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有月亮的晚上
“你今晚也在這裏嗎？”她問我說。
我聳了一下肩膀表示無奈：“可能是吧。”
“你今晚如果在這裏睡的話，可以拿我的摺疊床過去。”
“你不用嗎？”
“我可以和奶奶一起睡。”
這時候我想起來昨天她也是和奶奶一起睡的。當時摺疊床就已經放在那裏，可是她昨天沒有打算借給我。我好奇想知道答案，就問她說：“那昨天……”
“嗯……你也沒問我拿。”她把頭轉到另一邊，做了一個俏皮的笑。
“觀察？人性觀察？”我開玩笑的說。
她臉轉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們彼此心領神會。
“那觀察得怎麼樣？”我帶着挖苦味道說。
“你的睡相很醜。”她樂呵偷笑着說，隨後做了一個吐舌頭的搞怪表情，樣子十分古怪，不禁把我給逗樂了。
我們都因為不好意思在病房大笑而憋紅了臉。我快步走到病房的走廊里，憋着笑，笑得自己蹲了下來，最後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點聲音。她也緊隨而來，我們兩個都在走廊里傻傻笑了好一會。
一旁走過的護士忍不住投來奇異的目光。等我們都停下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笑出了眼淚。這眼淚的組成成分和這些天的都有所不同。你若要問不同在哪裏，大概是這些淚水的靈魂成分不同。
我終於收拾好了表情之後站起來問她：“那我今晚如果需要用的話過去拿可以嗎？”
“可以呀。”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告訴你。”
“啊？為什麼？這有什麼好神秘的。”
“名字是要交換的。可是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啦。”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幾天你奶奶和你的親戚都已經喊過你的名字啦。‘阿愣’”
“我不是叫‘阿楞’啦！我叫……”
“可我就要叫你阿楞！”
我慢了幾拍才突然想到：這幾天她知道我的名字是因為有親戚在叫我名字。而反過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卻是因為她這麼多天都沒有親戚來過。而且她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奶奶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這樣一想，自己和她比起來已經幸福太多。我突然感覺到她身上的痛苦。心顫動地雞皮疙瘩全都起來了。
我們兩倚在走廊的窗戶上，探出頭看外面的星星。她看星星入了迷，而我看她入了迷。她頭髮細長黑亮，扎捆好的長馬尾有活力的往上翹。兩邊柳絮一般的鬢髮長長的落入她紅嫩飽滿的雙唇間。她的眼神空靈，閃爍着遠方星星的微光。眼睛每眨一下，細長的睫毛就像蝴蝶翅膀一樣靈動地拍打起來。
她轉過臉來看我說：“每每看到美麗的景色，很希望可以有朋友可以分享。”
“是呢，沒想到在城市也可以看到這麼多的星星。”
“你覺不覺得好朋友這個東西跟古董一樣？時間越長越值錢。人交好朋友的門檻只會逐年增高，而它的高度是隨着已經有的好朋友的交情決定的。倘若超不過這個門檻，就只能成為普通朋友。”
“好朋友要跟照料古董一樣細細看護咯？”
“可是人們往往把好朋友像爛抹布一樣亂丟。嗯——朋友這個東西，隨着大家走上不同的道路——或是戀愛或是結婚或是工作，而越來越少。新交好朋友的門檻又太高了，成本太高了。所以好朋友的數量年年都在減少，人的孤獨年年都在增加。
”
“嗯……你說得有道理。可為什麼‘朋友’要用‘東西’來形容？”
“那你說還有什麼好的措辭嗎？”
“關係？”“——不準確”“角色？”“——生硬。”
“那我想不到了。”
“朋友就是個東西。”
“會走的東西？”
“對。”
“也會來的東西？”我得意的看看她。
“也對。”
“你不覺得今晚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嗎？”看着月亮入了迷的我問到。
“因為是十六的月亮呀！”
“今天的月亮是十六的月亮？我就說難怪！”我看了一下手機的日曆確認真實如此，“你知道嗎？故事書裏面說動物看到滿月的月光時就會激發內心的獸性。狼人也是在滿月的時候出來的。”
“你在說小孩子的故事哄我嗎？”
“哈哈，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你想想啊，月亮影響着地球上海水的潮起潮落是不是？”
“嗯？”她表情認真地示意我趕緊說下去。
“人呢，看着月亮的陰晴圓缺也會產生不同的情愫。到了滿月的時候會激起內心的思鄉之情或是重聚團圓的慾望。殘月的時候又會想起生活中不快的事情。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現在的人們都接受了這些觀念——古人的詩詞總是借月光表達自己的情感。現代人早已經被他們的詩詞潛移默化的影響了，成為內心條件反射一般的直覺。看了月光就會覺得難過，看到朝陽會感覺活力，看到夕陽會覺得可惜。”
“依我看，是因為人體裏面70%都是水。人每天都生活在重力之下，自然也少不了月亮的引力。每每到了農曆十五的時候，心中總是有些煩悶或難解的情愫在鬼鬼祟祟作怪。”
“那你現在是不是產生了什麼鬼鬼祟祟的想法？”她斜着眼看我做了個猜疑的眼神。
“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何婕。”
“何婕……”
她看着月亮入了神地說：“如果可以近一點看月亮就好了。”
我靈機一動拿出手機說：“我想我可以拿手機出來拍一拍今晚的月亮。”
“能拍得清楚？”
“這是最新出的手機。它有50倍攝像頭。”
我拿出手機對準了月亮慢慢把鏡頭調整到50倍聚焦。她也湊了過來盯着我的手機屏幕看。我感覺到我們的距離也縮小了50倍。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香味。這並不是香水也不是洗髮水，是每一個人身上獨有的味道。
當攝像頭的聚焦調整到50倍的時候，因為沒有固定的三腳架，人的手臂只要輕微的晃動都會在鏡頭裏面放大50倍。鏡頭裏的月亮變得難以捉摸。每每剛聚焦到月亮想按一下屏幕拍照又會因為抖動過大而失去焦點，得到的幾張照片都是糊了的大餅。三翻四次以後我緊張得手心出了汗，不得不屏住呼吸。
“你這手怎麼這樣抖。”她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起。
“這是很難的……”我正準備說話反駁時，她伸出右手緊緊的抓住了我的右臂。
我一下子嚇得不敢呼吸。心倒是蹦蹦直跳，彷彿是月亮在攝我的魂。我嘗試找到月亮。她伸出左手來準備幫我按手機的拍攝鍵。我已經可以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了，-接着馬上被我劇烈的心跳聲所覆蓋。我恐懼萬分擔心自己的心跳聲被她聽見。兩頰的汗珠在臉上滾落，變成了豆子般大的水滴——在某一個角度你可以看到它映照着遠方的月亮，閃閃發光。
“一次達成！”她驚喜地說！“給我看看……哇，真漂亮！好開心”
“果然！”
“果然什麼？”
“果然月亮會引起人的情感變化！你開心起來了……看來月亮也不止是會讓人心情低落。開心這種情緒也是有的。”
“真希望以後每次看到月亮都是開心的情況。”
“我也希望如此……對了，我把照片發給你？”
“好呀。”
有了摺疊床，這個夜晚比昨天的夜晚要好得多，但不過是折中比較，要和家裏的床比，那又差得太多了。我躺在這個摺疊床上，每轉動一下身子就會聽到這個摺疊床吱吱作響。我擔心會吵到奶奶或者何婕，所以保持着一個姿勢許久都不願扭動身子。黑夜和疲倦慢慢的佔有了我的意志。我的身子在摺疊床上沉沉地塌了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便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精神倒是不錯，只是脊椎因為沒有實體支撐而感到酸痛。這一次，首先來看奶奶的還是父親，比昨天還要早。我感謝了何婕的摺疊床之後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裏我躺在床上看了幾乎一整天的手機，心裏惦記着去醫院照顧奶奶。奈何身體的疲憊仍舊在勸誡我，我心癢難耐又只好作罷。
我在夜裏默念着那個名字：何婕、何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