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第 32 章
許景末動了動唇,半天吐出一個字:“我……”
她抬眸朝沈扶澤看去,這人又把金絲眼鏡架回鼻樑上,鏡片后淺棕色眼眸中笑意未減,似乎比剛剛還濃,同時,還帶有幾分別的意味。
許景末意識到這個混蛋又在捉弄她。
她不說話了,冷下臉沉默的看着對方。而抓在沈扶澤手腕上的手依然沒有松。
沈扶澤最終也沒有掙脫她,只騰出另一隻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溫聲說道:“稱呼這種東西我知道你一時間還改不了口,沒關係的,喊伯父就好了,不必喊爸。”
於是,從下車,到進門,再到來到會客廳,許景末滿腦子都是沈扶澤那句安撫她的話:“沒關係,喊伯父就好了,不必喊爸。”
喊伯父就好了,不必喊爸。
伯父就好了,不必喊爸。
不必喊爸……
喊爸……
於是,進門后,在沈扶澤跟他家老爺子打過招呼后,她脫口而出就是一聲:
“爸。”
……
怎麼形容呢?
當時的那種氣氛?
就是,過了很多年,許景末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都覺得尷尬。每回憶一次,就尷尬一次。
因為,當時就連瞎話張口就來的沈扶澤都怔愣住了,半天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半天沒有動一下。
跟在他們身後的唐揚那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大活人,跟死了似的。
會客廳寂靜得像是一片空無人煙的荒原。
最終打破沉寂的是着一身深灰色中山裝,梳着三七分髮型,坐在靠窗邊一把有些年代的黃花梨交椅上看報紙的沈邵山沈老爺子。仟韆仦哾
沈老爺子老花眼鏡下的目光掠過沈扶澤,在許景末身上停了兩秒后看朝他們旁邊的沙發示意。
“坐吧。”
然後所有人才回過神。
唐揚也算是“活”過來了,他抱着手裏的文件越過他們快速上前,到沈老爺子面前彙報了一會兒,沈老爺子說了一句什麼“書房”,唐揚就抱着文件上樓去了。
會客廳內只剩下她,沈扶澤,和沈老爺子。
許景末被沈扶澤牽着手坐下來后,她手心裏已經全是冷汗。
明明沈老爺子只說了兩個不帶任何情緒的字,明明沈老爺子目光很平和,她也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她一直低着頭,不知道沈老爺子已經放下報紙走了過來,路過他們的時候留下一句:“茶和點心隨意用,六點開飯。”
她一時有些沒有反應過來,沈扶澤已經笑着替她回答:“知道了,爸。”
同時指腹在她手心安撫似的捏了捏。
沈老爺子的目光掠過兩人交握的手,面色如常,只在離開會客廳前吩咐了沈扶澤一句:“二十分鐘后,來我書房。”
沈老爺子離開后,沈扶澤也沒有鬆開她的手,依然握着,不時捏一捏幫助她放鬆。
此刻她的注意力不在這裏,因此也就沒管,任由對方隨意擺弄,她看沈老爺子上了樓,對沈扶澤道:“伯父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同你們商量?我看唐揚也去了,你也快去吧。”
沈扶澤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你知道為什麼我爸剛剛的話是‘二十分鐘后,來我書房’,而不是‘來我書房’?”
“為什麼?”她順着他的話問。
沈扶澤展開她的手,一根一根輕捏她的手指,從指根到指腹幫她放鬆,說著:“他看出了你在緊張,讓我用這二十分鐘安撫好你,再去書房談事情。”
同一時刻,二樓書房。
沈老爺子坐在書桌旁的紅木椅子上品着茶,唐揚站在書桌的另一側,因為沈扶澤還沒上來,他們暫時還沒開始討論公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
實際上都是沈老爺子問,唐揚答。
唐揚雖然害怕他老大,但是還偶爾敢同沈扶澤開開玩笑,但是在沈老爺子面前,別說開玩笑了,他臉上笑的弧度既不敢小也不敢大,腰桿挺直了不敢有一點點的彎。
“別看了,二十分鐘以後他才會上來。”沈老爺子說。
被看透心思的唐揚忙收回往書房門口瞥的目光,垂着腦袋,站得更加筆直,就差敬個禮了,他說:“是,沈董。”
沈老爺子抿了一口茶,用平常的語氣說著:“你很好奇我今天為什麼喊他們過來?”
“是的,沈董,啊不……不是……我不好奇……”沈老爺子放下茶杯看過來,唐揚目光正好與沈老爺子對上,一時本就磕磕絆絆的話更加磕磕絆絆了,“是……是是是是是……”
沈老爺子:“……”
沈老爺子說著:“前年的年夜飯,是我們父子二人一起用的,去年的大年三十,由於我在國外回不來於是作罷,今年,他既已成家,帶着妻子回家吃年夜飯,不是很正常?”
“是是是,大年三十確實興一家人吃個團圓飯,哈哈,我還以為是因為網上那些新聞。”
這話說完唐揚不禁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他膽子好大哦!
怕不是想死?
然而沈老爺子並不與他計較,又問道:“名門望族的姑娘不少,你知道為什麼我會挑許景末做他的妻子?”
這下唐揚不敢亂說話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沈老爺子起身,走到一副油畫前,望着那副畫說著:“許家跟沈家有生意上的往來,這算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許景末討厭他。”
唐揚一肚子問號,這什麼邏輯?因為她討厭你,所以我要讓你娶他?這是親爹么?
“不,應該說,他們兩個相互討厭,這樣可以保證一些事情不會在他們身上發生。”
唐揚點頭,雖然他沒有聽懂。
“你看現在風平浪靜,好像一切都很太平,大家都相安無事,實際上集團內部暗流涌動,董事們互相撕扯,國外還有沈其安虎視眈眈。”
“他是集團唯一繼承人,不能有軟肋。”
唐揚又點點頭,雖然他還是聽得一知半解。
“因此,他的妻子最好是一個條件各方面都不錯且可以給他幫助卻永遠不會幹擾到他心思的女人。”
唐揚點頭,他好像有一點點懂了。
“直白的說就是,他需要娶一個他永遠也不會喜歡上的女人。”
沈老爺子一字一頓說著,“許景末,就是這個人。”
唐揚這下徹底懂了,懂了之餘,心底甚至冒出一絲絲的雀躍。
老大討厭許景末?
許景末不會幹擾到老大的心思?
許景末是老大永遠不會喜歡上的女人?
老爺子,你確定嗎?
沈老爺子目光掠過唐揚,唇角似是起了一絲瞭然的笑,但也只是片刻,沈老爺子恢復神情繼續說著:“當然,喜不喜歡是一回事,婚姻又是一回事,既然他娶了許景末做妻子,就有關心她愛護她的義務。”
唐揚又開始聽不懂了。
“但是盡丈夫的義務和責任,跟喜歡是兩回事,在這一點上,他做得很好,二者的尺度拿捏得很清楚。”
“至於,網上的新聞,他們的澄清方式我是贊同的,讓外人相信這段婚姻的真實性,對集團對家族而言都是有益無害的。”
後面這話唐揚聽懂了。
他心裏:
哦豁!
沈扶澤在二樓書房裏跟沈老爺子以及唐揚開了整整兩個小時會議,下來的時候時間也接近六點。
唐揚自己離開了,這頓年夜飯只剩下許景末,沈扶澤,和沈老爺子三人。
許景末一肚子心事,然而這頓年夜飯卻吃得異常輕鬆愉快,她以為沈老爺子喊她過來應該不止單單吃一頓飯這麼簡單,可是事實就是這就是簡單的吃了一頓飯。
從頭到尾,沈老爺子甚至沒有說任何會令她為難尷尬的話題,還偶爾的活躍氣氛。
而且沈老爺子這個人很有原則,比如公事要去書房處理,飯桌上不提工作的事,沈扶澤吃年夜飯的時候嘴碎不小心說了一句有關項目的事,還被罵了。
當然,大過年的,也沒有罵得太難聽。
按理說,私生子與父親的關係通常不會太好,但是沈老爺子跟沈扶澤父子二人的相處方式居然還頗為和諧?
沈扶澤小時候跟着媽媽生活,住的是破出租屋,日子並不好,那個時候沈老爺子沒有接他們母子回去。後來他媽媽離世后,他一個人還過過一陣子流浪的生活,那個時候沈老爺子也沒有接他回去。
所以,她就很好奇,沈扶澤對他爸沒有怨恨?
而且看父子二人的相處方式,竟然跟家庭和睦的父子相處一樣,兒子會開老子的玩笑,老子會罵兒子,兩人雖然會鬧得臉紅,但是轉眼又各自忘了,關係依然如初。
回家的路上,沈扶澤突然問她:“是不是在想,明明我是私生子,為什麼會跟老爺子關係這麼好?”
“嗯……啊?”許景末看着車窗外的煙花發獃,猝不及防被戳破心思,她也不隱瞞了,點了點頭道,“嗯,是有些好奇。”
“你發現沒有,家裏很冷清。”沈扶澤問了她一句,而後不等她回答繼續說著,“平時家裏有保鏢傭人,看起來還有點人氣,過年他們都回去休假了,家裏就空蕩蕩的,就連年夜飯也只有三個人吃。”
“其實今年還好,多了一個你,往常過年啊,只有我跟老爺子兩個人吃,更冷清。”
許景末猶豫着道:“嗯,伯父,他就沒有……”
她話沒問完,沈扶澤似乎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說道:“沒有,他沒有娶妻,沒有談戀愛,這些年,他都是一個人。別人問起他關於這方面的問題,他都是說,女人太麻煩。”
“是因為你嗎?”她問。
沈扶澤搖了搖頭,道:“不是,是因為我的母親。”
“沈家家族大,旁系親戚多,親戚多了,勾心鬥角也多。而生在這樣一個家族,就意味着無法左右自己的婚姻。”
“因為家族的原因,他沒有辦法給我母親一個名分,後面又因為奪權的緣故,他沒有辦法把我母親帶在身邊,甚至後面的很多年,他擔心被叔叔蓄意報復,不敢把我和我母親暴露在陽光下。”
“我父親這個人,他看起來儒雅得像個古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際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他什麼都不怕,而我母親,是他唯一的軟肋。”
“他裝花花公子,裝不務正業,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將我母親接回來。”
“最後,他等到了這一天,我母親卻沒能等到……”
說道這裏沈扶澤沉默了很久,許景末也沒有說話,陪着他沉默着,她知道,他是想起他的媽媽了。
“你問我為什麼不恨他?他把我們母子丟在外面多年,我為什麼不恨他?”
“恨啊,怎麼會不恨,從我記事起,從我看到別的小孩都有爸爸而我沒有開始,我就恨着這個男人,恨了十多年。”
“後來為什麼不恨了呢?”
“因為,他嘴上說女人麻煩,實際上心裏一直惦念着一個女人,因為,這個‘花花公子’這一輩子就只愛過我母親一個人。”
“因為……愛一個人卻不能靠近,也不能說,只能任由它腐爛在心底,這種感覺我太懂了。”
那些往事沈扶澤是看着遠處深沉的夜色說的,唯獨最後一段話,他是對她說的。
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停在了路邊,許景末看着前方不遠處的地方。
那裏是一片湖泊,湖兩岸的上空綻放着煙花,一朵接一朵,絡繹不絕。
那裏充滿了歡聲笑語。
她指着那裏說:“沈扶澤,我們去放煙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