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約瑟夫的話讓勞爾一下子慌神了，他看向床上仍昏睡的格蘭。心中的疑問無比清晰，可他無法就那樣直白地說出口。
“他還是，不行了嗎？”
“別那麼悲觀，他就快痊癒了。”
“真的？”
勞爾先是一臉不敢置信，過了幾秒，整個人一下子鬆懈下來，長呼出一口氣，不禁喜悅起來。
格蘭即將被治癒的好消息消除了他們對於這場不可控的未知的恐懼，更重要的是，耗費默里醫生家族兩代人研發的抗菌劑由此證明，是有效的。
“他的皮疹消下去大半了，體溫也降到了正常範圍內。如果沒什麼意外，他明天就能正常活動了。”
“這真是太好了。謝謝你，醫生，噢當然，我還要恭喜您，恭喜你和本傑明醫生…天，我還以為又要像以前那樣焚燒…”
勞爾臉上終於再次帶上了一絲笑容，可話說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嘴。
回到高頓的期間，他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回在疫病爆發時，戰壕邊上的那段痛苦不堪、難以回首的光景。他斷然是不想把這些恐怖的回憶再說給第二個人，讓其也經受痛苦的。
約瑟夫看向他，似乎在等着他說出下半句，而勞爾避開了他的目光。
“可憐的希德先生…他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高興不已的，這或許能讓他獲得一些希望和慰藉。”
“現在除了我，誰都不能進到他那件房間裏。現在還不是放鬆大意的時候，無論如何，記得戴好你的口罩。”
“當然，我會叮囑他們的。不過，既然抗菌劑有效，格蘭先生也有好轉了…我可以向他們說明這裏的情況了嗎，醫生？”
“不，你不需要跟任何人去說明任何事。”
“可是…”
“只有等我們和布朗普頓醫院取得聯繫后，並且要求他們現在就開始研製盤尼西林，這幫人姑且才能算是脫離危險了。”
“你覺得我們應該通知軍方的人嗎，或是政府？”
聽到勞爾口中的提議，約瑟夫醫生沉默了。他沒有選擇回答勞爾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盤尼西林還不能算作完全有效的藥物。能成功治癒多屬運氣所致，我看過這位格蘭先生的病歷簿了。他已經服用或注射了許多種類抗菌劑，不能排除是那些藥物的綜合作用所致。”
“坦誠地告訴你，在我加入研發后不久，盤尼西林這個項目被上級命令終止了。很諷刺，對嗎？即便有所成果，他們認為針對這種漸漸消亡的傳染病研發抗菌劑是愚蠢而浪費的。所以，只要這裏的死亡人數沒超過百人，就別奢望他們會買賬了。”
約瑟夫平平淡淡的口吻又將勞爾從喜悅的情緒中剝離開來。
“不過，它至少還治癒了一個平民。如果我能活着把這件事告訴本傑明，他或許能好過一些。”
格蘭的房間再次陷入沉寂，約瑟夫醫生說今晚他會整晚待在希德先生的房間，留意他的情況。他讓勞爾負責照看格蘭和樓下的那些人，並告訴他，如果有什麼情況一定及時通知他。
勞爾答應下來，他見格蘭狀態平穩，於是戴着紗布口罩，抽空下到一樓和二樓的大廳巡視。
眾人們三三兩兩分配到各個房間，準備過夜。他找到一樓和二樓的負責人，和他們簡單溝通了物資和人員的情況並再次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位於一樓的人員雖然較多，但傳染的可能性不大，勞爾並沒有過於擔心。
而二樓，都是和格蘭有過長時間接觸的人。勞爾不難猜測，這些人對於格蘭來說可能尤為重要。
入夜，別墅各個樓層的窗戶里透出微弱的光，整棟建築陷入了暫時的寧靜。在希德房間裏的約瑟夫不敢休息半刻，希德呼吸困難，入夜後仍高熱不下，他不得不隨時準備好進行急救。
此時，他突然聽到門外傳來急促而低沉的敲門聲。誰會在這樣的時間來找他，約瑟夫的心底頓時萌生出不好的預感。
他讓門外的人後退幾步，然後打開了房門。在微弱的燈光下，門外戴着口罩的勞爾一臉驚慌，他的聲音在口罩下模糊沉悶。但在這安靜的環境下，約瑟夫還是準確地聽到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勞爾喘着粗氣，他緊張地說道：
“醫生，請你一定過去看一看。有人死了，二樓有人發燒…”
“哪一層的？…哪一層的人死了？”
胖福特先生被一位中年男人攙扶着上到三樓，兩人住進了一間客房。勞爾還擔心胖福特先生無人照料，幸運的是他的兒子就在一旁。
原本和胖福特父子倆共處一件房間的，是二層的負責人捷德。當勞爾再次返回他們在二樓的房間時，只見捷德臉色煞白站在牆角，和當初叫囂、威逼自己時簡直判若兩人。
“他們還好嗎？我，我沒和他們離得太近，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我一直開着窗，儘可能遠離他們。”
“好的，你通報地很及時，謝謝你。醫生已經照看過福特先生了。他們現在在三樓休息，就在格蘭先生旁邊的房間裏。好好休息吧，如果有不舒服也請像剛才那樣通報我。”
勞爾向捷德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關上了他的房門。“嘭”的一聲關門聲響，明明力度輕柔，可還是把捷德嚇得一激靈。
勞爾在門前低頭踱步了一會兒，還是不決定遵循醫生的指示，他沒有鎖上捷德房門。
捷德看着眼前黑漆漆、空蕩蕩的房間，月光通過大開的窗口照亮着他床前的一片棕紅色地毯，他怎麼還能睡得着呢。十二月的寒風讓他瑟瑟發抖，更讓他在胡亂的思緒中迷失、恐懼。
他用勞爾拿來的毛毯將自己結結實實地裹了起來。捷德的眼皮發酸，目光獃滯，腦子裏是許久不見其蹤影的格蘭和希德以及剛剛消失的胖福特。他對他們此刻的現狀，或是說結局控制不住地幻想起來。
突然，他聽到門外一陣越來越近的樓梯腳步聲，他的心也懸越高。終於，在那件棗紅色木門被大力推開的瞬間，捷德的半條命沒了。
還沒有等他回過神，勞爾徑直從門外大步走進來，那雙陰寒模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面門。捷德瞪大了他的眼睛，只見勞爾離他越來越近，一時，無數種可怕的猜測在捷德空間有限的腦袋裏炸裂開來。
他嚇得僵直了身體，無法動彈，陰冷的月光照在勞爾那張近在遲至的臉上。
“對不起，捷德先生，但現在你是我唯一打過交道的人了。我能信任你嗎？”
他滿頭是汗。
大概是深冬五六點的樣子，他彎腰走在寂靜平坦而開闊的草地上，耳邊是捷德自己氣喘吁吁的呼吸聲。男人沉重的身體讓捷德不時發出用力的呻吟聲，他此時拖行的身體正在他們所行的方向上留下一道草痕。
他兩手握着男人粗壯的腳腕。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彷彿中了催眠，他不敢相信自己此時此刻的所為。捷德死死盯着那將將能看清楚面容的蒼白的臉，像是在驗證這究竟是不是他的噩夢。
是的，真真切切，他握住男人腳腕的手真真切切。那個人是他認識的，真真切切，白天還曾有過交談。如今他死了。
他做過不少件惡事，哪一次都沒有現在這般令他感到惡寒。彷彿這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手上的這個人。
“上天啊，如果能讓我醒來，如果能讓我擺脫這些爛事，我會是你最虔誠的信徒…”
捷德不停地在他心中默念着這句話，他從未像此刻這般虔誠，從未如此渴望聖潔的光能像他這樣的人傾斜。
汗珠從捷德的兩鬢滴落，滴在正散發著泥土和青草芳香的草坪上。臉上繫着的白布也被他的汗水打濕，他驚恐地察覺到這塊白布就要脫落，於是不得不加快動作，更快地向後倒起雙腳。
勞爾抱着什麼從遠方跑來，他的腳步聲讓捷德不禁頓時生起一陣虔誠的感激之情，他後悔自己沒有對勞爾更好些。
“謝謝你，兄弟。”
捷德終於將人拖到了目的地，他終於挺直了腰喘息起來。勞爾趕來后沒有做一絲停留，他毫不猶豫地擰開他手裏抱着的油罐。捷德看着他倒了個乾淨，然後把那油罐扔到了一邊，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火柴。
勞爾從中拿出一根火柴，他低着頭看着他的手，又將目光看向地上。他愣在了那裏。
捷德想說些什麼，可又一想，他根本沒有資格表現地比眼前的人還要優柔寡斷。
四散的汽油味道催促着勞爾，勞爾的喘息平靜下來。
勞爾咬了咬嘴唇，一點點火光在曚曨的清晨下、在他的手中點亮。只聽見“哄”的一聲輕響，一人高的火焰從地上躍起，將兩人隔離開來。
莊園稀疏的小樹林裏燃起耀眼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