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探望
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萬千思緒像無數藤蔓捆紮着我的大腦。
第二天在熬上父親又用命令的口吻喊醒了我,讓我去給奶奶買關於補充血紅蛋白的葯。我當時只知道那藥物幾百元一瓶,價格昂貴。我推卻說自己沒有錢,父親讓我先過去,待會給我轉賬。
父親沒有解釋的是,他當下也拿不出錢來。而這件事讓我認為父親只是為了找點事情給我做來增加我的負擔。畢竟他有汽車,去做這件事,在我看來是更為方便的。
我在準備出門的時候父親告訴我姑姑和表哥都在那邊。姑姑剛好要做甲狀腺的小手術。
我因此質疑反問道:“為什麼不直接讓表哥他們買?”
父親的回復讓我感到十分詫異,他嚴肅地說:“只有家屬才可以給她買葯!”
在我看來,這完全不符合邏輯。事實上,這是父親的表達問題。
他緊鎖眉頭,有點不耐煩地試圖說服我說:“你表哥叫外孫,不屬於我們這邊。”
沒錯,這就是父親看待家族問題的方式。他有一種奇怪的思想,家庭在他眼裏是爺爺奶奶,叔叔,大伯,最多加上我們三個兒子。姑姑是爺爺他們家裏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媽媽是嫁過來的人,不算我們的一部分;表哥他們作為姑姑的孩子,已經算是另外家庭的成員了。
我想要反駁說:“可是買葯這件事應該是誰都可以做的!”但是看到他的臉色,我只能自己生悶氣地選擇去做。也許如父親所說,他怕血不想去醫院,但是我也怕見到病卧在床的奶奶。我見到她就會哭,那種感覺讓我憎恨自己,恨自己是一個無能為力內心軟弱的廢物。
我剛走出門口,接到了表哥的電話。我故意將手機改成了免提讓父親也可以聽見我們說話。後來我回想起來,這一幕像極了母親,而這種做法曾經惹我討厭。
表哥說到:“需要24小時核酸檢驗結果才能進去。你如果沒有做的話可以不用來了,我們剛嘗試過都進不去。”
我解釋說我們需要給奶奶去買葯,藥物的清單醫生留在了前台。
表哥告訴我們根本沒有看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是等待的時間過長,父親要先回來看他的股票。在那一刻我以為他只是緊張自己的股票,而在之後我知道了父親是必須把股票賣掉才有錢買葯。
父親對於股票的投資也是偏激的,他幾乎將所有的錢都投入都股票市場,像是那些妄想賭博發財的人一樣痴迷。這件事曾經遭到過我們家所有人的反對,但是父親有一意孤行的執拗脾氣。
在2002年左右的時候,父親曾經在股票市場賺了不少的錢。我們現在住的房子,現在他開的獵豹汽車都是當時他在股票賺來的。這也許是他對股票市場執着迷信的原因。也許在他看來,自己生活里的所有美好都在股票市場得到。如果要在股票市場失去,也心甘情願。
我嘗試讓表哥在醫院等到醫生留下藥單去買葯。表哥接下來的回答證明了父親是對的。他告訴我說已經離開了醫院,在醫院找不到停車位,回去很麻煩。
我當時竟然下意識還企圖他們來載我一程,但是表哥以距離太遠不方便拒絕了我。
父親聽着外放的電話插話說到:“那邊停不了車的,你過去再說吧!他開着車是說不清楚的。”
我只好接受自己過去這件事。事實上,開車只需要10分鐘路程,但是要通過公交車過去起碼45分鐘。
但也許,如果我直接一點出發,現在也能省下不少時間了。
表哥最後問我是否吃了飯,因為他們正在前往附近的飯店,讓我買完葯可以過去一起吃。
我口頭上答應了。掛了電話后我感到火無處出。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這種生氣是出於對自己的憎恨,對他人寄託了不應該有的期望。
在路上我確實收到了父親轉賬給我的5000元。數碼化時代,金錢不再是一張一張紅的綠的紙了,都變成了手機上出現的一個數字。讓人很難再體會到拿到大沓紙幣沉甸甸的感覺,甚至是摩挲一張紙幣在手裏的觸感。然而我收下的似乎不只是5000的數字,而是關於奶奶的責任。
我到了醫院看到停車場裏面零零散散閑置着不少車位……而當我到了奶奶所在的19樓呼吸科也是輕而易舉地拿到了藥單。
“20%人血白蛋白注射液50ml*4瓶用法:50ml靜滴1次/日”
我帶着這張紙剛下到醫院就看到附近開着三家藥房。第一家給我提供了三種產品,德國產600/瓶,上海產540/瓶,瑞士產450/瓶。第二家也是德國產600/瓶,上海產520/瓶,瑞士產413/瓶。
我在醫院附近的藥店看了三家店鋪,短短20米距離,我看見了三家店鋪把同樣的產品賣出了不一樣的價格。第三家店鋪德國產的580元/瓶,上海的510,瑞士的408。我最終在第三家店鋪買了4瓶,總計1552元。
也就在我剛付完錢的時候,阿城打來了電話,知道價錢之後第一時間就想要給我轉賬。這讓我更加愧疚了。父親和阿城都把奶奶的事情當作了自己的事,只有我不是。
我右手拿着袋子,放在左手的手心上小心翼翼地托着藥物快步走回醫院。
我在19樓門外按下隔離門的門鈴,還是剛才的護士。她打開門接過我的藥物然後給我一支油性筆寫下病人的床號和姓名。護士提醒我病房號是“65號。”
我詢問她能否進去看一眼。
她看了一眼隔壁的同事說到:“你有24小時核酸檢測嗎?”
我無奈地回答說:“沒有。”
“那就沒辦法了。”
“那你能讓那位護工阿姨出來跟我聊聊嗎?我問問她情況如何了。”
“跟護工能問什麼?無非就是問一下吃飯了沒有,大小便怎麼樣?”她好似習慣了來訪的人死纏爛打的追問,透過口罩露出了禮貌的微笑。
吃了閉門羹我也只好無奈離開。這時候她身邊的一個同事先站了起來離開了。
和我說話的護士竟然馬上轉了口風告訴我說:“你進去看一眼吧,在第二間病房那裏,不要說是我讓你進去的。”說完她用手指了指病房的方向。
我木訥了一下似乎在重新確認她說的話。她催促着我快點進去。我鼓起勇氣朝着那裏走去。剛進門就看到了一個老奶奶卧病在床。她看上去瘦骨嶙峋,幾乎是皮包骨一樣,給人一種突兀的恐怖感。她看上去幾乎沒有什麼生命的跡象,像是
拔了根的植物。點滴液不停地落入管道流入她的身體,可她的身體還是像魚乾一樣乾癟蒼白,非常的寒磣。
奶奶在第二張病床,靠近陽台,靠近洗手間。她仰卧着看着天花板,目光無神,深紫色的上唇十分乾癟。我的內心像塊鬆軟的餅乾碰到熱水一樣很快就化了。渾濁的淚水馬上就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像犯錯了的孩子走到她旁邊那張空了一早上的凳子上坐下來。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奶奶插着針管的手。
她過了好一會才發現了我,眼睛開始有了焦點慢慢轉向我,頭也跟着乾乾的扭了一下。“文兒?是文兒嗎?你過來啦?”
我好似看到了她從昨晚到現在,一直被病魔啃咬着雙腿,被孤獨籠罩,被拿着鐮刀的死神注視。即便到了早上,外面有了陽光,她也身處黑暗之中。
我哽咽着說:“奶奶……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粥,有肉……”
“能上得了廁所嗎?”
“那個阿姨有幫我……”
“身體有感覺好點嗎?”
“腳還是漲漲麻麻的,使不上力氣。”她說完一句話就大口喘氣。說話對她來說也變成了吃力的事情。
我學着阿城安慰說:“你現在貧血而已,住幾天醫院恢復了就可以出去吃點好吃的了。”
奶奶嘆氣着說自己沒有用了,活着成了大家的負擔。
淚水掩蓋了我的視線,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我轉過頭不想讓她擔心。
奶奶反而安慰起我說:“我什麼時候都說我的孫子乖……上次在老家阿耀也是開着老闆的車帶我到處去看病。看完了還開着載我回來再走……他那份工作好好的,老闆也對他好。”
我已經很多年沒再見過我家族最小的弟弟了,上次見他還是他讀初中的時候。如今他也已經出來社會工作了。沒想到再了解到他,聽到關於他的消息竟然是從卧病在床的奶奶之口。
她又說到:“對呀,我的孫子都那麼聰明。你哥哥也不知道做什麼工作一個月一萬多塊錢,好得很呢。”哥哥和我做的都是一類型的工作,新媒體。我只知道這些,我對哥哥的了解甚至不必奶奶深。我們自從初中之後就沒有再說過話了……
“他做別人的頭頭呢,可威風了。”我從平時哥哥和母親的談話之中摘取了記憶的片段。
“這麼威風呀,那你爸爸現在不用愁了。個個孩子都出來工作賺大錢了。”
我真希望可以對着她自豪地談談自己,可是我沒有可以分享的東西,我的生活是荒蕪。
“文兒,你爸十多年沒工作了呀。現在輪到你賺錢養你爸爸了哦,你要生性一點!知道嗎?”
我的淚腺失控了,眼淚直接流到口罩下方,眼鏡上起了厚厚的霧。
“別哭了,文兒,奶奶沒用,活不久了,看不到你們抱孩子那天了……”
我不知道奶奶為什麼也想着自己可能撐不下去了。眼前的這一幕就是我最不想發生的事情,我和奶奶都在相互傳染着悲傷的情緒。她也開始抽噎着哭了起來。我剛給奶奶擦擦眼淚就發現自己的鼻涕都已經止不住了。我們維持了好幾分鐘,悲傷不斷的發酵。直到護工走了進來,沖我笑一笑打招呼,隨後說了一句我沒聽清楚的話就走開了。
我走出陽台希望冷靜一下。我看着外面的景色,19樓的風景一覽眾山小,所有的樓房高高低低聳立在前。天空的雲分了兩層,上層的烏雲像傾倒了的墨水一樣沾染着白色的桌布,不停的吞噬着殘存的白雲。黑暗正在蔓延開來,馬上要下雨了……
我再走進來的時候,我和奶奶都控制好了情緒。我注意到她的點滴瓶已經沒有了,便按了一下鈴讓值班護士來更換。
這並不是門口值班的護士,她進來第一句話竟是問我:“你做核酸了嗎?”
“沒有。”
“那你是不能在這裏看護的。”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我奶奶的情況,我這就走了。”
我知道我本應該在這裏多留一些時間,哪怕是一秒鐘,這樣也能減少奶奶一秒鐘的孤單。任何人都不希望和死神多獨處哪怕一秒鐘,就像赤裸着身子獨自在冰天雪地之中一樣。我心裏有一種解脫——我不想再哭泣,我也不想看到奶奶再哭泣。我站起身來,嘴唇有點顫抖地說:“奶奶,我要走了哦。你一定會沒事的,我們過幾天就會來接你出院的。”
“一定會沒事……”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毫無信心,只是在重複我的話。她擠出了一點微笑安慰我,“你回去吧。記得聽爸爸媽媽的話。”
我起身剛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奶奶。我走到她身旁,用雙手輕輕扶起她的頭,用我顫抖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咧嘴笑了,露出了一個孩子般的笑容,鑲金的門牙將這個小小病房裏的所有光芒都映射出來了。她很開心!我也是。
我匆匆走出病房,眼淚鼻涕已經把口罩浸濕了。一個拿着外賣的女孩迎面走來,差點撞在我身上。我低頭示意抱歉,她詫異地打量了我一下。我走到那個隔離門前,我點頭示意表示感謝剛才給我開門的護士。她心領神會的把門打開了。
門外是坐在休閑座位上的幾個病人,看着我淚流滿面也不覺有什麼奇怪似的繼續玩着自己的手機。我按了一下電梯的下行按鈕。隨後快速跑到了樓梯處。我放聲的抽泣了起來。樓梯的上下兩門都是大開着的,總是傳來人走路的聲音。我很怕被誰看到,我不停的流眼淚和鼻涕,又不停的往樓下走。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7樓。我希望借一點疼痛抑制住情感的泛濫,於是連連颳了自己幾個巴掌,希望自己不要那麼的懦弱。我拿起自己的衣服下沿擦着眼淚鼻水,然後站到窗檯看外面的景色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樣過了好幾分鐘,我漸漸能控制住情緒了。
我下到一樓已經看到門外的人都拿着濕噠噠的雨傘,踩着地上坑坑窪窪的水坑匆匆而行。外面正是滂沱大雨,白晝宛如黑夜。我心如死灰,像是丟了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