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墜入深海
虛無。
一片虛無。
沒有黑，沒有白，什麼都沒有。
當認知的過程中被嵌入了死亡的符號，甜美的夢境中意識被無端燒毀，一切都如同卡死的機器。
運轉不能。
但世界依然存在。
現實就在彼岸。
思維在死亡的陰影后，仍然在頑強的運行着。
寧原聽到了一個聲音。
“……錯誤……”
“……代碼0x122345……”
“睜開眼！寧原！”
“睜開眼啊！”
睜眼……
他緩緩的睜開了眼。
天空是灰白色的，黑色的星辰點綴其間,猶如白紙上被抹勻的煙灰，銀河就如同紙張上擦成線的黑灰。
灰色的天空，黑色的星光。
世界就如同反相的老照片一般，別有一番韻味。
城市在灰白色的霧氣中若隱若現，高樓之上閃爍着燈光，五顏六色的燈光。
這些光在厚重的空氣中扭曲,猶如水墨滴在濕透的宣紙上一般暈開，染透了眼前的世界,也染透了寧原的視網膜。
這是哪？
寧原茫然的看着四周的景色。
濃霧中的高樓黑的深沉,城市整齊有序的線條在穿透迷霧中后，邊緣破碎成放射性的弧光，宛若一位水墨藝術家用毛筆隨手潑灑出的森林。
莊重，典雅，還帶着虛幻飄渺的味道。
如此完美，迷幻，光怪陸離的景象，讓人不由得沉浸其中。
只是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腥味，太過不合時宜。
天空中盤旋的那幾隻禿鷲，時不時的發出幾聲嘹亮的鳴叫，叫聲凄厲婉轉，穿透了空間。
禿鷲……
寧原能清晰的看到禿鷲凌厲的眼眸，它們一定是追尋着食物而來。
此處腥味瀰漫萬丈，禿鷲一定把這裏當成遊樂場了。
腥味？
他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哪來的腥味？
街道旁的小賣部，是他童年的記憶。
他經常會在這裏買幾包辣條，一瓶飲料，然後去不遠處的網吧,奮戰一宿。
有的時候，他手頭的零花錢多了，還會在這裏多買幾包薯片，網吧老闆對他也是十分照顧，每次他來，都會為他提前擦一遍鍵盤……
這是一座和平安靜的小鎮，哪裏來的腥味？
這裏明明是……地球……
地球是哪裏來着？
強烈的眩暈感襲來，整個水墨世界不停的幻化，宛若一瓢開水鋪在了宣紙上，將這副華麗的‘清明上河圖’潑成了後現代主義風格化。
典雅的水墨風，與後現代主義野獸派畫風，在寧原的視網膜中來了一次彗星撞地球般的碰撞，炸裂的水墨與油彩泛起，模糊了一切場景。
寧原不由的捂住頭，神色痛苦的悶哼一聲。
恍惚間，他猛地看到了一位僧人。
僧人赤腳踩在渾濁的水墨中，身上穿着破舊的布衣，肩上背着五色經幡。
他一邊行走,一邊虔誠的誦經，每走三步,都要跪在地面上叩首。
風吹拂過城市,將他身上的經幡吹起，颯颯作響。
在他行走至寧原身邊時，突然停下了誦經的動作，轉過頭，一臉驚駭的看着寧原。
“你，你……你為何存在？”
“啊？”寧原皺緊眉頭，疑惑的看着僧人：“你在說什麼？你知道這裏是哪嗎？”
僧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向了天空：“莫非，莫非這裏是……”
“你在說什麼？”
“我佛，你為何騙我？”僧人悲拗的大喊起來，他從懷中掏出經文，潑撒在地面上，大喊道：“這裏是無間地獄，無間地獄啊……”
經文紛亂的落在地面上，寧原撿起一張查看起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般若時，照見世間一切財，度一切苦厄。財富者，少數覓真者得知，無間……”
這不那本《般若般若致富經》嘛！
寧原再次抬起頭，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只剩一些墨色的禿鷲，在啃食着……自己的骸骨。
原來，那滔天的腥味，竟然是自己的血臭？
突然，幾道劇烈的轟鳴聲從不遠處響起，震的他耳邊嗡嗡作響。
什麼聲音？
在他疑惑間，身邊響起了一道稚嫩的女聲。
“槍聲……寧原，這地方危險，咱們快走。”
“走啊！”
寧原疑惑的看向身旁，發現不知何時，身邊突然多出了一位紫發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件破舊的黑色衛衣，衛衣很大，在她的身上如同裙子一般，遮住了大半個腿，腳上穿着兩隻不同的鞋子，一隻皮鞋，一隻運動鞋。
鞋子都很大，被小女孩用繩子綁在腳腕處，這樣才勉強能行走。
此刻，她拉着自己的手神色焦急的看向不遠處。
“走啊，弟弟！”
“我，你……”
寧原抬起頭，神色一片茫然。
世界又變成了那個水墨的世界，街角的小賣部依舊在那裏。
和剛才不同的是，此時寧靜祥和的街道，充斥着恐慌與暴亂，刺耳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這是……”
寧原的腦袋又開始痛起來。
他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東西，但好像又沒有忘記。
警笛聲在街道的盡頭鳴響，幾個穿着鉚釘夾克，手握微型衝鋒槍的年輕人從小賣部中跑出。
他們一隻手拿着幾包辣條，另一隻手握着微型衝鋒槍，一邊尖叫着，一邊對路人掃射。
“都滾開！”
“滾遠點！別擋道！”
“辣條是我們的了！”
“哈哈哈哈！這就是我們祖安人打招呼的方式！”
“噠噠噠噠！”
“恕x瑪，你們的皇帝回來了，哈哈哈哈……”
“我要玩蓋倫！”
他們興奮的嘶吼着，向著街道的盡頭飛奔而去。
在他們身後，小賣店老闆捂着肚子，晃晃悠悠的跑了出來，沒走幾步，就一頭栽倒在地，嘴中還微微念叨着兩個字。
“救，救命……”
他倒下去后，露出了背部猙獰的傷口。
高速子彈在他的腹中旋轉，翻滾，扯開了他背部的肌肉，也帶去了一部分脊椎，一群禿鷲聞風而來，落在他的傷口處，不停的啃噬着。
這是……
“弟弟，咱們快離開這裏。”紫發小女孩拉住寧原的手，說道：“這一片完全亂掉了，我們要換一個地方。”
“我……”寧原低下頭，看着自己稚嫩的小手，孩童的身體，心裏產生了無數疑惑。
此刻，他的打扮比紫發女孩還要窮酸，身上的衣服破了十多個小洞，下半身是一件偏大的牛仔褲，褲腿堆在地上，磨的全是毛。
腳上的鞋子也十分殘破，透過鞋面，能看到幼小的腳趾在鞋裏扣來扣去。
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是誰來着？
我……
這些疑惑剛在心頭升起，又在下一個瞬間消失不見。
槍聲奏鳴中，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一個字。
亂。
暴亂。
街角處開始湧現出大批的特警，他們穿着制服，一隊舉着防爆盾，另一隊手中舉着95式步槍，緩慢的向那些暴徒迫近。
隨着幾聲清脆的槍響，那些暴徒應聲倒地。
“啊！恕x瑪，你們的皇帝駕崩了！”
“我@￥#￥，你們xxxx……”
“……正在啟動認知防衛機制……”
“……該死的！我殺了你們，啊……”
在擊斃犯人後，這些武警快速的控制現場，安撫了民眾驚慌的情緒，隨後救護車到來，救治受傷的傷員。
鎮壓。
“這次警察乾的不錯啊。”紫發女孩驚訝的說道：“平常他們都要和罪犯們火併半個小時。”
寧原問道：“啊？半個小時？”
“是啊，街頭到處都是幫派分子，警察平時都不管的。”紫發女孩說道：“淵墟警察局經費有限，有沒有醫保，所以他們都不願意和幫派火併。”
火併。
幫派。
街角處又傳來了零星的槍聲，幾輛黑色的麵包車從拐角處出現，車門打開后，數十個臉上帶着刺青的人走了出來，手握長槍對着警察掃射。
“這麼大的陣仗……”寧原驚訝了一聲，隨後說道：“警察叔叔肯定能解決的，畢竟他們的職責是保衛人民。”
那些武警快速的組成了防禦隊形，開槍掃射着那些暴徒，一些穿着便裝的民警，開始有序的疏散人群。
雖然武警們也有傷亡，但他們組成了堅實的盾牆，護住了身後的群眾，用自身的臂膀，守護起民眾的安全。
“弟弟，你腦子瓦特了？這裏是橫紋街啊！”
紫發女孩說道：“在這裏，警察局是靠街區稅收供養的，他們的職責不是保護人民，僅僅是維持治安，超過薪水範圍的事情，他們從來不幹的。”
“橫紋街？”
“是啊，布拉維爾下層區最混亂的街道。”紫發女孩苦笑了一聲：“再過一會，他們就該和黑幫談判了，停火，抓幾個不痛不癢的小人物，保證表面上的治安。”
橫紋街。
暴亂之街。
劇烈的轟鳴聲響徹街道，街角處燃起一團明亮的煙火，晃的寧原頭暈目眩。
他忍不住捂住腦袋，嘔吐起來。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
“……認知防禦程序啟動失敗……”
“……正在重啟系統……”
“怎麼了，弟弟？你怎麼了？”紫發女孩十分擔心的問道：“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
寧原晃了晃腦袋，抬起頭，發現那些警察的制服都變了樣，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而是淵墟的制服。
此刻，警察與黑幫已經停火，在街頭明目張胆的談判起來。
“這些年經濟不景氣，我只能出三包辣條！”
“才三包？你們在逗小孩呢？必須要有小完熊乾脆面！”
“我送你兩桶康師母行不？”
“我一招農夫三拳打死你們！”
“……”
空氣變得更加渾濁，那些禿鷲也開始興奮的嘶鳴。
腥味，更加的濃烈了。
在腥味的背後，似乎還藏着一些微甜。
“弟弟，咱們快走吧。”紫發女孩說道：“無論是被條子盯上，還是被黑幫盯上，都不是什麼好事。”
說完，她拉起寧原的手，向著街道的另一邊走去。
“對了。”
在走路的過程中，紫發女孩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一般，問道：“寧原，你現在哪？”
“我在哪？”
寧原疑惑的撓了撓頭：“我不是……在這嗎？怎麼了？”
“沒事。”
紫發女孩搖了搖頭，她抱着寧原，神情苦澀的說道：“弟弟，你是我惟一的依靠了。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弟弟，這裏是橫紋街，大小幫派不計其數，天天為了地盤在火併，到處都是血。”紫發女孩低着頭說道：“我會保護好你的。”
“……”
寧原沉默片刻，說道：“是因為沒有支柱產業，人民普遍貧窮，在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中，為了消除過剩人口，只能內卷戰爭嗎？”
“你……”紫發女孩驚訝的看着寧原，呆了一會後摸了摸他的腦殼：“弟弟，你什麼時候變的這麼聰明？”
寧原撓了撓頭：“我，我不知道。”
“好啦，咱們別呆在這裏了。”紫發女笑着說道：“晚飯還沒有着落呢，本想偷那家小賣部的，但現在不行啦。”
晚飯。
槍聲過去后，小賣部附近的蘭州拉麵館也重新開了張，一股手拉麵的濃香飄在街道中。
不只是拉麵館，旁邊的烤羊腿店也升起了火，炸串和羊腿的香味瀰漫，惹的寧原一陣流口水。
“姐姐，我們去吃拉麵吧，拉麵很便宜的，十二塊錢一碗。”
“我看你像拉麵。”紫發女孩敲了一下寧原的頭殼，鬱悶的說道：“我們哪來的錢？”
“應該可以撿到吧。”寧原撓了撓頭：“這街道，挺多人撒錢的，我經常就能撿到幾張。”
天空中忽然颳起了狂風，幾十張紅彤彤的鈔票隨風飄蕩，落在墨色污濁的街道上。
“你想什麼呢！大家都用數字貨幣了，哪來的鈔票？”紫發女孩十分無語的說道：“弟弟，你不會是得什麼精神疾病了吧！”
數字貨幣。
虛擬經濟。
泡沫……
天空中那些紅彤彤得鈔票瞬間消失，化作了一個個流光溢彩得肥皂泡。
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遠處正在建設的高樓。
“啊？”
寧原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那，那我們怎麼辦啊，姐姐，我餓。”
“餓也沒辦法。”紫發女孩聳了聳肩：“咱們那邊的超市看看吧，說不定能偷一點零食吃，不過那邊的安保挺強的。”
“咱們就一定要偷嗎？”
“不偷的話，難道你要去搶嗎？”紫發女孩揮了揮手，說道：“咱們連把槍都沒有，怎麼去槍？”
槍？
一輛無人機從天邊飛來，下面掛載着一個槍支售賣機。
它輕輕的落在街頭，並啟動了機器，頓時洪亮的播報聲響徹街道：“邊星烽火特賣了！g11自動衝鋒槍半價銷售……”
寧原疑惑的問道：“咱們就沒有父母嗎？他們難道看着咱倆餓肚子？”
不遠處，兩個人影緩緩走來。
一個人影高大冷峻，另一個人影則充滿溫柔。
他們凝視着寧原，目光中蘊含著關懷。
“他們不知道死哪了！可能被扔進下邊的深淵中了吧。”紫發女孩一臉憤怒的說道。
沒有父母。
孤兒。
遠處那兩個人影轉頭走進了街角的黑暗中。
深淵……
地面的墨色更加濃烈。
“那孤兒院呢？福利機構呢？”寧原問道：“我們可以去那裏……”
沒等寧原說完，紫發女孩就打斷了他：“你想被抓走，拍一些黑片嗎？”
黑片？
限制級錄像帶？
街上的行人頓時變的凶神惡煞起來。
“上次說收養咱們的福利機構，不就是一個黑片工廠嘛！”紫發女孩皺着眉頭說道：“還有那些做慈善的富人，視頻里說他們捐了幾百萬，怎麼福利設施里只能領到倆巧克力豆呢？”
“那我們怎麼辦？”寧原有些慌亂的問道。
“光靠好心人的施捨肯定不行，如果能偷來一些有價值的物品，轉手賣出去，我們就有錢買槍啦！”紫發女孩看着天空，一臉遐想着說道：“有了槍，我們就可以不受欺負，可以去弄來更多的錢，說不定能買個主控呢！”
“有價值的物品？”
價值。
在烤羊腿的店鋪旁，一個金銀首飾店悄然開張，店門口有着兩隻誇張的玩偶人，在做着促銷活動。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打折了！打折了！這位先生，你不想為您的愛人挑一件首飾嗎？”
“這位小姐，您真漂亮，我們……”
寧原被促銷的聲音吸引，問道：“咱們去拿……”
“你想被店鋪內的自動機槍射死嗎？”紫發女孩一臉無語的說道：“就算你偷來了，又能怎樣？咱們能賣出去嗎？賣不出去，那些首飾會害死我們的！”
“我知道啦，懷璧其罪。”寧原撓了撓頭：“那我們偷什麼？”
“肥皂啦，汽水啦，洗衣粉啦！”紫發女孩笑着說道：“橋下的那群流浪漢們最需要這個了，我們能快點出手，換點錢，而且我聽他們說，好像最近有一個法律，小額犯罪不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好，好的。”寧原揉了揉肚子，說道：“咱們去超市。”
“記住，如果被人發現了，咱倆就快跑。”紫發女孩認真的說道：“如果我被抓了，你不要管我。”
“啊，為什麼？”
“笨，你打不過那些人啊！”紫發女孩說道：“你放心，我肯定能跑掉的。”
“那姐姐，咱們能不能找個好心人收留呢？”
“大家都沒錢，誰養孩子啊。”紫發女孩無奈的說道：“那幫富人又看不上咱倆。”
“那，那我們怎麼才能不流浪啊。”寧原問道：“我想要大房子，我想要好吃的……”
“加入幫派啊，聽說有些幫派收小孩子。”
“我們去幫派唄。”
“那地方吃人的啊，你以為去那裏后就會好吃好喝？他們會給你洗腦，用廉價的蟑螂餅和神經毒劑，把你洗腦成人體炸彈……”
“哇，好可怕！”
“就是……”
……
渾濁的水墨畫卷上，湧現出越來越多的色彩，遠處的高樓不再是隱於濃霧的飄渺背景，它們逐漸有了材質，有了實體。
街上的行人模糊的臉也越來越凝視，有了更多臉板和妝容。
浮空車在天空中來回穿梭，藍紫色的尾焰在天空中閃亮。
這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之城，愈發真實起來。
一名衣衫襤褸的僧人，站在高樓上，身上的五色經幡隨風舞動。
他注視着寧原消失的方向，輕聲嘆了口氣。
“終究，還是要這樣。”
筆趣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