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消失的故友(12)

第 90 章 消失的故友(12)

在被扯向玄關的過程中,姜霽北一路上都在試圖抓住什麼東西。

整齊的傢具被他拽得七零八落,但這絲毫沒有阻止筆仙的拉扯。

姜霽北感覺到握着筆的手僵硬而麻木,就像是有人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手腕,連血液都不能從血管中流過。

“你別這麼狂暴,你要帶我去哪裏?我們可以慢慢去。”他試圖安撫筆仙。

沒有了可以塗畫的紙,筆仙一言不發。

等走到門口就好了,它再怎麼霸道,也不會開門,姜霽北在心裏安慰自己。

然而到了門口,他就發現他錯了。

筆仙連讓他換鞋的機會都不給,筆拽着他攥得緊緊的拳頭,往門把的方向一刺!

饒是姜霽北再不願意,也因為筆仙的動作而被動地按下了門把手,打開了門。

門鏈垂落在門鎖邊,如招魂鈴一般輕輕搖晃。

姜霽北家所在的小區公寓結構呈T字形,上下通道在走廊的盡頭,這樣的設計之下,戶主日常要經過的走廊不會有穿堂風吹過。

可他剛踏出門,就差點被一股詭異的狂風卷到空中。

廣告紙與塵土被風卷到空中,在姜霽北的身旁發出拉扯塑料的刺耳聲響。

筆仙把他拉到電梯門口,來回搖擺了一會兒,不講道理地把他往樓梯的方向扯。

不是吧?池閑怎麼可能連電梯都不會用?

姜霽北在心中懷疑起筆仙說的話來,但筆仙並不給他思考的機會。

每日都有保潔員清理的樓道中充滿了腐敗味與土腥味,那是由公園中的寵物排泄物、路邊的動物屍體與垃圾中的剩菜混雜而成的味道。

樓道外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四處灰濛濛的,如褪了色的膠捲,卡頓地播放着這個世界的影像。

姜霽北死死拉住每一處可以固定自己的地方,直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要被撕裂,手指快要被折斷,才不得不勉強鬆開手,尋找與筆仙對抗的下一個拉扯點。

時間似乎在扭曲,空間彷彿即將崩潰。

從樓上跌跌撞撞地下來,姜霽北一個鄰居也沒有碰到,就連閑着沒事就在公寓門口吹口哨的遛鳥大爺也不見了蹤影。

在漫長的拉扯之中,他失去了對時間的認知,感覺下樓只用了短短一瞬,又彷彿過了很久。

本該晴朗的天空在姜霽北下樓后變得烏雲密佈,黑雲重重地壓在他的頭頂。

行人對即將肆虐的暴雨心存忌憚,紛紛躲進了室內,路上的汽車窗戶緊閉,在狂風席捲的雲層之下像一隻只螻蟻。

沒有人注意到,路上還有一個提着筆奔跑的少年。

奔跑並非姜霽北的本意,離開公寓的大門,他再也沒有了可以攀住的東西,只能被筆仙帶着一路狂奔,來到了八角樓所在的假山邊。

這裏是筆仙第一次回答他時指引他前去的地方。

自從見識了八角樓詭異的自動修繕過程后,姜霽北再也沒有來過這裏。

新建的八角樓絢麗而氣派,但在昏暗的日光與狂風裏,它看起來陰森幽冷,不像人間的東西。

筆仙拽着他往假山上攀。

八角樓里傳來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再一聽又是樹葉狂舞的響動。

姜霽北抬頭望去,發現建築窗戶大開,每扇窗邊都似聚集着一群又一群的人。

仔細一看,那好像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些立體的影子。

它們在建築里來迴流動,不一會兒就融進了樹影之中。

姜霽北再眨了眨眼,就發現建築里什麼人都沒有,只有一些展覽畫靜靜地陳列在牆上,彰顯着古樓文物的身份。

走到樓梯的約一半處,手中傳來輕微的塑料殼破裂的“咔嚓”聲。

姜霽北吸了一口氣,繼續暗中發力。

他的拇指用力地抵着筆尾,食指扣着筆腹,剩下三指往拇指指腹的相反方向使勁,準備直接折斷這支詭異的筆。

然而這支筆的質量是真的不錯,姜霽北和筆殼子較勁了一路,直到現在才把筆殼拗裂了幾道。

他沒有停止思考,記憶中,自己要去的是公園山腰的溶洞,但現在卻來到了假山上。

難不成還要再和那八角樓里的書法家比畫一番?

但那隻毛筆精連頭都被打掉了,難道說,現在的筆仙就是那隻瘮人的毛筆精?

“咔!”

在走到假山樓梯盡頭,踏上平地的時候,姜霽北終於拗斷了筆殼。

感覺到死死捏住他手腕的力隨之消失,他鬆了一口氣,快速地一甩手,準備讓筆仙和這支筆一起去假山石縫裏永眠。

然而姜霽北並沒有成功,他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死死抓握着筆。

筆的外殼已經完全斷裂,但內部的筆芯只是彎折,沒有被徹底折斷。

他立刻換了施力的方向,來回拗折筆芯。

面對姜霽北鍥而不捨的抵抗,筆仙變得越發狂躁。

不等他穩住身體,一股比剛才更加瘋狂的力量從筆中傳出!

姜霽北瞬間反應過來,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假山凸起的一塊石頭,不讓筆仙把自己帶入八角樓。

筆仙也不是善茬,它竟然把姜霽北往八角樓的反方向狠狠一拽!

假山沒有護欄,它在公園的平地上高高隆起,儼然成為了城市中的一處峭壁。

姜霽北被拽到峭壁邊,又被拉扯到半空,身體與假山上的平地呈約一百五十度的角度,只有腳尖勉強支撐着地面。

手心冰涼涼的。

筆芯中漏出黑色的液體,那是筆里的墨水。

姜霽北立刻認識到,筆芯斷了,筆仙已經沒有了可依附的東西。

但此時的他已然懸空,面對着尖銳而高聳的石群,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並迅速墜落下去。

在電光石火之間,姜霽北屈起雙臂,護住自己的腦袋。

尖銳的石塊扎進他的腋下,皮膚被撕裂,他還沒來得及倒吸一口氣,就重重砸在假山上,反覆着翻滾和彈起的動作。

簡直是十八般兵刃一起往身上招呼,還給他選了個能扎穿大動脈的下落好位置,筆仙就是要讓他死。

等終於轟然落到地面時,姜霽北發現自己已經頭暈目眩,無法起身。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到鮮血從身體裏快速流淌出來。

姜霽北的眼前閃過一道又一道的白光,迄今為止的生命中遇到過的人都匯聚到他的身邊,他們彎下腰想拉起他,卻如虛影一般穿過了他的身體。

怎麼都夠不着姜霽北,他們急得亂蹦。

黑雲中的暴雨落下,豆大的雨滴從虛影的身體裏穿過,把姜霽北澆了個透。

看着眼前一個又一個的幻影,他在心中暗道,走馬燈來了,他也要完了。

雨勢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冷。

姜霽北不合時宜地想起,筆仙會撒謊的事情,是池閑告訴他的。

池閑說,筆仙會回答問題,但它說的不一定是真話。

他的思緒漸漸飄遠了。

在恍惚中,姜霽北回想起,當年他跟池閑分道揚鑣的原因。

當年,是池閑先在書籍和網絡上尋找各種召喚筆仙的通靈方法,一個人嘗試了無數遍后,簡化出了現在這種只需要紙筆和口訣就能召喚出筆仙的方法。

玩心作祟,姜霽北和聶明等人央求池閑帶他們一起請筆仙,池閑才勉強答應。

請筆仙,是需要兩個人的。

要他們各自出一隻手,手背貼着手背,十指交叉,然後在指縫交叉的地方卡住一支筆。

接下來的方法便和姜霽北現在的做法如出一轍,兩人的手臂必須懸空,手肘不能挨到桌面,同時在心裏默念着“筆仙筆仙快快來”。

只要手中的筆自己動了,就算成功。

池閑帶他們玩過幾次后,說什麼也不肯再玩了。

聶明他們“悟性”不夠,自己請不來,就懷疑池閑在誆他們——是池閑帶他們玩時,偷偷動了自己的手,裝作是筆仙來了。

直到姜霽北也能自己一個人請筆仙了。

一開始,他只把請筆仙當作一種新奇的消遣,說實話,他並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掌握了一個人召喚筆仙的方法后,姜霽北也在無聊的時候獨自請過幾次筆仙,隨便問了幾個問題,發現筆仙都說中了。

他是從那時開始,重視起筆仙的話語權的。

漸漸地,姜霽北對筆仙的依賴上升到了一個痴迷的地步。

不管做什麼事情之前,他都要先把筆仙請出來,問它一番,請它拿捏主意。

池閑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並三番五次地勸阻他:“阿霽,不要再請筆仙了,它對你不好,會對你造成影響。”

“為什麼?”那時候的姜霽北有點着魔了,“是你先請筆仙的,也是你教我們的,為什麼現在反而不讓我請?”

“是我不好。”他的質問讓池閑沉默兩秒,“我當時只把請筆仙當作一種娛樂性質的消遣,小動物靈,玩玩可以。但現在,我發現它變成了——”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不該教你們的,這玩意兒太邪門,危險得很。筆仙是會撒謊的,你不要相信它的話。”

池閑最後是這麼說的。

那時姜霽北什麼也聽不進去,筆仙這麼靈,什麼都能預判,什麼都能猜中,而且筆仙是對他好的,怎麼可能是邪門的東西?

他表面上答應池閑,以後不會再玩筆仙了。

實際上,晚上回到家,姜霽北又把筆仙請了出來,問它:“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可以探險的地方嗎?要沒有人去過的那種,我想周末帶阿閑他們去玩。”

筆仙思考了幾秒,在“是”上畫了圈。

在筆仙的指引下,十五歲的姜霽北獨自前往了附近公園山上的一處無人問津的溶洞。

在那裏,他不慎摔倒,被石鐘乳扎穿了大腿,因失血過多而暈了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姜霽北已經躺在了雪白的病床上。

住院期間,池閑去醫院看他,再次提出讓他遠離筆仙的要求。

姜霽北霉運當頭,心中正是一片邪火,找着理由和池閑吵了一架。

從那以後,池閑就消失了,而姜霽北也開始倒霉。

再之後,就是請法師,喝符水,最後一次請筆仙,問詢池閑下落。

筆仙說,“在你旁邊”。

…………

意識漸漸模糊,姜霽北突然發現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當初,自己是怎麼得救的?

當年父母告訴他,是有人打電話給120,說一個少年在溶洞裏受了重傷,並報出了詳細的地址。

他們說醫院將信將疑,醫護人員開着救護車趕到山腳,打着手電在山裏搜尋一番后,竟然真的在溶洞裏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姜霽北。

那時候,姜霽北的鮮血已經淌滿了地面。

發現他的人是誰?

為什麼打完急救電話后,那個人就消失不見了呢?

腦中傳來的眩暈感讓姜霽北直犯噁心,根本無法繼續思考下去。

他費力地睜着眼皮,看着地上的鮮血和記憶中一樣,一大攤地慢慢散開,又和記憶中不同,被雨水衝散。

連用手指在地上留個血書遺言的機會都沒有,姜霽北側眼去看手中被拗得只剩一截筆頭的筆芯。

大腦細胞胡亂地發射着信號,他迷迷糊糊地想,用筆芯在手中寫兩下,或許還能湊幾字遺書……

眼皮就快要合上,姜霽北使勁地睜着眼睛,看向雲縫中的天光。

就算記憶可能是虛假的,但發現他並救了他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急促的踩水聲從遠方響起。

在隱約的光亮中,姜霽北似乎看到了池閑的身影。

池閑背着光,匆匆朝他奔來。

他在姜霽北身邊蹲下,抱起他的身體,叫着他的名字。

姜霽北感覺到熱流一點一點地從自己身體裏流出去,身體逐漸變得冰冷。

他冷得渾身發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快流幹了。

“阿霽,別害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姜霽北聽到池閑低聲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

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書桌。

姜霽北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呆坐着,一動不動地怔了十幾秒,這才轉動着眼睛,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一切看起來很陌生,卻又隱約有些熟悉。

須臾,他才想起來,這裏是自己家。

二十六歲的,自己的家。

姜霽北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見上面顯示着“2021年8月12日”,這才接受了自己回到現實中的事實。

他回來了,回到了二十六歲。

所以……

之前那一切,都是一場夢嗎?

桌上擺着一張紙和一支筆,紙上寫着“是”和“否”,這兩個字被黑色的墨水圈起來很多次,紙上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划痕。

以及,那句歪歪扭扭的“在你旁邊”。

姜霽北盯着這四個字看了半晌。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就好像自己從沒見過這四個字似的,怎麼看怎麼陌生。

在你旁邊,在你旁邊,在你旁邊……

筆仙說池閑一直在他身邊。

筆仙說自己也一直在他身邊。

筆仙說自己就是池閑。

池閑警告過他,說筆仙是會撒謊的。

想到這裏,姜霽北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還保持着召喚筆仙的姿勢。

他渾身一抖,立刻請筆仙離開:“筆仙,現在請你回去。”

沒想到,心音未落,筆上突然出現了一股強大的吸力,拽着他往書桌外衝去!

又來?

姜霽北才剛遭了這種事,現在遇到第二次,情緒中沒有驚恐,只有無盡的憤怒。

二十六歲的青年力氣與十五歲的少年的不可同日而語,他扎穩了步子,手中使勁,準備把筆仙折成三截。

但這一次,筆仙只把他的手拽到了桌邊的床上。

它帶着姜霽北的手在床單上瘋狂地畫圈,把床單扎破,把墊子劃開。

那個圈越畫越深,最後“噗”的一聲,刺破了床墊!

扎破床單的那一刻,姜霽北感覺到手中的筆劇烈顫抖起來,像是裏面有什麼東西在試圖逃離似的。

但沒等他動作,筆就自己斷成了五截,掉落在它畫出的圓圈邊。

床墊里立刻湧出一攤米黃色的液體,把斷筆吞噬殆盡。

而床墊的錦布層則因應力的消失而收縮,露出了裏面的——

眼睛。

一隻蔚藍色的,讓人看到天空與海,聯想到繁花與細雨的……池閑的眼睛。

那隻藍眼睛輕輕地眨了眨。

“啊,被你發現了。”

床墊里傳來池閑的聲音,語氣輕快,還帶着幾分俏皮。

姜霽北死死地盯着那眼睛一會兒,甚至沒有聽到池閑在對他說話。

他一把掀開床墊上的墊子與被褥,順着方才筆尖刺破的口子,把自己的床墊猛然撕開。

只見床墊里用骨支撐着,血管繞在骨邊形成了彈簧的模樣,內臟充滿彈性地分佈其中,肌肉平鋪成軟墊,隨着內髒的律動而起伏。

在他常睡的枕頭下方的位置,床墊的血肉里連着一顆腦袋。

那顆腦袋長着池閑的臉。

裸露的心臟連着彈簧般粗壯的血管,一來一回地跳動。

眼前的景象太過瘋狂,姜霽北終於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麼。

他快步退後,撞到了身後的牆,疼得“噝”了一聲。

自己的心臟也在劇烈跳動,姜霽北呼吸困難,感覺身體裏有什麼東西被眼前的這顆心臟吸引,爭先恐後地想要破殼而出。

“池閑……那麼多年……你做了什麼?”他艱難地喘氣,“又對我做了什麼?”

蔚藍色的眼睛看向姜霽北,彎成如同學時期一樣的微笑弧度。

“你還好嗎?激動的情緒會增快血液循環。”

姜霽北聽到池閑的聲音在問他。

血肉從床墊中溢出,緩緩地鋪在地面上,湧向姜霽北。

“你是容易招惹邪祟的體質——當然,那些也邪祟也包括我。但我幫你把其他壞東西都除掉了,所以現在你很安全,不用擔心。

“你想起自己從假山上摔下來的事情了嗎?你那時快要死了,所以我把我的血液給你輸進去了。

“可是我的血會回到我的身體,不能在體外待太久……我告訴過你,我不會死的。但你好像很害怕這樣的我,又吵又鬧的。”

看着血肉慢慢沒過自己的腳,姜霽北的腦子勉強運轉了一輪。

他的記憶中可沒有什麼又吵又鬧的場景,想來是直接被池閑給抹了——抹了之後呢?

“我怕嚇到你,所以找了個溫和的辦法待在你的身邊。床墊就很好,可以在你睡着的時候循環血液。”長着池閑面孔的怪物發出一聲嘆息,聲音里充滿無限柔情,“一直瞞着你,我很抱歉。”

血肉涌動着,把姜霽北裹入其中,像一個溫柔至極的擁抱,平復了他體內四處亂竄的血液,也漸漸遮蔽了他的視線。

在姜霽北徹底閉上眼睛之前,池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但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召喚無限電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召喚無限電影
上一章下一章

第 90 章 消失的故友(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