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敬夕陽

下午四點多鐘，關於奶奶的所有法事已經結束了。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從那種悲傷裏面跳了出來，大家開始關注到其他的東西。比如時間——今天正好是周日，現在趕回去明天上班，一天不耽誤。

大家開始商討着回廣州的事情。低着頭雙手放在後腦勺的父親突然疲倦地抬起頭，他露出一副一籌莫展的表情說到：“你們現在都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事情做。萬一要去哪裏，我怕走不開。”

母親當即想到我辭職沒工作，便給我拿了主意說：“嘉文留下來幫幫你爸吧，反正現在沒有工作也不忙。”

父親聽了以後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樣轉過頭來問我：“好嗎？”

我點點頭說到：“嗯。”

“我也留下來吧。”阿城突然說。

“你也不用上班嗎？”母親問。

“我前段時間照顧奶奶的時候就順便把工作辭了。”

“那你們幾個不用工作的留下來應該可以應付了。”

我感覺這其中似乎有一種諷刺的味道，大概就像是“那你們幾個不中用的留下來應該可以應付了。”

黃昏時分，天空清澈如洗，雲捲雲舒，陽光變得柔和澄黃。我們看着其他人乘着汽車陸續地離開了。我和阿城揮手着和他們道別。父親提醒他們小心開車，並且囑咐他們安全到家之後通知我們。爺爺坐在門口旁的木椅上，不聲不響地默默抽着煙。

等最後一車人離開了的時候，村子再一次變得靜謐，靜謐得可以聽見周圍的鳥叫，魚兒冒泡的聲音。時間的鐘也變得緩慢了。我高舉起用透明塑料杯裝着的一杯紅茶，將遠方的夕陽放進杯子裏，藉此向美麗的夕陽敬一杯濃厚的紅茶來抒發我的心情。

我轉頭回到房子裏面，這裏是一片狼藉，全是剛才穿過留下來的喪服，鞋子和大堆大堆的垃圾。我和阿城忙前忙后花了半個小時把一切收拾整理乾淨。

當我想把剩下的飲料放進冰箱的時候，我被冰箱散發出的惡臭深深的震驚了。冰箱有大量的螞蟻在攀爬，裏面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惡臭。這種臭味是超出正常人想像的，我找不到詞語描述它。

父親告訴我說是因為之前爺爺奶奶兩個人住在這裏的時候總是把一些鹹魚什麼的放在裏面。他們買菜不方便，所以經常吃舊菜。父親說自己已經清理過許多次，減少了裏面的臭味。這讓我更加難以想像。。

阿城突然喊着叫我：“文哥，你出來看看呀。”

“怎麼了。”

“火燒雲了。”

在還沒開燈的房子裏，陽光透光長方形的門口將太陽的餘輝射了進來。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天空的底色是一片深邃的紫藍色，濃厚的雲層被太陽照出絢爛無比的火紅色。天空和雲層在紅藍相襯之下浮現出一種油畫般的朦朧美感。

我坐在門口，欣賞着這絢麗的晚霞，任憑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在這樣靜謐的村莊裏面，時間這種東西似乎並不存在。我看着天空的雲彩從火紅色變成了淡紅色又變成了淡灰色最後變成了看不清的雲。

我一直坐到了月亮高掛晚空，星星漫天閃爍。一個久在城市的人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數量如此之多的星星了。這些美麗的景色治癒了我。

我坐在房子門外的椅子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禁想到今天對我們來說是意義重大的一天，但對於其他人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沒有真切的感受就不可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我突然想起了何婕，我覺得相比之前我更了解她了。但同樣讓我感到不可理喻的是，人類的共情能力是如此之差，不切身體會就無法完完全全地體會。

坐在我旁邊的阿城今天似乎已經憋了一肚子的話，他打開話題說到：“文哥，其實我有點話想說。”

“你說。”

“其實我知道你和你爸吵了一架。”阿城看着我晦澀難懂的表情繼續說到，“其實這件事情我有責任。因為有一天你爸來我家的時候，責備我說我不給阿年他們搞衛生，讓一切看起來那麼骯髒混亂。我憤怒地反駁說：‘我已經是孫子裏面對奶奶最好的人了，你看你的三個兒子有哪一個來看過奶奶？’而這句話可能成了你們的導火索。”

我恍然大悟：“難怪！他每一次叫我去做事都像是毫無理由一樣，彷彿只是想要我出現在那裏。我說過我心理上有一種懦弱，害怕見到奶奶受苦。他逼着我去做那些事是對我的折磨。但是最終，我想我成長了。”

“其實我之所以想說這件事是因為我覺得我們都太缺乏溝通了。我看你和其他兩個哥哥都不怎麼說話，連同你爸也是。”

這其實是一個看得見的事實，但是當它擺上桌面的時候仍然讓我感到難堪。

他轉過臉偷看了一下我的眼神后怯怯說道：“我當然不是來教你怎麼溝通。我只是想到我們還有很多沒有說清楚的事情後來都成為了一些大的問題。”

“還有什麼？”

“你昨天和我提到很久沒有見過阿耀了。我想起了一件多年前發生的事情。阿耀說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來廣州找你們玩。不知道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人說他是‘乞丐兒’。那話在當時徹底地中傷了他。”

我極力思考卻得不出答案，只好問到：“你是說我嗎？我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沒有說是誰，只是這樣告訴了我。我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就是這句話給他小時候留下了很不好的回憶，也因此再也沒有來廣州找過我們玩。其實我知道自己小時候調皮，-也因此挨了不少你們的打罵。還好我心理承受能力強，都不往心裏去。只是阿耀比較單純，就惦記住了。”

我當然理解了阿城想表達的所有意思。我感嘆到：“看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句簡單的話可能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傷害。傷人的話就像捅人心的利劍。”

“是的，但如今都過去了。”

“其實關於今天，我想起了一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雖然奶奶走了，可是她也不是就這樣簡單地走了。她曾把我們這些子孫帶到世界上來。我們因為一些問題而心存隔閡，彷彿心的距離有幾個光年那麼遙遠。但是當她最後走的時候又把我們重新聚攏在一起了。昨天我們一起坐在沙發看電視的那一刻讓我感覺不真實。”

阿城看着天上的星星入了神地喃喃道：“真想回到小時候啊。”

“我也是！”

阿城回過神來和我說：“我聽爺爺說奶奶走之前還跟你爸說了一些話。我問你了你爸，但是他沒有告訴我。”

“我也不知道。我沒聽他說過。我不敢想像他們最後離別的情景。”

“對了，你爸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自己一個在一樓睡覺，剛才說要上去二樓和我們一起。你猜他是不是怕了？”

“那很有可能哦。不如你過去陪他睡吧！”我們兩交換了一下眼色，哈哈笑了起來。

晚上，我最後一次看手機的時候是凌晨2點鐘。我去過一次洗手間，下樓的時候我忍不住盯着樓梯旁邊那個空缺的角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