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男人還在耐心地等待回答。
雲念思索半晌,覺得先把眼前這關過了最要緊。
“那就……”她隨口道,“那就明天吧。”
“好。”
男人頷首,並沒因為等待而表現出半分不滿。
他放下手裏的資料,站起身,“剛才辛苦你了,多謝。”
見他確實要走,雲念的心才稍微定了定。
仔細想想,除了買房要求和穿着打扮有些奇怪,這位客戶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可疑舉動。
不僅如此,在雲念短暫的職業生涯里,他算得上是最溫和的一位客戶了。
雲念為自己無端的猜測感到愧疚。
她跟着起身,按照服務程序開口道:
“明天去的地方沒有通地鐵,如果您不方便過去,咱們公司有車,可以接送您。”
男人脫口回道:“不……”
話音停住。
他似乎糾結了一會兒,改口道:“好,麻煩你了。”
不知道他為什麼改口。
雲念剛剛落下的戒備心又提了起來,決定明天找個男同事陪自己一起。
她點點頭,掏出手機說:“那我加您個微信,您把定位發給我行嗎?我明早一定準時過去接您。”
又是一陣糾結,男人最終還是加了她。
雲念看了看他的昵稱。
只有很簡潔的一個字:榮。
她將這個聊天框置頂,隨後將他的備註改成“新俞區偏僻私密李先生”。
-
雨尚未完全停下。
出了門店,男人安靜地站在屋檐下,沒有立刻離開。
雲念撐開傘,高高地舉起手,試圖將男人一起罩在傘下。
這時候她才發現,男人確實長得很高。
自己一米六六的身高,側首過去,視線還得抬高才能看見他的喉結。
男人垂眸看她,微微一怔,問道:“還有事嗎?”
“……”
雲念其實不是很願意和他一起走。
但畢竟這是客戶。
她不可能因為一點兒虛無縹緲的猜疑,就放棄一位難得的客戶。
何況,這位客戶明顯是個高意向。
然而他統共沒說幾句話,和自己的粘性實在太低了,之後不好跟進。
趁着這會兒一起離開,路上說不定還能拉近一點距離。
雲念深吸一口氣,刻意卸下自己面對客戶時的恭維與禮貌。
她清澈的杏眼彎成月牙兒,語氣坦然又真誠:
“一起走呀,路上還可以和您交流一下。”
“……”
男人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是拒絕的表情。
停頓片刻,他卻仍然點了頭,說道:“好。”
這四個月以來,雲念的臉皮已經被鍛煉得很厚,只要對方不開口,她就假裝沒看出他的抗拒。
她率先離開屋檐的庇護,旁邊男人卻忽然微微彎了腰,從她的傘下離開。
雲念止步回頭看他。
男人抬手壓了壓帽檐,低聲道:“不必遮我。”
風將雨絲吹得斜,幾滴水珠刁鑽地避開帽檐,落在他的下巴和唇上。
似是不經意地,他曲起食指,抵在唇角,緩緩揩過去。
水珠被揩散,覆蓋整片下唇。
昏黃的路燈映照過來,在他唇瓣上反射出瑩潤的光。
雲念愣住,覺得這個動作似曾相似——
兩年前的深秋,也是下着淅瀝小雨的天氣。
她沒有帶傘,旁邊男生便將自己的傘遞給她。
雨水打濕他的臉,他曲起食指,緩緩在眼下揩了揩。
那是一雙十分引人注目的眼睛。
褶皺極深的扇形雙眼皮,微微上挑的眼尾,瞳孔黑得像墨,眼底不帶任何情緒。
沾了水,眼裏便彷彿籠罩一層霧氣,讓人愈發看不清。
-
回過神,雲念沒有堅持給男人打傘。
正好她也有些戒備,不想和這個男人離得太近,而且現在雨已經很小,打不打傘差別都不大。
她轉身朝前走,男人抬腿跟上,兩個人中間留出了約莫一米的距離。
走出一小截,雲念主動開口:“不瞞您說,這段路晚上我一個人走還有些害怕。”
關於如何與客戶套近乎,公司在員工剛入職時會有相關培訓。
首先是自我剖析,讓客戶放鬆警惕。
說完自己,便要順勢將話題拋到對方身上。
雲念扭頭看向他,“這條路其實挺偏的,您是怎麼找到我們門店的呀?”
她的語氣自然又無害,男人沉默稍許,心牆終於對她裂出一道縫隙:
“我住在附近。”
“哦——您之前說現有一套房,就是在這邊吧?”雲念思索道,“這邊是老城區,房子基本上都是九幾年建成的,但畢竟地段好,您要賣的話,價格在一萬到一萬五比較合適。”
“嗯。”男人點頭,“多謝。”
兩人繼續走了一截,快要到分岔路口時,雲念停下腳步。
她側過身,正要開口說話,耳邊驀然插入一道聲音:
“哥哥!”
雲念循聲看過去——
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
女孩兒左手臂彎挽着個花籃,裏面裝滿了玫瑰花。
在她右手上,有一把黑色的雨傘。
雲念大概猜到什麼,抬頭望向身側的人。
他的嘴唇平直,看不出任何情緒。
“謝謝哥哥把傘送給我。”
女孩跑得氣喘吁吁,將手中那把傘遞過來,擔憂地望着他。
“但是剛剛雨那麼大,哥哥你是不是淋壞了呀?”
男人接過傘,輕聲說:“沒事。”
女孩兒又道了兩聲謝,繼而絮絮叨叨地說起先前賣花的經歷。
男人全程沒什麼不耐煩的模樣,很溫和地應着話。
雲念目不轉視地盯着他,驀然想起那個罵人的客戶,與眼前這位形成鮮明對比。
——這麼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她實在無法想像,他會有什麼壞心思。
工作四個月,一直都是雲念想方設法地打消客戶對自己的戒備心。
這還是頭一次,她對客戶產生了戒備心,又迅速有了瓦解的趨勢。
“對了哥哥,”女孩兒抱着花籃,仰頭問,“旁邊這位姐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扯到自己身上。
雲念正想開口否認,便聽見旁邊男人應道:“對。”
“……”
雲念震驚地看向他。
男人彎下腰,指着女孩兒的花籃,輕聲問:
“可以把這些花全部賣給我嗎?”
女孩兒眼睛亮亮的,“真的嗎?”
話音剛落,她又迅速低下頭,抱着花籃退後兩步,“還是不了吧,我的花有好多都被暴雨打壞了……”
“那不如這樣。”男人說,“你數一數壞的有幾朵,打折賣給我,怎麼樣?”
“……”
女孩兒看了看雲念,遲疑地搖搖頭。
雲念立即彎下腰,伸長脖子聞了聞,“咦,被雨淋過的玫瑰好像更香了呢。”
“你看。”男人對女孩兒說,“她喜歡。”
女孩兒終於願意把花賣給他。
一大簇玫瑰用絲帶系好,抱着沉甸甸的。
待女孩兒離開,男人向雲念道了聲謝,停頓片刻,解釋道:
“這個女孩兒的父母去世了,現在跟奶奶一起生活,家境不太好。”
“您不用這麼客氣,我也沒做什麼,還收了這麼大一束花。”雲念笑笑,“我才是要謝謝呢。”
男人點頭,“你喜歡就好。”
“……”
雲念呼吸一滯。
這其實是句很正常的話,男人的語氣也非常自然。
但他咬字的方式實在特殊,便顯得纏綿又曖昧。
撩人得很。
“那個……”
尷尬之下,雲念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晚點……我會把明天的行程和房子資料整理一下,再發給您……您、您記得給我發個定位……”
-
冬榮一邊走一邊給剛才的中介發定位。
今天的行動是臨時起意,剛到門店他就有些後悔。
要不是當時那個中介正和自己隔門相望,他可能不會進去。
決定換房子后,冬榮在網上查了一些資料,對中介的印象不是很好。
但買房子這件事情太費心,以他目前的情況,很難付出那麼多精力,只好退而求其次。
還好,今天遇到的中介讓人感覺挺舒服,既不冷淡,也沒有特別殷勤。
而且,她看起來很負責。
還很善良。
到家,剛關上門,冬榮的手機響起。
他按下免提,將手機放在柜子上,摘掉帽子,低着頭慢吞吞地換鞋。
“準備睡覺了嗎?”胡先問。
冬榮:“嗯。”
“最近狀態怎麼樣?”胡先連續不斷地提問題,“現在吃藥有四五個月了吧?我聽醫生說第二階段最難熬,你一個人能行嗎?”
“嗯。”冬榮根本沒有辦法一次性接受這麼多信息,只能含糊地應道,“還行。”
頓了頓,像是找不到什麼話說似的,胡先又問:“錢還夠用嗎?”
“夠的。”冬榮僵硬地扯起嘴角笑了下,“你是想問我能不能復工吧?”
胡先支支吾吾的,沒直接答話。
“再過一段時間吧,”冬榮說,“最近情緒很反覆。”
“唉。”胡先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接受你生病這件事,你看起來明明很正常,又鎮定又理智……”
“……”
冬榮抬眸盯着手機。
看見屏幕上的名字和通話時間,他心裏陡然生出難以抑制的煩躁。
“嗯。”
冬榮撐在柜子邊沿的手緊緊攥起,打算立刻結束聊天:“我會儘快調整好。”
語罷,沒等對面回應,他直接掐斷了通話。
安靜的屋子回蕩着逐漸粗重的呼吸聲。
冬榮拿起手機,連接上藍牙音響,開始播放音樂。
兩分鐘后,他緩緩往客廳走。
抬起頭時,冬榮眼眶內氤氳着水汽,眼尾還有未消散的淺淺粉紅,在膚色冷白的面容上分外顯眼。
牆上的掛鐘走到十一點整,窗外夜色沉沉。
冬榮窩進沙發,找出一部喜劇電影來看。
不知過了多久,電影自動播放到下一部。
冬榮原本已經迷迷糊糊進入睡眠,猛地被手機震動吵醒。
他視線有些朦朧,緩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屏幕上的消息。
——是那個中介發來的資料。
神智還沒完全回籠,冬榮的大腦十分遲鈍。
他握着手機發怔。
莫名地,想到這個女孩兒對自己說話時揚起的笑臉。
她的眼睛彎成月牙兒,瞳孔里倒映出澄澈的微光。
-
雲念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薯球趴在她腿上,已經睡著了。
她順手擼了兩把貓毛,目光落在茶几旁邊的玫瑰花上。
以前不是沒收到過玫瑰花。
留學時,圈子裏一堆紈絝富二代,追雲念的不在少數。
他們送的那些花要昂貴得多,但無一例外都被雲念扔進了垃圾桶。
今晚本來也是要扔的。
但那一刻她腦子裏莫名回想起先前那些場景。
小女孩兒眼睛清澈明亮。
男人聲音溫柔又纏綿。
於是這花現在被分成幾束插.進了花瓶里,擺放在屋內各個位置。
雲念輕嘆一口氣,拿起身旁的手機。
那位客戶沒有回復。
也是,都這麼晚了。
自從做了這份工作,她很難有哪一天能在十二點之前睡覺。
客戶一般會約定第二天上午去看房,頭天晚上她就得根據客戶的需求,從全市已開售的新房中選出幾套合適的。
晚上聊天時,雲念就知道,新俞區是最符合這位客戶要求的地方。
於是她把這個區域的房子挨着看了個遍,最後選出了三套發給他。
其實工作這麼久,本市在售新房的情況她基本都有大概了解,但每次給客戶推薦之前,她還是會再挨着看一遍房子的詳細資料。
師父也以前誇她,說她之所以成交率這麼高,就是因為對客戶負責。
給客戶發過去的有三套房,不過,在雲念心裏已有最合適的選擇。
電腦界面還停留在房子的詳細信息頁。
雲念的視線鎖在開發商信息欄。
——華雲地產。
雲念也沒想到。
綜合分析之後,最適合這位客戶的房子……
居然是自己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