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 26 章
姚陌趴在方向盤上等了一會兒。
董其昌與姚陌去17層尋原藝,對方的秘書說原總正有重要會晤。
不是不失望的。或許是這些日子踢過的鐵板太多,姚陌內心已經有一種微漠的愚鈍。
她有些困,調整座椅后便睡了一會兒。
不知多久過去,姚陌聽見敲車窗聲。
姚陌猜測齊遠聲的臨場發揮一定很差。
因為齊遠聲擠出的那個笑容比哭還難看:“姐姐。”
齊遠聲繫上安全帶,姚陌輕聲道:“沒事啊,這就是個面試,我們總要大浪淘沙才能淘到金子的嘛。”
他沉默地望着她放在車前的哆啦A夢玩偶。
來這裏時,兩人一路的顏色是天際初曉的魚肚白,一抹硃砂滴進池塘,淡淡的紅暈開,心情跳躍又希冀。歸途卻潑了一桶墨水,原本象徵希望的紅被無限稀釋,直至消失。
哪裏不對勁。
不管結果如何,齊遠聲都不應當是這樣的。
在姚陌心裏,他是閃耀炙熱的光的小太陽。怎麼能隨隨便便一盆水,就偃旗息鼓了?
姚陌不死心,問:“真沒表現好?聊會兒。”
“可能,”齊遠聲猶猶豫豫開口,“這條路不適合我。”
這話姚陌不愛聽。
毫不掩飾臉上劃過的輕視,姚陌撇了撇嘴,視線緊緊遙望前方起伏的公路。
A大開始上網課了。
由於網課會錄屏,教授們紛紛認真備課,網絡一節課的信息量堪比教室兩節課。
有時姚陌想溝通,齊遠聲忙着趕ddl;有時齊遠聲守着一桌子菜等了一晚上,姚陌卻直到凌晨才回來。
身上還帶着酒氣。
“就他媽離譜,老子憑手藝吃飯,竟然被當成交際花!”姚陌臉頰飄起酡紅,嘴裏罵罵咧咧。
她在齊遠聲懷裏仿若嬌小精緻的布娃娃。他胳膊攬住她的腰,小小的一把。
平常表現得很強大的姐姐,其實也很瘦小。
“姐姐好辛苦……”
“萬事開頭難嘛。”說完,姚陌吐了。
第二天姚陌醒來,齊遠聲不在家裏,這個點有可能在外面晨練。他這幾天恢復了晨練的習慣,會在附近一所國際學校的操場上跑幾圈。
床頭櫃放着一杯檸檬水,姚陌一飲而盡。
康璐璐的電話打過來:“你想清楚了吧?”
“清楚了。”
“我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當下沒到時機。你想想,洛夫克拉夫特創造出克蘇魯神話,多麼偉大的作家,卻在貧困病痛中死去。還不是因為他的思想超前了時代。”
“璐璐,我明白你意思。”
姚陌洗漱完,發覺早餐也已經準備好。
看來齊遠聲並非出門晨練,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不過也好。
姚陌當下心情正差,難保他的言行不會正好撞槍口上。
姚陌和范漣約在一家火鍋店。
往常不管幾人同行,姚陌總點鴛鴦鍋,這回她直接勾選:“麻辣鍋”,麻辣程度:最辣!!!
范漣目瞪口呆。
“師妹你沒事吧?”
“沒事啊,暫且不得不分出心力養家餬口的散夥飯罷遼。”
范漣搔搔頭,“明年經濟復蘇,一定可以!”
近期《蔡文姬》舞台劇向姚陌遞出了橄欖枝。姚陌很樂意去磨鍊一下自己。
然而當她接受時,同時意味着——她前幾個月的工作潰敗如山倒。
出品方給出的預算是兩個億,范漣和姚陌團隊計算出的花費預估三億都兜不住。
這之間的差價……
對於幾乎一個段落一個段落諮詢專家改出來的劇本雛形,姚陌內心充斥複雜的不舍。即使她知道,第一版劇本距離最終敲定的劇本,還差成百上千個日夜。
嘆了口氣,姚陌決定另闢蹊徑:“唉,坦白講,國內現在很多技術還不成熟,比如VR、UI,你也不想大家都說是兩毛錢特效吧?我去找技術路徑,你去找省錢法子,分工合作!”
“好!咱們可以先做分鏡,騎驢看唱本。將一切模擬出來,減少後期投入!”
兩人吃得滿頭大汗。
不想喝酒,姚陌倒了兩杯熱茶。
辣痛爆滿整個口腔,在熱茶的刺激下,更是渾身大汗淋漓,像是大病初癒,就連眼睛都冒出了水珠子。
“師妹,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排舞台劇?”
“沒什麼印象。”
“哦。”頓了頓,范漣說:“我們也是這樣合作的。”
吃完一頓不算散夥飯的散夥飯,范漣要送姚陌回去。
姚陌說:“算了吧,明天太陽出來,咱們又是新的社畜。”
年近而立,若是以買房為立腳的依據,兩人都早已在A市站住腳。但仍然難以避免,被時代與資本的洪流裹挾,這種裹挾感是清醒的,個人只是長城下一隻螞蟻。
到家后姚陌後悔不迭,吃這麼辣一定會瘋狂長痘。
她滑着鞋底蹚到廚房,一連灌了兩杯水。
齊遠聲:“怎麼沒開燈?”
廚房的壁燈亮起。
咦,原來她進門這麼久都沒開燈。
“你上完課了?”
“嗯,剛提交作業。”
“什麼時候開學?”
“下周。”
沉寂了兩分鐘。
齊遠聲走近雙手環抱住姚陌,聲音極輕,唯恐驚擾了蒲公英的種子:“姐姐,我沒過初選。但是沒關係,我學的是熱門專業,以後不愁找工作。身邊同學的平均月薪甚至在博士生之上。”
他的小心翼翼並未帶來絲毫撫慰。相反的,往姚陌本就搖搖欲墜的駱駝上加了一根稻草。仟韆仦哾
她掙脫開,手指捏緊玻璃杯,“你的意思是要放棄這條路?”
良久。
“……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
姚陌坐在沙發上。
齊遠聲貼在她左邊。
“當時我問你是不是認真的,我們就坐在這裏。我是看着你的眼睛問的,你的回答你還記得嗎?”
齊遠聲如同長銹的機械人,緩緩點頭。
“所以你剛剛跟我說的這些,也是認真的?”
若是方才還只長銹一年,這次機械人已經銹了五年,不如返廠維修。齊遠聲嗓音微顫,說:“是。”
姚陌眼前的齊遠聲的外殼彷彿霎時間破裂了,從裏面爬出不一樣的,她不願過多接觸的新物質。
對夢想夸夸其談卻輕易言棄。
人一輩子很短,能選擇的活法亦很有限。姚陌只能為自己的人生做個殘酷的篩選。
失望從她的眼底傾瀉而出,如瀑布衝擊着齊遠聲。
齊遠聲側身道:“姐姐,我還可以有別的活法。”
“無法反駁。”
“你放心好啦。”
姚陌頷首,卻隔開了和齊遠聲的距離。“既然如此,你們快開學了,我想你可以着手準備回學校的事了。”
“姐姐!”他失聲叫道。
“我們的關係是導演與演員的關係。你選擇不再走這條路,我想不出繼續下去的理由。”
“只是導演與演員的關係嗎?”
齊遠聲的瞳仁很黑,此刻點綴着燦星,牢牢地封鎖着姚陌的出路。
姚陌緘默須臾,說:“你是認真的?是不是在你們看來,娛樂圈光鮮亮麗,頂端演員一部戲的片酬,很多家庭一輩子都掙不到,所以喜歡錶演,初心不過是為了掙快錢?”
“不管在哪個圈子,更多的都是在底層,金字塔底端的大多數,勤勤懇懇日復一日耕耘的人。”
“對不起。”
*
齊遠聲帶走了他的東西。
乾乾淨淨。
姚陌用手指測量,毫無浮塵。因為過於乾淨,看起來像是打掃過一遍。
姚陌走到練功室,整面牆的大鏡子纖毫畢現的照出了她的萎靡和黑眼圈。
她實在很難想像,難道齊遠聲以前說給她的故事是騙人的嗎?
正如梵高所說“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曾有一段時間,姚陌的火和齊遠聲的火彷彿同頻存在。
焰糾纏起舞成花。
那一天齊遠聲第二次表演《Placejepasse》,這次場地換成了練功室,以前姚陌練舞蹈、瑜伽和表演的房間。
落地窗凝出如血的殘陽。
齊遠聲表演完已是滿頭大汗。
兩人坐在紅橡原木地板上,齊遠聲喘着氣,見姚陌盯着他膝蓋處碗口大小的疤痕。
他嘿嘿一笑,也不難為情,順着說起童年。
姚陌這才知道,原來齊遠聲由爺爺奶奶帶大。
齊遠聲的爺爺是當地的銀行行長——無怪乎他報了金融,現已退休,守着家裏的農場,每天打理打理菜園子;奶奶是一名教師,比爺爺大五歲。
說到這齊遠聲特意停頓了三秒鐘。
兩位老人均是出過國的知識分子。一開始爺爺在英國讀書,奶奶隨之陪讀,后兩人一同到法國進修,正是在法國生下了他們唯一的孩子。
他們愛好音樂,愛好書籍,愛好一切追求美美與共的事務。
家裏至今還存着產於1928年的哥倫比亞留聲機,滿柜子黑膠唱片。
齊遠聲就在這樣肥沃的文化氛圍里汲取陽光雨露。
最小的時候,他在法國。父母因為忙於工作疏於照顧,直接將他送進了一所戲劇學校,裏頭專門教一群小屁孩演戲。
齊遠聲讀小學時回國。
城裏來了個戲班子,戲台就搭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們四處唱戲掙錢,唱的是崑曲,主要唱《牡丹亭》《桃花扇》一些痴男怨女戲。
齊遠聲放學后不歸家,鑽進後台跟着戲班子學唱戲。
崑曲可分為南昆和北昆,齊遠聲學的是蘇州白。
可惜沒幾個禮拜,他被爺爺提了回去。
後來齊遠聲看到精彩的場景,悄悄一個人練習。
《指環王》裏咕嚕與弗羅多爭奪魔戒的那一片段,齊遠聲既演咕嚕,又演弗羅多。
好不刺激!
樂極生悲——一個不小心,直接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流了許多血,留下一道很深的印記。
可把兩位老人家嚇得夠嗆。
姚陌:“後來為什麼沒有走這條路?”
齊遠聲:“家人不支持。而且現在的圈子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姚陌不認可,“不管外面穿什麼衣服,內核不會變。導演和演員拿作品說話。”
齊遠聲羨慕她,她總是這麼堅定,即使堅定到有些理想主義。
那時候他們的相處時間不算許多,卻覺得彼此能靠很近。
鏡子裏還有一對她和他,嘴唇一寸一寸靠近,直到太陽都被這一幕和諧,躍過了昏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