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二章
須彌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最得帝釋大人恩寵的便是乾達婆王與月神蘇摩。乾達婆王本名畫君,如今乾達婆一族隱有八部之首的地位可以說全拜她所賜,更因其美貌無雙又喜怒無常偏偏極得人心不說須彌山便是在六界亦是大大的有名,可謂如今三十三天第一臣,無不被人交口稱道。但若真要說起能臣服眾,唯恐天下不亂的乾達婆王便差了身兼須彌山侍衛長與女官長二職的月神大人不知多少個天。
侍衛長與女官長是最靠近天主大人的兩個位置,實為善見城內務官,聽起來權勢不比外官,卻實實在在掌握了須彌山的生殺大權。畢竟是連帝釋大人也將性命交託與她。而蘇摩能夠穩坐這兩個位置除了大人對她的信任之外,更多的是因為其耿直忠義的性情縝密嚴謹的心性一絲不苟的作風與面面俱到的行事。兼之性子溫柔,待人和善,故而極受須彌山眾人愛戴。
至於那些傳得沸沸揚揚,與帝釋大人的曖昧糾葛,哪裏是可以拿出來說的?
在那日定下阿修羅界之行僅僅三日,須彌山第一能臣蘇摩大人便已經將隨行人員全部安排妥當,除了她自己與乾達婆王,又請了緊那羅王與妙音仙女,各領了族裏一百親衛,加上善見城裏的親衛,一行五百餘人,可謂浩蕩。
帝釋天自然是放心自己這位女官長,只專註於手頭之事的安排,等待動身。
阿修羅界位於須彌山北海之下,雖地遠位偏,路途倒也不甚坎坷,只不過帝釋出行不比通常,此次又是極大排場,幾經周轉,兩個時辰的旅途整整拖了兩日才到。
月神大人和乾達婆王與這阿修羅都淵源頗深。當初阿修羅一族垂涎蘇摩族的甘露酒,大動干戈,被上一代的帝釋平息,而乾達婆族更是與阿修羅族有着深厚的血親關係,若不是樂神一族的血統,想來也沒有盛傳的女阿修羅美貌了。
“大人,現已在阿修羅界入口。”如今的帝釋大人不過兩代轉世,若真要說什麼功績過失在歷代里也算不上出挑,只不過特別的是,與前幾任帝釋不同,如今的大人不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卻是個冷艷嬌美的少女。除了跟着佛祖得道的初代,這還是第一位女帝釋。
此時她端坐在車輦之內,聽聞外面蘇摩的稟報只是微微皺了眉,冷聲問道,“嗯,怎麼不進去?”
她模樣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但偏偏一頭銀白長發,看起來雖無減其美麗,卻委實少了幾分青春靚麗。加之神情冷淡,頗有不苟言笑的味道,便是獨自坐在車輦之內都不忘正經危坐,若是被乾達婆看到,必然要諷刺幾句裝腔拿調之言云雲。這倒不是性格使然,真要說起來,大概是習慣成自然。
她沒有聽到蘇摩的回答,卻是聽到乾達婆幸災樂禍的聲音,“因為沒人迎接咱!”
這位深受寵幸的重臣似乎對激怒自己的大人有着樂此不疲的興緻,“堂堂仞利天之主,帝釋大人親自來阿修羅界,竟然沒有人出來迎接,哈哈。”
“乾達婆!”月神大人雖然對自己這位同僚兼好友十分的溫柔寬容,但對於她總是愛與大人唱反調的行為很是懊惱,微微惱怒的斥責,連大人兩個字都省略了。
原本得意的笑聲瞬間斷掉,這使得車輦內的某位大人舒坦了不少,“不用管,逕自進去。”
她原本也沒想過來這裏還能得到什麼好臉色。阿修羅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要想得到他們的尊敬,只能比他們更狠。
月神輕輕答了一聲,乾達婆雖不敢再諷,到底還是沒忍住,怪腔怪調的揶揄道,“大人真是淡定自若,微臣佩服,佩服。”
帝釋天此時倒是沒空理會她,只一手撐了額頭,靠在軟榻的案几上。
不知為何,愈接近這阿修羅界,她這腦子便愈發的隱隱作痛。
待得一行人到達阿修羅宮時,才終於有人出來迎接,至於不是阿修羅王親自相迎這點,誰還去管。
阿修羅界的景色詭暗諱莫,連帶着氣氛也很是壓抑。帝釋天下得車輦只瞥了那氣勢恢宏卻稍顯粗獷宮殿一眼,便覺得莫名的熟悉與排斥。出來迎接是四大阿修羅之一的婆雅稚。因為阿修羅族與乾達婆族那點子姻親關係,不少男阿修羅都夢想娶一位乾達婆族的美人。而作為乾達婆族第一美人的族長,被四大阿修羅垂涎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了。
他們才不管什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嘲諷,素來粗鄙的阿修羅們倒是將人間一句詩歌記得甚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先不說乾達婆王是不是淑女,男阿修羅里稱得上君子的,實在是找不出幾個。
帝釋天只略略掃了一眼獻殷勤的婆雅稚,差一點便綳不住臉上的冷然了。她看起來冷淡威嚴也委實不是真性情,只從小教育如此,一時也不曾改得過來。況且身邊真能夠讓她真情流露的也不過聊聊幾人,故而須彌山眾從來只以為這位大人生來帝王氣度。
乾達婆王的顏控毛病是須彌山廣為人知不大不小的秘密,這男阿修羅們的長相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被獻殷勤的乾達婆王自然是如坐針氈,只覺得比讓自己吃東西還難受。
婆雅稚的態度倒不算太差,面上雖然青面獠牙,甚為醜陋,說話卻很是溫文儒雅,加上對乾達婆又很是欽慕,倒不曾顯露不恭來。只不過等到行人都安頓下來后,卻還是絕口不提阿修羅王何時來晉見。
“婆雅稚,”帝釋天原本便是安排好了須彌山事務出來,做好了應對拖字訣的準備,倒也不是真着急,這番只不過是為了做出一番敲打的態度,擺出些須彌之主的威嚴,“本王來阿修羅界早已傳了通知,你們未曾迎接也便罷了,如今將本王閑撂於此,更是不見阿修羅王的蹤影,卻不知意欲何為?”
婆雅稚雖然態度還算溫和,那讓人分不清長相的臉上,仍舊透了股隱隱的傲慢,“帝釋大人還請息怒。此次您來得突然,我族與修羅一族的戰事又很是緊急,我王正在安排部署,萬萬馬虎不得,還望大人耐心等候。”
對於阿修羅族的囂張,帝釋天早有耳聞也有體會,但卻是第一次這麼面對面的感受,畢竟阿修羅王連須彌山年末會都不來參加,其他的阿修羅她更是見也不曾見過。饒是她定力不錯,心頭難免怒火。
她來這裏的目的阿修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卻擺出明顯拒絕得態度,可見其故意所給難堪!
蘇摩皺了皺不曾言語,乾達婆笑得一派雲淡風輕嫻靜美麗。
“既然阿修羅王在忙正事,本王自然不好打擾,你也辛苦了,先下去吧。”帝釋知曉與他糾纏沒有任何作用,既然已經表過了態,也沒啥好說的,轉言打發了。
婆雅稚應了一聲,只又看了一眼乾達婆才退了出去。
帝釋天縱然心裏有被頂撞的不爽,卻有人卻比她忍得更為艱辛,待得那阿修羅一出門,乾達婆王便長吁一口氣,罵罵咧咧的道:“真是,讓人噁心。”
可見那美麗笑容下的心情,是極其的不美麗。
天主忍了一忍,聽完她的抱怨,才緩緩開口,“再噁心也是你的血親兄弟,他們這番態度,倒是連你的面子也不賣了。”
乾達婆立即大呼冤枉,“這與我可沒關係,他們本來就骨頭太硬,怎可能賣我面子?”
月神站了一旁沉默良久,此時終於開口,“大人,如今我們是等還是怎樣?”
畢竟已經當了一萬多年的帝釋,那些微微惱怒的心情也不過是太久沒人這麼對她不敬而已,她心中早有決斷,自不會受影響,只冷冷一笑,“等,為何不等?本王這五百餘人便在這裏鬧騰些個日子,也實在無妨,到時候,他阿修羅王別親自過來便好!”
乾達婆自不愧是大人心腹,聞音知雅意的本事大約無人能出其右。領命解了部下的禁令,遣了五百人各自玩去。她對於此地很是熟悉,自然不愁這些人在她的帶領下會玩得不得要領。
須彌山親部在其他部族裏均有特赦,無論阿修羅如何囂張,想要治罪也必須通過帝釋同意。
一行人這一住便是五日,阿修羅王的定力卻也值得誇獎,任憑這五百人在王城街市怎麼鬧騰,一直沒有露面。
幸而帝釋天耐心尚好,況且這阿修羅界景緻雖算不得秀美可愛,卻也別有一番風韻。她過往不曾來過,如今得了機會自也不會白白浪費。這日日遊逛,倒也不至於難以消遣,權當給自己放了個假,也未為不可。
要說阿修羅界最不能錯過的景緻之一,便是那滿江滿江,四季不敗的紅蓮。
蓮所該有的乾淨柔美,所象徵的聖潔,被那血一般妖冶的顏色毀得徹底,又襯得獨特。
猶如這阿修羅族的女子。
按着乾達婆的話來說,阿修羅族的女子們配給本族的男子,真真是件暴餮天物的事。
帝釋大人表示難得的贊同。
紅蓮既高傲得凜人,除了阿修羅界,任何地方都不能生長,卻也卑賤得如同秕稗。在此處,只要有水,這些花便不要命一般,抵死綻放,從來不曉得,收斂是個什麼東西,泛濫放蕩。
亦如,這阿修羅族的女子。
阿修羅宮裏有一條河,是從宮外引進,據說,沒有絲毫的培育,這滿河的紅蓮,依舊開得怒艷。
帝釋天畢竟身份特殊,依着這河的支流行了四處宮院,竟是沒有人出來阻攔過。今日她循着這河南面的支流走,已經從原本饒有興緻變成了例行公事。
她本就是為了打發時間,又沒什麼目的,自然無所謂得很,在岸邊踢着石子閑步散着。
河水不期然的,淌進了一個院落里。
按着她先前幾日的印象,這水引進的地方,都是十分重要,或者是住着十分重要之人的地方,只不過眼前這個可以說是極度不起眼卻又莫名顯眼的小院落,與整個阿修羅宮都格格不入。
阿修羅宮宮牆用的是青礪巨石整體雕琢,而這小小院落卻是用得金石所砌,比其他的宮牆整整矮了三尺不止。
遠遠望向裏面,也是分明的琉璃瓦,水晶窗,要說像哪裏,卻是她的善見城。
帝釋天愣得一愣,心中生出些微的異樣,加快了步子進了小院。
裏面的場景只讓她覺得更加熟悉,金枝玉葉,琉璃水晶,除了那一河的紅蓮,再也不找出第二種活物。
院子不是十分大,從外向里逛了百來步,便是一片由鳳血石點綴的白玉林。溫潤白玉間的鮮紅,竟將她震了一震。
帝釋天心裏只覺得更加奇怪,被勾起的好奇使得她一步步向深處走去。
這種林子,在須彌山有個特定的稱呼,叫做血染白林,據說,是上一代帝釋涅槃時候的景象。
她當然不可能還記得自己上一世死亡時候的景象,心中卻不免有些不舒服,恍惚了一會兒才散了眼神漫無目的的掃着。
她不曾想過此處會有人,眼中,卻突然闖入了一抹墨色。
那,是一種深沉又濃稠的黑暗,只一眼,彷彿,便能讓人沉澱下來。
這一眼,讓從來高高在上彷彿不知愁滋味的帝釋大人突然覺得胸口酸軟疼痛,似是心中某處被狠狠戳了一下般,無法呼吸。她無暇顧及自己的反應是為哪般,只勉力聚了目光去分辨,終於看清那林中深處的幽暗。
是一位阿修羅族的女子。
這位女子站在一株異常高大的白玉樹前,一頭烏黑柔順的發披在身後直直垂到腰間,身上卻是一襲仿似喪服的白布衣裳,襯着那對於阿修羅族女子來說太過清減的身材,很是單薄飄渺。她雖然背對着帝釋天,這位大人的目力倒是極好,清楚的看到她微微仰頸的模樣,心中混亂煩雜。
她只覺得腦中再做不了他想,只是望着,卻不知自己有沒有在期待她能轉過身來。
白玉的林子,鳳血的葉,還有這一抹墨色的花。
這女子只是保持着這樣的姿態站了良久,專註得令人髮指,而帝釋大人,第一次如此失態的盯着一位完全無關的人看了這麼久,幾乎忘記如何呼吸。
她什麼也沒有想,不願去想,無法去想。
遠處突然傳來了阿修羅界入夜的暮鼓聲響。
帝釋天終於從那種恍然而知卻無法控制的狀態中退了出來,卻是后驚不已。
那身影仍舊毫無動靜。
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待下去,帶着不甚明了的驚慌與壓抑,匆匆退出了院落。
天邊日頭已然西斜,她竟不知不覺,站立了一個時辰。而那阿修羅族的女子,不知究竟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