊,怎麼不打了?”
付新書這才反應過來,喊了聲:“別衝動秦敖。”
俞明也反應過來:“老大,文狗是個壞坯,你忘了他之前給我們下套了?你打了他他指不定怎麼鬧呢。”
“確實,報警也不是沒可能。”祁亮用毛巾擦着頭上的汗,冷冷地來了一句。
“報警”兩個字着實有嚇到秦敖。
“艹!”秦敖憤恨不已,但也捨不得鬆開攥住文成業衣領的手,“那怎麼辦,艹尼瑪,丫就故意在場上亂踢,對面的傻逼都看出來了。”
“那能怎麼辦,要不你給他一拳試試?說不定你一拳下去,他突然醒悟,脫離畜生道?”祁亮真誠地建議。
秦敖拽住文成業領口的拳頭,終於鬆開。
林晚星微微嘆了口氣,文成業目光恰好緩緩而來。
“管好你的狗。”文成業這麼對她說。
“你呆了這麼久應該了解一點啊,我也不是那種會管學生的老師。”林晚星拿起一瓶礦泉水,自顧自擰開喝了口,應答文成業,“如果你惹他,他想揍你,那就揍嘛。你該挨揍,他的後果也要他自己承擔。”
“呵呵。”文成業顯得百無聊賴,他的膚色是和其他學生不同的蒼白,顯然九十分鐘的奔跑已經耗盡他最後一絲體力。
一滴汗水凝在鼻尖,他拿起毛巾繼續擦頭上的汗,不再說話。
“就你有意思?場上亂踢有意思是吧?你趕緊滾吧,真不知道你這種廢物有什麼用?”秦敖火氣又噌地上來,怒道。
男生們吵架,總是離不開那些反反覆復車軲轆的髒話。
和上次輸比賽后,還壓抑着的情況不同,這次的敵人是文成業,他們彼此不需要給對方留任何面子。
“那我也不懂,怎麼會有人求我來。”文成業說。
“現在不需要了,你能滾嗎?”
“沒問題。”文成業站起來,從柜子裏拿出書包,頭也不回就要走。
付新書趕忙拉住人。
文成業目光冷冷。
此情此景,付新書也似乎不想低頭求人。
“教練。”球員終於把目光統一,看向一直抱臂站在門口的青年人。
足球場上的事情,只有最權威人士發言,才能明斷是非曲直。
“需要我做點什麼?”王法反而這麼問道。
“我們輸了。”付新書說。
“是輸了。”王法很平靜。
付新書張了張嘴,無法接下去。
“教練的意思是,付新書同學,你不會覺得我們能贏吧?”這種時候,只有祁亮還能用嘲諷的語氣說話,“本來也贏不了,你們狂噴文狗,不也沒意思么?”
秦敖立刻接道:“祁亮你還真是你文哥的一條好狗。”
“我好歹是條好狗,領先於你這條瘋狗。”祁亮冷笑。
俞明:“祁亮你怎麼不分好賴了還?”
眼見兩方交戰將要變成多方混戰,付新書看起來頭疼欲裂:“我真求求你們,別吵了,行不行啊!”
他罕見地拔高音量,大聲吼道。
更衣室霎時寂靜,男生們都被嚇了一跳,沒人敢說話。
雖然只有秦敖一個人明確說出要文成業“滾”的話,但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認為,文成業的加入影響了他們,而秦敖只是把話講出來的那個人。
但真要文成業滾嗎?
誰都知道,目前來說,他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抱着這種沒辦法的、必須要繼續磨合下去的情緒。
男生們在漫長的爭吵后,也只能重新在教室里坐下。
這種情況下,王法成為了那個被寄予希望,要給球員們解決問題的人。
林晚星坐在課桌前,和學生們一起。
教室里燈光關閉,時間已經很晚,投影幕布上播放着學生們下午和永川恆大的比賽。
初冬夜裏本來很涼,應該穿好衣服關起窗,可現在,縱使教室窗戶和大門洞開,還難掩教室內的煩悶情緒。
大家都得多吹吹風,才能冷靜下來。
比賽視頻沒有播放聲音。
空間昏暗,投影幕布上,只能看到拇指大小的人影。
草皮是種黃綠色,看台座椅是風吹日晒后的褐紅色,皮膚黝黑的男生們疲於奔命,在藍天下追逐着足球。
一次又一次傳球失敗,一輪又一輪防線被撕裂突進。
對方球員意氣風發,而學生們的身影卻佝僂而疲憊。
明明也看不清具體的表情,但兩方球員的樣子,在球場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足球是痛苦的。
起碼此時此刻是這樣。
教室里每個人都是這麼覺得,唯獨王法除外。
王法對比賽的暫停和分析,與上次沒有任何不同,或許和他以往千萬次給他的其他小球員們講解時,也沒有任何不同。
他會經常暫停下來,讓學生們思考接下來要怎麼做,如果再來一遍,他們會選擇怎樣的跑動或傳球路線。
這種時候,他往往顯得非常耐心。
可學生們總是急躁的。
一旦王法暫停,他們就要開始爭論這裏為什麼犯錯,丟球究竟是誰的問題。
“你說問題出在哪?”秦敖非常無語,“傻逼都知道有人不好好踢球,你說那個人是誰?”
“秦敖。”回到教室,付新書也冷靜下來,制止他,“文成業也是剛剛才重新加入我們的,我們才磨合幾天,對手又是永川恆大,我們輸再正常不過,重要的是在輸比賽中找到問題,來改進。”
“你是聾了還是怎麼?”秦敖也很無語:“我直說了,把他換了,問題就解決了!”
秦敖的手指戳着文成業的背影,小文同學恰好也回過頭。
文成業冷硬的目光盯着秦敖的手指,嘴角反而露出笑容來,說:“好啊。”
祁亮也氣樂了,直接噴文成業:“你真是秦敖的狗,這麼聽話?他讓你滾你就‘汪’地滾了?”
學生們再度吵成一團亂麻,繼續開始關於比賽的爭吵,他們反反覆復、喋喋不休。
而當學生們爭吵和喋喋不休時,王法就站在那裏,暫停下視頻,注視着他們,一言不發。
投影儀冷色調的光,落在他的臉上。
顯得柔和而明亮。
——
整個復盤比賽的過程,因學生們的爭吵,持續了比預想中更長的時間。
林晚星和王法送走他們,回到房間洗完澡出來,時間已經到了凌晨。
冬天的空氣冰涼澄凈,夜空星子格外璀璨明亮。
王法拿着一塊毛巾,穿着洗完澡后才會穿的寬鬆睡衣,披了件厚外套,正坐天台飯桌前的位置上,胡亂擦着。
電暖爐打開,有橙紅色的光。
林晚星於是坐到了他的對面。
疲憊的一天後,他們坐在安逸的天台上,風有點涼,四周是學生們種的那些蔬菜瓜果。林晚星趴在桌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王法放下手中的毛巾,低頭看了她一眼,像往常一樣問:“想喝點什麼?”
比賽前,她也和王法這麼坐着喝過兩杯熱巧克力。
那時候王法已經預見了學生們今天的失利,只是林晚星沒想過,他們會輸得這麼慘。
她打了個哈欠,坐在桌邊,腿晃了晃;“教練啊,你在英國那麼久,就沒點特殊才藝嗎?”
“小林老師指什麼具體特殊才藝?”
“聽說英國盛產酒鬼……我的意思是,在泡茶沖熱巧克力之外,教練對酒精飲料有沒有涉及?”林晚星這麼問。
王法有些意外:“林老師想喝酒?”
“那有沒有?”林晚星期待地看着王法。
這下輪到林晚星意外了,王法竟真的起身,往他的屋子裏走。
冰箱開合聲傳出,林晚星期待地看着他。
“duang、duang”兩聲,罐子落在桌面上,林晚星看了看面前的易拉罐,又抬頭看了看王法。
“這個?”
“你要的酒精飲料。”
“菠蘿啤哪是什麼酒精飲料啊!”林晚星抗議。
王法很認真地把瓶子轉過來,指着配料表上1.2%的酒精含量跟她說:“怎麼不是?”
林晚星頓時無語,她忿忿地拿過易拉罐,“刺啦”一聲打開,用力喝了一大口。
咕嚕嚕的碳酸氣泡,入口確實有那麼一點點微乎其微的酒精氣息,但大部分還是菠蘿果汁味道。
“好甜。”她放下菠蘿啤,說道。
聞言,王法又站起來,回到屋裏,拿出一個裝了冰塊的玻璃杯。
大概為了響應她希望展示特殊才藝的要求,王法還去學生們種的菜園裏,摘了兩片薄荷葉子。
他把菠蘿啤倒進杯子裏,加上搭配的氣泡水,最後在最上面的漂浮的冰塊上,放了兩片薄荷葉子。
淡黃色液體配着晶瑩的冰塊,還有綠色點綴,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
剛洗完澡的熱氣未消,暖爐也熱烘烘的。林晚星端起杯子,小心抿了一口,雖然有點涼。甜味剛好。
王法的舉動近乎是在安撫她,林晚星又喝了一口,說:“教練手藝無敵,可以開店咯!”
“過了。”王法說,“沒問你要轉賬。”
林晚星這才放心喝了一大口,很淡的酒精和薄荷味充斥着口腔,疲憊和倦意都衝散不少。
王法則像往常一樣,直接拉開拉環,拿着罐子喝了起來。
林晚星也不知道何時開始,她和王法會有像現在這樣,他們每天晚上,會習慣喝點什麼。
王法雖然平時說話會很有趣,但當真正和她面對面坐在一起地夜裏,他總顯得格外沉靜。
而她對面這樣的王法,則會不知不覺,一個人絮絮叨叨起來。
“我還是很有挫敗感的。”林晚星舉着幾乎沒有酒精的菠蘿啤說,“我一直以來的工作呢,就是教育孩子們,應該重視過程中不斷的進步,大家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但好像,所有的努力在輸球面前,都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雖然酒精含量很低,但林晚星覺得自己有點喝醉了。
她曾經問過王法,關於球隊穩定性的問題。
王法那時的回答猶在耳邊:任何涉及到集體的東西,又有共同目標,都不可避免會吵架,那麼難不難帶只取決於一點,球隊成績。
她以前認為自己理解這句話。
可真當她的學生們,因為輸球而產生劇烈爭吵時,她才真正明白。
結果永遠是最重要的。
她絮絮叨叨給王法講了很多,比如相較於結果,關注過程本身和能力水平提高,在無論教育心理學領域或運動心理學領域裏,這都是基本原則。
她講了德韋克最經典的成就目標理論,科溫頓的自我價值理論。她像寫綜述一樣,給王法講了所有關於個人發展的理論。
她說這些理論,在將人類心理傾向分類后,都致力於闡述一點:無論做什麼事情,只有專註自我、只考慮“”我是不是一天更比一天強的那些人”,才能取得更好的成績並且收穫真正的快樂。
那麼,成功應該被定義為實現過程目標和超越自我。
“我們每天都是這麼做的啊,那麼多計劃和表格,希望學生們專註在訓練本身,自己足球能力的提高上,他們每天也都很認真完成了。”林晚星越說越感到無奈和困惑,“可是輸球,只要輸球,這些好像都變成無用的東西。”
從理論到實踐的跨度巨大,好像無論她和學生們做了多少努力,這一切都敵不過球場上的一場慘敗,挫敗感能瞬間擊毀很多東西。
最後,她半趴在桌上,看着王法:“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的痛苦是從哪裏來的呢?”
青年推動桌上的易拉罐,用已經不那麼冰涼的罐子,貼了貼她的臉,算作回答。
冰涼的罐體,濕漉漉的水,她臉頰上沾上一些。
林晚星趴在桌子上,仰起頭,能看到月光下,王法深邃悠長的目光。
“我以前不明白,現在好像有點知道了。”
她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