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重光
姜小圓並沒有注意到,在聽到了“秋秋”兩個字之後,少年微微頓了一下。
她的聲音很好聽,說“秋秋”的時候像是只小胖鳥在“啾啾”叫。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少年並沒有出聲糾正她的叫法。
黑暗中姜小圓也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少年既然這麼說了,她便沒再放在心上了。
她並沒有注意到,少年藏在另外一隻手裏的匕首,因為沒有擦乾淨,此時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血——那是王太監垂死掙扎的時候,少年出手造成的。
少年大病初癒,身體各方面都還沒有恢復,更不用說雙腿還不便,解決一個成年男子並且處理屍/體,對於少年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背後的傷口有些撕裂,手心與手臂上都受了傷,只是少年藏了起來,一點也看不出來受傷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問道,“一切順利么?”
“當然啦!”小奶音有點驕傲,“我畫得可好了,人家絕對能認出來!”
少年不動聲色地將匕首包進了手帕里,笑着問道,“那怎麼會來得那麼晚?”
她有些不好意思,把自己去幫靜太妃摘梅花的事說了。
少年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輕輕地嗯了一聲。
遲鈍的小圓子絲毫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一心為今天的日常任務而發愁。日行一善這個任務,在少年被圈禁的這段時間裏很難刷,姜小圓便把心思轉到了另外一個日常任務上面。
昨天是誤打誤撞做完的,但是今天,她要怎麼給少年講真善美小故事?
一直到了睡覺的時間,小奶音糾結了半天,終於在少年睡覺之前開口了,“秋秋,你聽不聽睡前故事?”
少年正在想着怎麼處理王太監,聞言睜開了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睡前故事,其實少年是從來不聽的,他三歲開蒙之後就能自己讀書了,秦皇后便從來沒有給他講過睡前故事。
小奶音彷彿鬆了一口氣,歡快地巴拉巴拉開始給他講故事——講的是《疑鄰盜斧》的故事,少年讀過。
小奶音語調抑揚頓挫,愣是把書上幾句話能講完的故事,巴拉巴拉地講了半個小時。
要是換個人,恐怕會嫌棄小奶音羅里吧嗦、講故事不知道抓重點,少年卻聽得耐心。
沒人知道,少年其實很討厭睡覺,因為每一次在入睡之前,他總是會頭疼欲裂,他便會想些事情轉移注意力,入睡后更是有着無盡噩夢的折磨。
少年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藥物的原因,還是因為其他。
長期的偏頭痛讓少年很難入睡,然而今天,聽着那啰啰嗦嗦的小奶音,那種頭疼欲裂的感覺都彷彿在慢慢地減輕。
末了,小奶音還總結道,“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切都要以事實為依據,不能因為偏見就隨便揣測別人~”
姜小圓覺得要培養一代明君,就要潛移默化地影響他,比方說多疑的毛病就要改改,雖然皇帝多少有這個毛病,但是別的皇帝多疑頂多給人降職不重用,暴君就比較有特色了,他喜歡和自己的大臣玩死亡套路,還總是喜歡問致命題,最後不是流放就是掛城牆上風乾。
除了沒有個妲己,看起來簡直是就是商紂王第二啊。
她嚴肅地講完了故事,還要問商紂王一句,“你覺得呢?”
少年眯起來了那雙丹鳳眼,溫柔地回答道,“講得很好。”
當然,那疑鄰偷斧的主人翁是他的話,盜賊一翻牆,人就已經死了,自然不存在後面的困擾了。
至於信任不信任……死人當然不需要懷疑忠誠。
小奶音還在念叨,“那你今天日行一善了么?雖然建章宮現在出不去,但是也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做好事的機會……只要積德行善,雙腿還是有機會好起來的。”
小奶音堅稱自己是神仙,少年一向很配合,乖乖道,“當然,神仙有令,莫敢不從。”
姜小圓有點驚喜,雖然不知道少年做了什麼好事,但是今天的日常任務已經完成了,善心值也往上爬了1點!
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垃圾系統哪裏有問題,更加沒有深究這個“善心值”增長的標準是不是太機械了。
她美滋滋地想着,自己以後肯定可以培養出來一個絕世明君、仁慈心善的千古一帝!
只是她的小腦瓜子完全沒有想過,世界上有種善良,叫做“他看起來很善良”;世界上有一種黑心肝的人,叫做“斯文敗類。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培養方向,開始朝着一個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長發的少年垂眸,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
積善行德?
送人見閻王算么?
嗯……大奸大惡之徒,自然是算的。
*
王太監的消失其實並沒有激起來太大的波瀾。
建章宮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地界,在這個地界消失個個把人,就連禁軍侍衛們都沒有放在心上,更不用說外面了。
倒是建章宮太監處的太監們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人心惶惶。
人都說王太監是去查探建章宮裏“鬧鬼”之事才一去不復返的,因為鬧鬼的事大家都知道,王太監的死就越發沒有人敢去查證了。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建章宮裏本來傳得沸沸揚揚的,有關有鬼的傳聞漸漸地消失了。
當人們都覺得這是傳言的時候,大家都會說得非常起勁,各個彷彿親眼所見。但是在發現鬼可能真的存在之後,整個太監處都再也沒有提起鬧鬼之事了,各個諱莫如深,連提都不敢提,半夜時分更是不敢往建章宮那邊走了。
禁軍侍衛們當然注意到了太監處的異常,只是侍衛們嗤之以鼻,並不把這些膽小如鼠的太監們的動靜放在心上。
鬧鬼風波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弭了,且因為太監們都不敢隨便路過,建章宮倒是安寧了不少。
上次端王請來的太醫給少年開了幾服藥調養傷寒,姜小圓每天一天兩副葯地煎藥給少年喝,眼見得少年漸漸地不咳嗽了,可見是傷寒終於好了。
就是姜小圓有些納悶——少年明明喝了葯,還喝了很多次,怎麼健康值才將將過了6?
少年受傷的事情他瞞得很好,所以姜小圓雖然迷惑,卻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懷疑他,只好放棄思考這個問題,繼續每天給少年熬藥。
只是姜小圓最近一直心神不寧,對少年之前說的中毒之事耿耿於懷。
就一直纏着少年問東問西,想把中毒的事情搞清楚。
毒藥最開始是郭太醫受到容妃的指示下的,只知道是外域來的,名叫“紅鳩”。
中毒後會影響人的神志,往往頭痛欲裂、性情大變,到了後期加重劑量,甚至可以讓一個好端端的人變成瘋子。
少年沒有其他的途徑去查那毒藥究竟是怎麼來的,更加沒有辦法依靠自己拿到解藥,便藉著落水的機會拿五皇子試藥。
他這般鋌而走險,只因那毒藥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大,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那藥物對精神的影響很大,只是因為少年性格謹慎,吃進去的比較少,現在還勉強維持着清醒的神志。
但是每日頭痛欲裂、噩夢纏身,隨着距離毒發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少年的頭痛癥狀逐漸加重,到了現在,少年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這幾日有她在耳邊念叨着,才會稍微好受一點。其他的時候,少年不得不咬緊牙關,才能控制住自己有些暴戾的情緒。
但是此毒不解,情況會越來越糟糕。
姜小圓看在眼裏,也忍不有些着急。
少年並沒有告訴姜小圓藥效發作之時的具體情況,小說裏面也沒有提到紅鳩之毒,姜小圓只是從少年口中得知,這毒其實會定時發作。
就如同五皇子一般,平日裏不過影響性情,但是毒發之時就會頭疼欲裂,一旦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會大開殺戒,容安宮這幾天抬出來的屍體,可不就是這麼死掉的么?對外說是杖殺,其實到底如何,也只有五皇子自己清楚了。
只是着急也沒有用,【幫助暴君拿到解藥0/1】這個任務始終只進展了一點點。
系統商城沒有升級完畢,那個記號能夠聯絡到人之前,他們只能等待。
*
在這漫長的等待當中,永嘉十三年的冬天,時間走向了一個奇妙的結點。
建章宮仍然被人遺忘,只是少年的生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個嘰嘰喳喳的小話癆,每天都在他耳邊問東問西,讓這個寂靜了七年的建章宮多了一點兒的活氣。
這個冬日的尾巴,建章宮的宮門被扣響了——卻是宮外有人送了東西進來。
這確實是件稀奇事,連太監處的太監們都出來看熱鬧了,只不過在看到了送東西的人是御前侍衛統領之後,都吃了一驚。
自從五皇子被禁足之後,整個建章宮就彷彿被人遺忘了一般,在整個宮中的存在感都非常微弱,更不用說宮外了。
能夠出動御前侍衛送東西,可見這人來頭不小,至少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員了。只是這廢太子被廢七年,前朝還有誰能記得他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李某受江閣老所託,將此物特來交給三殿下。”
御前侍衛到底是有些顏面的,更不用說江閣老了,太監處的人面面相覷,並不敢去攔,至於守門侍衛……遇見自己的長官,哪裏還敢攔着?m.
而唯一敢攔着的劉奇,此時正在刷馬桶呢。
於是這份來自江閣老的包裹,順順利利地送進了建章宮。
江閣老是誰?
姜小圓記得不是很清楚,只是依稀記得在原著里,江閣老似乎是少年曾經的老師。
少年便將江閣老的事情一一和她說了。
這個一筆被帶過的人物,對於整個大慶朝而言卻舉足輕重。他不僅是三朝元老,也是當年少年還是太子之時的太傅,對於少年來說更是恩重如山。
江太傅託人給了少年的東西,是一把質地很好的輪椅,還有幾本江太傅留下的札記。
輪椅的質量很好,少年終於不用用拐杖走路了,方便了許多;札記上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全是太傅親筆所寫,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
只是這天夜裏,少年在書桌前枯坐了整整一夜都沒有睡。
姜小圓就陪着他熬了一夜,卻在黎明時分,聽到了少年沙啞着嗓音道,
“太傅要死了。”
七年前,秦家被問罪的時候,滿朝文武,只有一個垂垂老矣的長者為他在勤政殿外長跪不起,攔下了永嘉帝的雷霆之怒,也為八歲的小太子留下了一線生機。
然少年比誰都清楚,江太傅不為忠君、不為自己的政治立場,那一日長跪不起,也不過是為了他這個年幼的弟子。
七年來,老者只當做沒有這個弟子,為了避嫌,連一封信都沒有給過少年,卻在死前,送來了他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現在,世界上最後一個還惦記着他的人,要離開了。
少年輕聲問她,“人死之後會去哪裏呢?”
窗外的大雪又落了下來,彷彿是這個春天來臨之前,最後一場鵝毛大雪。
小姑娘坐在房樑上和少年一起看向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人死之後,會轉世的。太傅這樣的,下輩子定然會大富大貴、百歲無憂。”
少年輕聲嗯了一聲。
小姑娘低頭看着少年寒風中蕭條靜默的影子。
大悲無聲。
少年不言不語,連眼淚都沒有掉一滴,卻渾身都寫滿了難過。
她突然間覺得他和未來的那個暴君一點兒也不像。
他會為自己的老師的去世而悲傷,會惦記着多年前的恩情時刻不忘……這樣的人,怎麼會變成日後殘害忠良、肆意屠殺的暴君呢?
*
永嘉十三年的這天晚上,三朝元老逝世,驚動了朝野上下。
曾經的三朝元老、在大慶朝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的江閣老去世了。
他一生著作無數,是毫無疑問的文壇大家,更是大慶朝文人心中的一座泰山,他的死,無疑為永嘉十三年增添了一些悲涼蕭瑟之感。
他生前曾經擔任過廢太子的太傅,就在一個月之前,永嘉帝還曾和左右提過,想要請江閣老出山給新太子當太子太傅,然而聖旨還沒有擬下下來,就傳來了閣老去世的消息。
朝野上下無疑是沉痛至極的,就連永嘉帝都因此感了一場風寒。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江閣老去世之前的一個舉動,瞬間攪亂了永嘉年間的朝堂——
江閣老臨終之前,唯一的遺囑就是託人送了東西去建章宮。
這不由得讓人聯想起七年前江閣老為廢太子長跪不起的那一幕。
江太傅這一舉動,可以說將滿朝野的視線都一起聚焦到了建章宮。
彷彿此時大家才恍然想起來——原來還有個廢太子在建章宮裏待着。
只是誰也沒有江閣老的小小舉動,竟然引起了軒然大波。
江閣老的弟子和擁躉們,在他死後沒多久紛紛上摺子,都認為當年謀反之事,廢太子年紀尚小,就算是其母其族有罪,稚子也無辜,希望陛下寬宥。
在小太子被廢之前,他素有賢名,從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性格溫和有禮,人人都誇他有明君之相。
江閣老為太傅之時更是為他早早起了字,字重光。
陳秋,陳重光。
——舜目重瞳子,傳聞廢太子生下來就是重瞳,只是後來隨着年歲漸長,此等異象消失了。
重光就是傳聞當中的帝王之相。
也是這個天生異象,差點為少年招來了殺身之禍。
七年前這位驚才絕艷的重光太子被廢,從此了無音訊,漸漸被人遺忘。
摺子一封又一封上去,關於這位重光太子的記憶復蘇,朝堂上也越來越多人提起了他。
大家都認為廢太子現在已經斷了腿,已經和大位無緣,陛下應該待他寬宥一些,解了他的圈禁,將廢太子重新送到南書房去。
江閣老一片苦心沒有白費。在端王被立太子之前,少年當然是被人遺忘最好;然而在端王被立太子之後,一旦少年被徹底遺忘,等待着他的就是無數的殺機——正如原著里的那樣,明槍暗箭,摸爬滾打了一身傷,只換來了端王唯一的仁慈:發配皇陵。
或許這位老者此生最後悔的事情,大概就是為少年取了一個“重光”的字,這彰顯着他出生時異象的字,彷彿昭示着少年一生悲劇的開始。
任何一個帝王都不能容許除了自己繼承者之外的人,有着帝王之相。
於是這位老者臨死前飽含愧疚地將自己的書送去了建章宮,試圖讓世人重新想起這位曾經的廢太子,比起因此再次捲入複雜的鬥爭當中,這位老者更加害怕自己的弟子悄無聲息地死掉。
用心之深,恐怕也只有少年一人能夠體會。
也因此,少年再次被推入了風口浪尖,推進了朝野上下的視線里。
*
雖然建章宮消息閉塞,但是隨着外面偶爾的風言風語傳進來,姜小圓也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她其實不懂朝堂之上複雜的政治鬥爭,只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乎了她的預料——至少,在原著裏面是絕對沒有這一出的。
她仔細對比了和原著的區別,終於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裏。
原著里,這件事並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建章宮還有一個劉奇死死把守着。
作為容妃的爪牙,他自然能夠攔下那份送往建章宮的包裹;只要他的消息傳遞及時,容妃就能夠收到消息后快速反應,將一切可能擴大影響的可能性扼殺在搖籃里。
然而就在不久前,五皇子調走了劉奇,相當於當容妃失去了一隻盯着建章宮的眼睛。
這麼一個小小人物的調動,竟然帶來了這麼大的後果,饒是少年足智多謀,沒有開上帝視角的情況下,也是絕對想不到的。
姜小圓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蝴蝶翅膀輕輕一扇,就造成了這樣的滔天巨浪。
她並不能推測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但是她清楚,江太傅是對少年很好的長者,少年心中若是還有敬重的人,江太傅絕對算一個,那麼他臨死前也要拚命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
但是顯然,朝堂上的注意,並沒有給建章宮帶來任何的優待。
反而,建章宮陷入了空前的困境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