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湖中前因
門外傳來動靜的時候,少年正在搓洗着自己換下來的衣服。
因為雙腿無力,少年壓根做不了半蹲下來的姿勢,他只能費力地彎曲着身子,在化開的雪水中把衣服上的血洗乾淨。
他修長的手指很漂亮,本來美玉雕琢的一雙手,卻傷痕纍纍,上面有凍傷的痕迹,關節處還有些腫脹。
門外的聲音傳來,少年的動作只是停頓了片刻,就繼續垂眸洗着自己的冬衣。
內務府年年給各宮主子送供應,卻獨獨漏下了一個建章宮,這冬衣都是三四年前的了,早就被洗得發白,但是少年身上單薄的秋衣抵擋不了嚴寒,這是他僅剩的一套冬衣了。
曾經養尊處優的太子,現在早就學會了清洗衣服的技巧。
寒風把細碎的說話聲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劉公公,你們這宮裏的主子可還在?”
說話的小太監聲音格外尖細,有些耳熟。少年想起來,是五皇子身邊的一個很得寵的太監,叫做小喜子。
劉奇的聲音響了起來,諂媚道,“當然在!剛剛還把晚食送進去了呢!喜爺爺您放心,咱家可是最最規矩的,這一整天都守着,人現在好好的在宮裏呢!”
小喜子笑眯眯地和劉奇寒暄了幾句,彷彿只是來和劉奇打了個招呼,很快就離開了。
還在洗衣服的少年,面色卻漸漸冷了下來。
宮門被劉奇打開,他看到了洗衣服的少年,又陰陽怪氣了幾句,最後才半是譏諷半試探地問道,
“昨兒個您是嫌建章宮的西北風不夠吃,跑去太平湖邊喝夜風去了?”
少年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目光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的視線和這天寒地凍時節的冰渣子似的,看得人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的眼睛是正宗的丹鳳眼,彷彿天生自帶威嚴。尤其是當他靜靜地看着人的時候,明明知道他就是個廢物,也讓人忍不住挪開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劉奇見問不出什麼,心裏隱約已經有了點猜測,想到剛剛小喜子的試探,劉奇冷笑了一聲,“您吶,可有的苦頭吃羅!”
宮門緊緊閉上,少年微微垂下了眸子,將冬衣晾曬了起來。
剛剛小喜子的來意,沒人比少年更加清楚——小喜子是來試探他有沒有活着回來的。
五皇子是個小胖墩兒,皇帝總共就五個兒子,他是老么,自然深受寵愛。
他母親是聖寵不衰的容妃,他的同胞哥哥二皇子是最可能被立為太子的皇子。
五皇子陳源從小就十分任性霸道,從前陳源就喜歡欺負少年,小時候愛捉弄人,長大一些了,就喜歡上和那群伴讀一起來戲弄他。
一開始陳源也不敢太過分,只是後來看到皇帝從來不管,陳源膽子就大了起來,也越發地過分了。
昨日下學時候,五皇子出了南書房,正準備和伴讀們去太平湖搞個小宴,就在路上遇見了廢太子陳秋。
半年前他摔下馬成了個殘廢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皇宮,但自那以後少年就閉門不出,陳源就再也沒有逮着機會。
昨天一見到人,五皇子就一聲令下就將少年給拿下了。
陳源逼着人給他划船,但是少年雙腿無力,連上船都做不到,在一片嘲笑聲當中,陳源笑嘻嘻地讓個太監把他背上來。
誰知道那太監早就被屬意,走到了一半就腳滑了,讓少年從船上摔了下去,跌進了太平湖冰冷的湖水中。
陳源他們哈哈大笑。
有個很懂陳源心思的伴讀就笑嘻嘻地說話了,“您給咱們五皇子認個錯道個歉,下次走路別礙着咱們五皇子的眼,這就完事了。”
但是少年沉默不語,只是安靜地看着他們。
事情也因為少年的沉默,漸漸走向了失控。多次威逼利誘沒用后,五皇子也失去了耐心,冷笑一聲,下令將少年的腦袋往水裏按。
就這麼來來回回按了五六次,來人將少年拉出來的時候,少年已經奄奄一息了。
一頭沾水的黑髮披散在身上,少年面色蒼白,但是那眉眼仍然漂亮得像一副水墨畫,水珠一滴滴落下,讓他看上去有種孱弱的美感。
五皇子以為這人總會識相了,笑嘻嘻地準備和他再“講講道理”,少年卻沉默地盯着他們,眼神黑黝黝的。
誰成想下一秒,五皇子的腳腕就被人猛地往水下一拉!
五皇子墜入冰水當中,拚命掙扎着卻完全擺脫不了那鐵索一般的手腕!
“救人!快救人!!”
太監們驚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叫人過來。
伴讀們也嚇傻了,只是這些伴讀都是五皇子自己選來陪他吃喝玩樂的,遇事兒第一反應就是跑,早就在第一時間就作鳥獸散了。
因為五皇子要欺負人,早就把侍衛們打發走了,也只留下了幾個心腹太監,這裏又是湖心亭……
太監們紛紛下水去抓,少年卻像是一條游魚一般,在水裏拉扯着五皇子猛地朝深處游去。
他只是看着孱弱,可他在宮裏七年摸爬滾打,早就不是當初養尊處優的小太子了。如果不是雙腿派不上用處,他能游得更快。
幾個身材纖細的太監又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很快黑暗的湖面上就失去了少年的蹤跡。
五皇子大呼小叫嗆進去了很多水,一直到了岸邊,少年這才抓住了他的頭髮,猛地把五皇子的腦袋扯了起來,動作力氣之大,讓五皇子差點兒鬼哭狼嚎。
但是這還不夠,那個美人魚一般漂亮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將人往水裏摁——
一次、兩次、三次……
一直到了第五次,他才將快昏厥的五皇子抓起來。
五皇子神志不清,恍惚間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他卻聽到少年微微有些沙啞的好聽嗓音響了起來,像是某種劇毒的蛇一般,在五皇子的耳邊遊走,讓人毛骨悚然,
“我真想現在就殺了你啊。”
在五皇子昏過去之前,他的嘴裏被塞進去了一枚藥丸。
確認人吃下去之後,少年像是扔掉一條死狗一樣將五皇子往岸邊一拋,自己轉頭朝另外一個方向游過去。
他知道,今天又是劉奇被容妃召去詢問他狀況的日子。
劉奇只要不想死,發現他不見后必然會來找他;只要在禁衛軍找到之前將他送回建章宮,他就不會死。
在瀕臨昏迷前,少年果然聽到了劉奇他們過來的聲音。
湖面上一片漆黑,只有雪花在無聲落下。
少年的血一滴滴在雪地里留下印記,又很快被雪花掩蓋。
……
少年從回憶里回過神來。
天色漸漸黑了,他將腫脹的雙手從冰水裏面拿出來,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
儘管少年非常能忍,但是這一次嗓子裏的灼燒感提醒着他,他的身體因為太平湖裏面的拚命,已經到了瀕臨奔潰的地步。
支撐着少年雙腿的拐杖也隱約有些顫抖,他一瘸一拐地沿着牆角朝偏殿走去。
他知道很快五皇子那邊就會有反應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腦子裏面卻第一次沒有想着如何對付那群人,卻想起來了昨晚那燒熱水的聲音。
今晚人還會來么?
少年冷冷地想,那就來吧。
四年之前,少年曾經遇見過一個好心的太醫。
那時候他生了重病,太醫院卻沒有一個太醫敢給他開藥,病得呼吸困難時,有個老太醫救了他,太醫姓郭,慈眉善目,像極了他的外祖父。
四年來,每每他去太醫院,郭太醫總會偷偷給他些幫助,給他幫助的次數也不算多,只是偶爾的剩下的傷寒葯、忘記帶走的止咳漿……
只是郭太醫並不知道,少年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在漫長的觀察期中,他發現郭太醫給他的葯總是不對勁,而他開始時常心悸、狂躁,有時候會陷入母親服毒、秦家全家被處死的噩夢裏,很久不能回神。
於是,少年開始拿了葯卻不吃。只是這四年來遇見過的磨難太多,他總得活下去,就算是知道郭太醫心懷不軌,病得不行的時候,明知是毒藥也要往下吃。
在他斷腿后不久,郭太醫年紀大了,要告老歸鄉了,臨走前送給少年一粒藥丸,說是可以有助於斷骨再生的秘方。
少年在那藥丸里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對郭太醫溫和且感激地笑了笑。
後來……那一粒藥丸,送進了容妃娘娘親兒子的嘴裏;郭太醫告老之前,莫名摔斷了腿。
他百無聊賴地想着,所以這一次,又是裹着蜜糖的□□么?
*
次日一大早,劉奇就把偏殿的門拍得啪啪作響,尖細的嗓音有些難聽,“殿下您起了沒?容妃娘娘讓您隨喜公公走一趟!”
劉奇的語氣說不出來的陰陽怪氣,還帶着一股子的幸災樂禍。
只可惜裏面的人沒有應聲。
少年已經盯着桌子看了好一會兒了。
昨天才掛在外面的冬衣,現在卻是熱乎乎的,正披在他的被子上,他檢查過了沒有任何問題,穿上后,還有被火烘過的鬆軟溫度。
這讓時常穿着又冷又破冬衣的少年,有種恍如隔世一般的感覺。
而他昨天沒有理的饅頭,則被人切成了片烤好擺盤,他拿起一塊饅頭仔細端詳,卻看到每一片都被啃出來了一個小缺口,整整齊齊的小牙印,看大小……老鼠?
……這是那人告訴他,都咬過了,沒毒么?
少年垂下了眸子。
這次派來的人,可真的不怎麼精明。
劉奇等了半天,就要準備推門之時,少年突然拉開了門,劉奇往前一栽,摔了個狗吃屎。
他氣得要死,正準備破口大罵,卻看到少年墨色長發披散,微微蹙眉,逕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連看都沒看到他一眼。
劉奇恨得牙痒痒,想到趾高氣揚地小喜子帶着一群侍衛在外頭等着,就硬生生地忍住了。
這一次可不光是五皇子,連娘娘和陛下都驚動了,這小子恐怕是有去無回了。
他恨恨地呸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