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溫言軟語三冬暖
藍忘機遇上魏無羨,明明心口有熱浪翻湧,可話到嘴邊,便彷彿經歷了一段長長的冰隧道,再濃烈的感情都被凍成了嚴肅板正的說教——
“魏嬰,修習邪道終歸會付出代價,古往今來無一例外。”
“此道損身,更損心性。”
“有些事根本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
偏偏當下的魏無羨又因失丹而格外自卑敏感,或多或少地被鬼道影響了心性,因此二人一旦觸及這一話題,總免不了相互誤解,然後吵上一通,最終不歡而散。
藍敏行外貌肖似藍忘機,卻幸運地沒有遺傳他的不善言辭。仟韆仦哾
她是只很機智、很會說話的崽。
更重要的是,魏無羨完全抵抗不了她這套。
見爹爹喝完了茯苓霜,藍敏行便起身將瓷盒、竹罐收好:“記得每天喝兩餐,飯前喝。茯苓霜沒了,就告訴我,知道么?”
魏無羨別彆扭扭地“嗯”了一聲,但心裏卻甜絲絲的。
藍敏行微微一笑,又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方朱漆食盒,從中去取出了幾色小菜來,布在了石桌上:“葯喝完了,時候不早了,該吃晚飯了。”
雞肉剔骨取瘦肉,切成細絲配着粳米熬,熬至肉碎米爛,成了金燦燦的一碗,再撒上蔥花,顏色亮澤,入口即化,味美鮮滑。
大白菜切絲,配上牛肉條大火醋溜至色澤銀紅,清爽脆嫩,最是開胃。
火腿肘子也已經燉的爛爛的,又配上了冬筍、香菇、玉米,倒也不油膩。
秋冬之時,吃山藥着實適宜,配上裹了蛋清的裏脊片,再加點木耳,下火爆炒片刻,山藥爽脆,肉片嫩滑。
當然,這季節蓮藕不難找,就沒少那盅蓮藕排骨湯。
每樣菜都做得很精緻,分量也適宜,統共布了小半張石桌。藍敏行將筷子遞到魏無羨面前,調侃道:“快吃吧,你的病號餐。”
亂葬崗向來生活環境惡劣,飲食也粗糙,鮮少有這般豐富的晚餐。魏無羨有些遲鈍地接過筷子,嘟囔了一聲:“我才沒病呢。”
他見只有一雙筷子,又問道:“你不吃嗎?”
藍敏行笑答:“我已經辟穀了。再說,以我的境界,還需要滿足口腹之慾么?”
魏無羨啐了她一口,到底受不了誘惑,喝了口雞絲粥,便配着菜吃了起來。
國主陛下雖然已經辟穀,卻也沒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她只是沒什麼胃口,心裏一邊暗暗謀划,一邊饒有興味地托着腮,滿臉微笑地看着對方吃。
魏無羨卻不知對方今天下午折騰了一通,心裏頭還裝着前世今生的許多事,見對方嘴角微彎地看着自己,本欲開口,藍敏行卻道:
“先吃飯,有什麼話呆會兒再說。”
於是乎,心裏的話和火腿肘子一起咽了下去,夷陵老祖只好繼續乖乖吃飯。
魏無羨認真並鄭重地吃完了晚餐,有滿腹的疑問想詢問對方。
豈料對方卻搶佔先機,她一邊低頭收拾碗碟,一邊道:“我今天,聽見你和藍二公子吵架了,怎麼回事啊?”
魏無羨沒料到對方突然提起這件事,一時間倒沒想到怎麼回答。他同藍忘機已經不止一次因為這個話題而爭論了,每次都是不歡而散,誰也不能說服誰。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失去金丹的事情,不會是你告訴他的吧?”
藍敏行抬頭:“怎麼可能?我能猜到的事情,他難道猜不到么?”
魏無羨想想倒也是,他和藍忘機交過幾次手,也許對方當真看出了什麼來。可也不至於就猜到啊,畢竟……含光君可沒有他面前這一位奸詐狡猾。
他心裏還是覺得這件事和藍敏行脫不了干係。
藍敏行及時把話題扭回來:“你別岔開話題啊,我問你們倆到底吵什麼呢?”
魏無羨托着腮,有些煩躁:“還能說什麼啊,無非就是‘修行邪道付出代價’啊,‘此道損身更損心性’啊……小古板一個,就愛說教,簡直是無聊至極。”可在引用藍忘機的話時,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竟下意識地學起了對方的口氣。
藍敏行收拾完了桌子,坐在魏無羨身旁:“喔,原來是這樣啊。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啊。你先前不是自己也承認,鬼道聚陰氣為己用,損害身之本源嗎?換做是我,在不明真相的時候,也不希望你修行此道啊。”
魏無羨聽了,覺得對方雖然有理有據,但還就是不服氣,憤憤不平道:“你怎麼替他說話啊?”
藍敏行道:“對啊,我是在替他說話,可根本上,我卻是為你考慮啊。”
“這叫什麼意思?”
“含光君怕你傷身損心性,我也有這樣的考量和擔憂,你沒發現,你先前的那些手稿里,傷身的術法都被我打了個叉?他既然和我看法一樣,我當然替他說話咯。”
魏無羨煩躁地起身離開石凳,在洞中席地而坐,胡亂翻着手稿:“那不一樣!”
他剛想說“這地上臟,你別過來把衣服沾了”,對方便已飄然坐到了他身旁,問道:“怎麼不一樣呢?”
魏無羨有點心疼她雲霞般的衣服。他低着頭,玩弄着衣角,衣角磨損地厲害:“你是關心我,他——就是喜歡居高臨下地教訓我,想讓我這種邪魔外道回姑蘇接受管教!”
藍敏行一聽,心道:這誤會還真不小。
她輕輕一笑:“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你今天的晚餐里下了毒?”
魏無羨霍然站起:“什麼?”
而後,他見對方一臉溫和笑意,便知她是開玩笑,心中一定:“我不信。”
藍敏行道:“你是我爹爹,我當然不可能害你啦!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別人真要害你,有沒有可能笑裏藏刀,先騙取你的信任,讓你失了戒備再有所圖謀?更直觀點說吧,對方就偽裝地跟我差不多的樣子,你會不會上當?”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陰虎符令太多人蠢蠢欲動,他維護溫氏之人,又叛出蓮花塢,對其虎視眈眈的人絕非少數。若真有心機深重的人這般蓄意接近,他難保不會上當。
魏無羨微微點了點頭。
藍敏行見狀,卻很開心地撫掌笑道:“哈哈哈……雖然我們相處得不久,但你心裏很喜歡我,先前要我走都是拚命裝出來的!否則你也不會承認:遇到和我像的,你就會上當啊哈哈哈哈……”
魏無羨驚異於她的思路,頓時一滯:得,又被她套話了。
對方簡直是……唉,算了算了,他還是放棄掙扎吧。
魏無羨眉頭微皺,一臉無奈:“唉……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藍敏行繞到他面前,一邊替他整理翻折起皺的袖口,一邊道:“有人口蜜腹劍,也有人忠言逆耳。藍二公子也許話說的沒有那麼好聽,但他待你之心,也許是同我待你之心一樣的。一個人心中所想本來就不是可以從表面看出來的,否則也不會有‘笑面虎’一說了。你覺得呢?”
魏無羨低頭斂了斂被她整理好的衣袖:“可他一直就很反感我啊。”
藍敏行道:“他怎麼就反感你了——藍二公子難道單單對你冷若冰霜,對他人就如春風拂面的?藍氏家風歷來如此罷了。他若真反感你,何必同你說這些規勸你呢?還不止一遍地說。真正討厭一個人,大多是厭惡到不屑交談的。”
魏無羨托腮,繼續道:“可是……”
藍敏行拉他起來,打商量似的:“別可是啦,說不定人家就是心懷善意,只是不善表達呢?下次遇到人家,同他好好說話,別沒說兩句就吵架,好不好?”
唉,真要命。要知道,今天下午在同藍忘機交談時,藍敏行對父親大人說的可是:“魏公子沒了金丹,難免有些敏感暴躁,你多些耐心。”
雙親吵架,孩子夾在中間最難做人,孰是孰非向放一旁,總免不了兩頭說好話。
魏無羨見她誠懇,點了點頭:“看在這頓晚飯的份上,好吧。”
藍敏行歪着頭:“是嘛,那這個呢?”說著,她又從乾坤袋中取了一個紙袋,一股麻辣鮮香從中散出,卻是一份爆炒麻辣蝦仁。
魏無羨快樂地上前:“哇,珠珠,你真好!”
紙袋被封得很密實,又被藍敏行用靈力溫着,裏面的蝦仁溫度正好。魏無羨用竹籤扎了兩個往嘴裏送,卻還是人心不足:“要是再加壺酒就好了。”
——“喏,拿去吧。但只打了半壺,不許你多喝。”
——“哈哈,真有酒啊,半壺也好!”
——“以後還是要以正餐為主的,這些不過是飯後點心,就當磨磨牙。”
——“嗯嗯嗯,好。”
——“喝酒別那麼猛,你這幾年傷的元氣還沒補回來呢!再這樣,下次不給你買了!”
——“別別別啊。”
——“爹爹,你瘦了。”
——“唔,還好吧。”
——“吃了不少苦吧?”
魏無羨一滯,沒回答。
——“不過沒關係,以後不會啦!明天想吃什麼,我有空就親自給你做,沒空就去山下買。”
——“哇,你會做飯?”
——“會一點,放心,吃不死人的。”
——“……那你做一份,再買一份行么?萬一你做的不能吃,我就吃另一份……”
——“你做夢!”
說話間,藍敏行自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將其遞到魏無羨面前:“這個,拿着。”
魏無羨只見玉佩上有天然五色,耀目生輝,祥光纏護,正面是五爪應龍神,背面則刻着八個篆體字“訥言敏行,河海晏寧”。
北溟瀚海之底的美玉,受龍氣滋養數千年,又稱“龍玉”,這是成色最好、靈氣最盛的一塊。正面的花紋是藍敏行選的,背面的字則是重淵刻的。
他刻的時候還開玩笑說:“若是人人都能做到訥言敏行,那自然天下太平,河海晏寧。”
魏無羨接過玉佩,只覺掌中暖融融一片,甚是舒服:“這是什麼玉,很特別啊!這刻的字也挺有意思的。”
“是龍玉,給你護身。鬼道之術,終究損身,若非萬不得已,還是少用為妙。”
“我不能要,這個太珍貴了!”
“你想多了,不是送你,借你玩幾天罷了。你以後……還要還我的!這可是我的心愛之物!”
藍敏行本想說:“你以後重修劍道,就要還我。”可此事終究毫無先例,未免使爹爹難過,她便生生住了口。
“那行,我就先玩幾天!”
魏無羨依言把玉佩貼身收好,便有一股暖氣透過衣料緩緩透入,渾厚綿柔,令他大感驚奇。
他想起藍敏行種種不凡的來歷,還有她和徐君房那些匪夷所思的關聯,正恨不得問個底朝天,對方卻道:
“你折騰了一天了,今天早點休息,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鋪蓋和新衣裳也替你備着了,你看看合不合適,反正不許再裹着毯子隨便找地方睡!”
這晚,黑夜沉沉,魏無羨睡得倒實。藍敏行遙望星空,這般處境下,她毫無睡意,暗中思量謀划間,她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話:“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可不是嗎?真正的龍,能大能小,能縱橫寰宇,也能隱介藏形。就如人一般,上能談笑盪風雲,下能促膝戀雙親。
龍女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