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麼,這「世界的盡頭」究竟是什麼地方?』
『一個灰色地帶,一個可以通過漏洞突破的牆體……』
『我不明白……』
『如你剛剛所見,我與「影子」的談話,發生在大洪水剛剛退去的時候不久,他在那時創造了一個平行世界,幾乎與我的世界重合,他用一道高牆阻止我越過這兩個世界的邊界,到達另一邊,干預在他的世界裏參與「解謎遊戲」的眾生。他知道,如果這道牆就清晰的擺在我的面前,是無法阻擋我使用蠻力進入的,他很聰明,如果我連這道牆都看不到的話,那麼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我應該去尋找什麼,更不會知道「彼岸」究竟在什麼地方……於是,他複製出了這第三個世界,一個數據量非常小的空間,它是夾在這兩個世界之間的一道屏障,一個隱身的護衛,時刻警戒着,搜集所有關於「影子世界」存在的證據,然後把它們鎖在這個空間之中……』
『如果這道牆能夠隱身,那麼這裏也屬於暗域嗎?』
『不。如果這個「世界盡頭」屬於暗域,那麼我永遠也無法進入。現在,你同我一起回想,這一路而來,我是經歷了怎樣的坎坷才找到這個地方的:在阿卡德以後,我懷着強烈的情感驅動,年復一年地閱讀阿卡西里的記憶,尋找着那個我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樣貌的人;直到地上已過千年,而我的靈魂已渡過萬億載的歲月,才找到一個可能的目標,一個勾起我心扉里某些無法言說的情懷,一個我誤以為就是我要尋找的終點——安德烈,但後來這件事被證明這只是一個舛訛,一個妄想,他單純只是與我要找的人有相似之處;我本以為,一切又都是徒勞的,直到安德烈的死亡,以及後來與奧萊克西隱居在埃蘭山下的農田,我所經歷的所有事,再次起了作用,我被冥冥中的什麼力量拉回到這個地方,讓我再次見到了烏魯卡基那,想起關於他的所有記憶……更重要的是,讓我看見了這道「牆」,就讓我與它所阻隔的東西——「彼岸」有了可以接觸的可能……』
『你是怎麼知道,這「世界盡頭」就是兩個世界的交界之地的?』
女孩讓時間向後流動,直到那個漂泊在黑暗、空曠荒野里的遊魂突然出現的時刻,在那一瞬間,空間中有一道很明顯的裂隙出現在那裏,緊接着那個遊魂從裂縫的位置顯出形體來。
『你看,烏魯卡基那的靈魂並不是從這「世界盡頭」里原生的,他來自別的世界,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這堵牆被設計的是如此的密不透風,即使是我,也難以用普通的方式侵入進來。但在那無法估量的時間長河之中,哪怕只發生過這一次,一次微小的漏洞所導致的結果,就足以改變一切了……畢竟,這「世界盡頭」是連接着這兩個世界的橋樑,某個時刻,因為一個微小的錯誤,彼岸的某個普通人的意識體從這微小的縫隙掉落進來,在我的世界就展現出烏魯卡基那的樣子,我無法閱讀他的記憶,說明他的本體屬於暗域;他擁有閃米特人的血統,毫無疑問,是來自「彼岸」的平行世界。』
『所以,他只是來自那個世界的一個普通人,是嗎?』
『是的……』女孩說,然後帶着嘆息的口吻,繼續道,『他就以這樣的方式存在於這兩個世界之間的無人之境,直到我殺了他……我並不想否認這個事實,無論他是否是因為被人誣陷,他都是死於我之手,死於我的猜疑……當他死去,他的靈魂在這「世界的盡頭」也消逝了。
這堵牆在後來做出了糾錯,它修復了這個漏洞,刪除了烏魯卡基那存在過的證據——我們每一個親歷者的記憶,但它卻無法修改這件事造成的影響……』
此時,兩個人看到蘇珊娜從遠處走來。她離近后,反覆微調着時間的進度,然後盯着烏魯卡基那掉落進來的剎那看了好一會兒;接着,她竟伸出了手,想要放進那個縫隙之中,一窺「彼岸」的樣貌。在接觸到裂縫中黑沉的迷霧時,整個世界的景象瞬間像被什麼東西炸開似的,撕碎、扭曲成段段碎片,向她的身後退去,把她狠狠地甩向高空,時空出現重排和錯亂的顯現,直到那些像雪花似的菱形紋理重新組合在一起,她才看清楚自己是身處何處——她回到了她的家,那在卡爾赫河附**原上的農舍里。
『發生了什麼?!』伊奧斯問道。
『我試圖硬闖「彼岸」,被「牆」彈出了「世界盡頭」。』女孩解釋道,『但這次我卻保留住了所有的記憶,無論是關於烏魯卡基那的還是關於那蘇美爾語的「符文」謎語,以及這兩個平行世界存在的目的與意義……我嘗試過再次回到「世界盡頭」去,但失敗了。幾天以後,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但令我震驚的是,我竟看不到這孩子的未來……』
『是納迪納普利嗎?!這麼說他也來自……』
『是的。毫無疑問,我碰觸裂縫的瞬間,產生了某些影響……我確信一個新的靈魂掉落進了「世界盡頭」之中,於是在接下來的十個月,我處在沒有權柄的狀態,像一個普通的媽媽那樣,在子宮裏孕育這個小生命。』
『那樣的話,這世界的天使們豈不也都處在沒有權柄的狀態……』
『是的。自從我化身為巫師皮尼基爾離開天城后,已很久沒有回去了,所以我立即托使者寧舒布爾[1],去信米迦勒,告訴他我還活着的消息,只是在外遊歷,我叫他穩住眾天使和地上所有人的心,並告知他我會暫時沒收所有天使的權柄,直至我歸來的時候。』
時間再次變動,來到幾個月後。奧萊克西與蘇珊娜又來到他們常去的半山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欣賞着美麗的晚霞,蘇珊娜撫摸着自己的肚子,對他的男人說:『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個世界,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請你一定要教會我們的孩子,一首詩歌,叫他永遠記住不要忘記……』
接着,她就念誦了那首詩。
看到這一幕的伊奧斯·卡夫索淚流滿面,他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媽媽。』但女孩卻並沒有答應他,而是繼續地講述起來:『那時,我就計劃好了一切。我編了這首詩,雖然我並不知道那八個旋轉的符文究竟代表了什麼含義,但我必須要把握住這次機會,把它轉述給我的孩子,讓他那遠在「彼岸」的本體也能夠得到這個消息,無論在那個世界,究竟是誰得到了這個來自迷宮設計者定下的重要提示,一定能夠在這場破解天空三分之一暗域的「遊戲」里走的更快些……趕在末日之前,尋回世界誕生之初的記憶,整個世界可能也會因此得救……
『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因為我可能再也回不到「世界盡頭」去了。於是,在納迪納普利出生不久我就開始了行動。從那之後的每一件事,都是我安排的,亦或是我化身的親自參與……』
伊奧斯已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擠出了三個字:『所有人……』
『沒錯,我就是這整個天堂戰爭中的所有人,除了他,奧萊克西……只要我的眼睛不看我的孩子,我就能使用權柄的力量;我控制收稅官和士兵來到家裏叨擾我,然後偽裝成自己遇害的樣子,逼奧萊克西在報仇的途中被捕入獄。我把納迪納普利帶回到天城,那天深夜,趁着夜色我找到了耶胡迪爾——他是我在歌篾的時候就選好的使者,在與瑪各的戰亂前後,暗中保護安德烈的人,直到我把他們帶來這個世界以後,為了新的不再干涉的原因,我才把他調離那裏去天城任職,他是值得信賴的人,我把納迪納普利託付給了他以後,就開始編纂和傳播馬爾杜克的故事,這個名字是我借用的,本是很早以前,巴比倫城的一位天使的名字,他生前的時候深受愛戴,死後在那一片地區仍然小有名氣,成為地方的保護神被供奉起來。但我卻用預言的形式重寫了這個故事,名為《埃努瑪·埃利什》,預言在未來的某一時刻,一位叫馬爾杜克的凡人將降生於世,他將從最卑微的位置崛起,化身為正義的代表,獲得全世界的幫助,在最後在一場決戰中戰勝天神……
『然後,我回到了天城的宮殿,見到了米迦勒,恢復了所有天使的權柄。這樣他們就知道,真的是我回來了……那時我的樣貌已經變成了蘇珊娜的樣子,於是我改名為「伊什塔爾」,而地上的人們仍然叫我的尊稱——雅威。』
兩個人飛到天城的上空,看見伊什塔爾身穿華麗的氅袍,雙手握着七歧蛇杖[2]和獅子權杖[3],重新登上齊古拉特宮殿頂層的階梯,而眾天使們則在那裏迎接天神的歸來。
『我回歸后的第一個命令,就是要求封禁全地上流傳的《埃努瑪·埃利什》,但我又化身那執行這一命令的使者,睜一眼閉一眼,這樣就讓這本書在那充滿好奇心的民眾間快速流傳開來。另外,他們已經苦於天使們的統治許久,這本預言之書很好的把人們的怨恨抒發出來,並把對世界的恨轉移到我——雅威的身上。我微微修改了奧萊克西的記憶,讓他錯把阿托爾的國神「阿什舒爾[4]」記成了「馬爾杜克」,這樣就使他認為這個南方的神名是造成阿托爾滅國的原因。
『我減緩了天城裏的人衰老的速度,讓天城一日,外面已經過去三天,為的是讓全世界的人都真正的感到不公,真正的嫉恨於權貴和我。
『我把迦南地上,那被當地人奉為律法的石板,帶到烏爾的神廟,偽裝成「命運之碑」,並向世人宣告這刻在上面的「世界律」,就是禁錮眾生的唯一枷鎖,讓人們渴望擊碎他獲得解脫。
『接着,我回到那關押奧萊克西的地牢,化身為那個老者,幫助他並給予他重新獲得自由的希望。至於為何要經過這麼久才救他出來,是因為我想讓他的意志力在獄中得到最大程度的磨鍊,他在煎熬與痛苦中每度過一天,那在未來反抗命運的征途里,在他靈魂中燃燒的火焰就要高上一寸。他越獄后,從一無所有到征服半個世界的過程里,我一直在背後默默地給予幫助,讓他認為一切都是最自然的結果……直到他成為阿托爾的國王,我知道,雖然他已經有意要反抗雅威,但卻缺少一個動機;於是我去見了我的老朋友,甚至以兄妹或姐妹相稱的埃列什基伽勒。』
『什麼?你們早就……』
『是的。我們的關係十分不錯。你也許還記得最早我和烏魯卡基那在芭吉露山下的巴爾加駐足休息的時候,發現她在當地行暴政時認識的她。烏魯卡基那當政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免了她的官,把她貶去東方的山上,修建那些將用來填裝像她一樣的,各地污吏劣紳的地牢;那後來關押奧萊克西的馬蒂亞努斯森林地牢就是其中之一。在阿卡德覆滅以後,我下令尋找「薩爾貢」下落的時候,她就響應幫助,並動用她的人馬,繼續向更深的山體開鑿,因為那時有史官猜測「薩爾貢」是逃往了「地下的黑暗世界」,雖然我知道那裏面什麼都沒有,但我還是給了她很高的權柄去幫助她挖通了那座山,為的是讓她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亞人族。所以實際上,那座山上的每個地牢的深處都有一個能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只不過後來被她封死了。時間過去了很久,久到我都忘記了這件事,地上的天使們到處屠殺地表上倖存的亞人,而她卻遵守了承諾,保護那些弱者直到千年以後。當我再次見到她時,我請求她配合我演一齣戲,當奧萊克西進入地下世界去解救他的朋友的時候,就答應與他結盟,共同對抗我。
『後來的事你都十分清楚了,義軍迅速集結南下,人們企盼着馬爾杜克的到來……決戰前,我派耶胡迪爾送去的那把劍只是最普通的劍,而我則提前把納迪納普利接到宮中,在我重傷的時候,讓他出現在我的身邊,使我不會依着本能,使用權柄的力量修復自己的身體……』
『所以,當時你真的死了嗎?』伊奧斯說。
『死亡,這個詞所表達的含義其實從來就不存在。伊奧斯,你要知道,對於我來說,死亡就是時間的停止,一切的終止;但可悲的是,時間可以在個體上停止,卻無法在整體上停止……因為「時間」這個詞所定義的事物,就是與「停止」對立的,如果時間能夠停止,那麼它就不再是時間了。伊奧斯,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時間本身,那個必須永遠流動下去,永遠感受變化,永遠經歷苦難的事物……你是否會意識到永生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我是死不了的。』
兩個人目睹着伊什塔爾的靈體飄往太空,登上了啟明星。
『她去哪兒了?』
『儘管永生是可怕的,但古往今來,無論是天使還是普通的生命,仍然有無數的人向我祈禱,希望自己能夠永遠的活下去……於是我創造了幾個大世界,數百個小世界;我把它們放在天空之中安置這些靈魂,給了他們和我一樣修復自己身體的權柄,在那些荒涼的世界裏,他們可以繼續作為一個靈體永遠活下去,直到他們向我祈求死去。
『當我在那戰爭結束以後,我的靈體就去了那些世界中的一個——啟明星,在那裏觀察着地面上的一切。所有的事進展得很順利,與我計劃的一樣,奧萊克西開始帶着納迪納普利遊歷四方,按照詩句上所出現的山澗、田野、深林、沙漠,一一尋找着……那由我強加給奧萊克西的,對於我、世界和所有一切產生的巨大疑問與探求答案的渴望,被潛移默化地傳遞給了我們的孩子。我相信這樣做,這首詩的內容,一定會被另一個世界裏的某個人所知悉、牢記,乃至會被當做最重要的事情珍藏或是傳遞下去,無論如何,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也是最後一件事……』
當女孩講完了關於自己全部的故事,伊奧斯沉默不語,他還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但他卻不知道從何問起。
這時,女孩說話了:『現在你可以帶我進入那第七個伊斯特里亞了嗎?』
『剛剛那些,都不是第七個伊斯特里亞嗎?』
女孩搖搖頭,微笑着回答:『我一直在這裏等待你的到來,我的解放者。你帶來了你找到的六個故事,而我則還給你關於我的所有故事。但那第七個伊斯特里亞,還藏在這扇門的後面,要用你的第六把鑰匙去開啟,而我則願意與你一同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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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寧舒布爾(Ninshubur,『Subartu夫人』或『僕人夫人』),也拼寫為Nin?ubura,是美索不達米亞女神,其主要角色是女神伊南娜的sukkal(神聖的維齊爾)
[2]cita,伊南娜從母胎中生出的,象徵王權和力量的錘矛之一
[3]mitum,伊南娜從母胎中生出的,象徵王權和力量的錘矛之一
[4]Ashur,Ashshur或拼寫為A?ur,A??ur是古代亞述人和阿卡德人的神,也是美索不達米亞宗教中亞述萬神殿的首領,主要在美索不達米亞北部,敘利亞東北部和小亞細亞東南部的部分地區受到崇拜,在亞述,他幾乎等同於巴比倫的馬爾杜克,出現在自己版本的《埃努瑪·埃利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