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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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攫住了我,如同暗流將失足落水的我拖入更冰冷黑暗的河流。
冰雪與篝火消失,就連落在睫毛上的星塵都失去了光亮。乾涸且破碎的靈魂再度充盈,而回歸的記憶則握住了我的指尖。
我在逃亡着,逃避所有的過往,覺得只要自己跑得夠快,就可以繼續維持現在的美夢。
腳下是河邊濕潤的土地,我在河邊奔跑,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氣聲和胸腔內快速跳動的心跳,連帶着太陽穴附近的青筋也在一跳一跳發痛。
不知何時失足落入淺淺的夢河當中,奔跑時小腿處河水濺起。內心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必須將自我放逐,徹底成為一個沒有名字、沒有過去的人……
那個聲音嘲弄、低沉,吐出舌信的毒蛇、午夜曇花的花香、飄渺而不可信。
“過來這裏。”
站在河中央的甚爾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他半個身子被暗流涌動的河水淹住,揚了揚下巴示意我過去,然後嗤笑了一聲。
“怎麼,還需要我過去拉你嗎?”
我沉默不語。
然後邁開走向他的第一步。
暗流涌動,河中的腳無法踩到河床,冰冷的帶着泥土腥味的河水淹過我的頭頂。
浮浮沉沉間,頭頂微弱的陽光將河水照亮,浮動的光因子在水下將我包圍,沒有人將我拉出這條河流。
……
“束縛反噬的必要條件是什麼?羽原同學,你來回答這個問題。”m.
上一秒還被困於水中,咕嚕咕嚕冒泡無法呼吸,肺部猶如火燒。
下一秒,因為困意腦袋下垂,即將睡着之際又被講台上老師的提問而嚇醒。
視線內出現了高中課室普遍可見的課桌,一個白色的粉筆頭被扔到我的桌子上,留下粉筆灰的痕迹,窗外的蟬鳴替代了上一秒還在耳邊縈繞不去的水聲。
“沙也加,藤吉老師在問你。”
在我旁邊的黑髮男生——我看到他時忽然回憶起了他的名字,以及所有的關於他的記憶。灰原湊過來,小聲地告訴我剛剛老師的提問內容。
但在只有三人的課室,而且在場都是身體素質超於常人的咒術師的情況下,這樣的悄悄話根本沒意義,大家都聽得見。
“束縛反噬的條件,其一是建立束縛的人在建立時已經確定了該束縛的強制性並做出認可,其二是……一方已完成了所承諾的條件,而另一方違反了束縛。”
……
又是河水,水中的光線變得柔和而遙遠,身體逐漸下沉……
【我想要夏油傑的屍體】
【如果你能成功將他的屍體完好無損地帶給我,我將告訴你復活死者的方法】
那個時候,因為束縛的反噬,靈魂破碎陷入沉睡的我,已經從羂索口中獲知了那個方法了。
所以才會……
所以才會聯繫上冥冥,所以才會拜託那個人……
不能再沉溺於虛幻的美夢當中了,畢竟我還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懷着這份心情與信念的我揮舞着雙臂,攪動了周圍的河水,掙扎着恢復了身體的平衡,終於在氧氣耗盡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甚爾仍然站在河流中央,涌動的水流從未動搖過他。
“還需要我拉住你嗎?”他伸了個懶腰,因為動作而撩起的黑色上衣下結實而緊繃的微微隆起的肌肉。
“要牢牢抓住我的手哦,甚爾。”我伸出手臂,隔着河流指尖相觸然後握緊,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邊然後與他擁抱。
河流剛好淹沒到了我的心臟的位置。
我的額頭抵在甚爾的肩膀上,呼吸逐漸變得沉重。
“好了,你該過河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次你得靠自己走過去了。”
此界與彼岸之間是一條暗流涌動的淺河。
亡者的靈魂淌入河中,若被過去記憶所困住則會跌入河流化作怨鬼,成功渡河的人方能丟棄過往到達彼岸。
從彼岸返回現世的我,踏入河水重新拾回記憶;而甚爾,他仍停留在此界與彼岸之間,不會被河水吞沒,也無法上岸。
“再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接你了。”
半條腿跨入此界的我回頭對甚爾說道,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顫抖中語調拔高。
“放心,我一直這裏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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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開眼時,眼前是夜色下的雪山,以及男人寬大的後背。
這裏是八甲田山的主雪道,兩側高高立起的燈將白雪染上路燈的暖色。
夜晚的細雪自天空飄下,帶來了距離我們數千米遙遠的天空的氣息,落在甚爾的肩膀上,以及我的手臂上。
已經不冷了。
落入暗河時,被浸濕的靴子和一小塊褲子面料早就被篝火烤過,變得乾燥。
即使身處十二月的八甲田,因為身上穿着厚重的衣服,因為身邊還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並不寒冷。
醒來時甚爾正背着我向山頂走去。
他走得很慢,似乎是怕將我吵醒。
被人背着的感覺很陌生,但是因為是甚爾在背着我,所以並不想下來。
回過頭望去,因為此刻正在下雪的緣故,我們留下的腳印、滑雪客留下的痕迹都因八甲田今夜落下的細雪而了無痕迹。
我呼了一口氣,看到從口中吐出的氣化作白色的上升的水汽,一如腳印在空氣中消失不見。
“醒了?”
“嗯。”
“都記起來了?”
“嗯。”
我原以為他會在我醒來后將我放下來。
但甚爾並沒有那麼做,他仍然背着我踏着積雪向山頂走去。
走得好慢,感覺我們一直在雪道上走到天明都看不到山頂,八甲田夜晚的風聲從耳邊刮過竟然帶着柔意。
“甚爾,走得像是老爺爺一樣慢。”
我笑着說道,然後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就拜託你少吃點,不要那麼重,都快把我壓倒了。”
他咂舌說道,過了一會兒又說上一句話不作數。
“算了,根本不重,別學別人減肥。太輕了,也太瘦了,我都快感覺不到你的重量了。”
離山頂還有多遠,可以一輩子都不到達那裏嗎?
甚爾可以背着我在這茫茫的雪中一直走下去嗎?
一直走到下個世紀末。
走路慢得像老爺爺一樣,將這句話說出口,又發現現在的我們並沒有辦法廝守變老。
但是,我仍然好像,看着我們一起變老。
變得走路越來越慢,變得不再強壯,變得頭髮花白。
然後整日在陽光下回憶過往,變得不再那麼迷茫、那麼無措。
“甚爾變成老爺爺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我輕輕問道,聲音小得像是夢中的囈語,像是說給自己聽。
想和甚爾一起變老,所以……
我才會參與那場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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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通話,記得錄音哦,要是忘記了就麻煩了。”
……
“欸,你現在在日本留學,我當然要跟你講日語啊,當年我在香港讀書可是一直跟你說粵語啊。再說了,成功考上筑波大學的大學生,總不會聽不懂日語吧。”
……
“等等,你先別說話。哈哈,怎麼儘是說些敬語,好搞笑,完全不是William你的風格啊。”
……
“幫幫我吧,William。”
“三年後,去東京咒術高專找一個叫夏油傑的人,只要跟他說是我拜託你的,然後讓他幫忙聯繫一個叫冥冥的女咒術師。”
“我已經打點好關係了,你只要找到冥冥,然後……”
“那位將異世界的亡者復活的咒術師,曾經將光——嗯……光熙,是這個名字嗎?”
“請幫我找到那位將光熙復活的咒術師,我需要他。”
這三年時間裏聽過不下十次的錄音,今天是最後一次聽了。
換了兩次手機,都將數據保存轉移到了新的手機上,聲音因為壓縮過文件已經失真。
三年期限沒到,答應要做的事情還沒開始,但卻將這段錄音聽了好多遍,後來才慢慢發現他只是單純想聽聽沙也加的聲音。
“龍盤踞的沼澤,虎佔據的洞穴,日語裏面有形容這種地方的成語嗎?”
他站在山頂的石頭上,向下俯瞰香港城,從維港吹來的風攀上飛蛾山吹動了他的額發。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就是那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