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章 卻扇
傅輕竹走了,連夜冒雨趕回皇宮。
次日卯正,魏宮中正廣場,四周的琉璃宮燈閃爍通明,穿着暗紅色朝服的大臣分列兩側,手持玉笏定定的站在寒風中。
隨着內侍尖柔悠遠的一聲“入朝”,宮門大開,朝臣踩着九十九階玉石登殿,期間除卻腳步聲,再無其他。
林堂聲站在人群末端,肅穆的朝堂讓他生出無限敬畏,他做夢都想更近一步,奈何五年過去了,除卻頭上白髮,什麼都沒有增加。
但他規規矩矩站着,同往日沒有什麼差別。
年邁的皇帝穩坐高殿,明黃的龍服襯的整個人威嚴肅目,今日他難得目光往下,玩味的打量了一眼末端那個不起眼的京府通判。
膽小怯懦,規矩無趣,皇帝心裏給出評價便無心再看。
許久之後還是朝內侍抬手,高貴平冷的說出兩個字。
“宣旨。”
簡單的兩個字,朝臣皆斂目默聲。
聖旨古怪的把林堂聲誇獎一番,最後一個轉折,“京府通判家教嚴謹,有女林愉婉約淑慧,得皇后心喜,賜婚於傅侯公子,左相承昀。欽此。”
林堂聲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官,素日透明的跟魏江水一樣,流過無痕。直到聖旨一出,朝臣紛紛疑惑,“林堂聲是誰?”
於是在一層一層疑問之下,眾人目光落在末端呆愣的林堂聲身上。
“這京都通判,官不大,生的女兒卻是個個出名呀!”武官那邊,蕭家軍的一個人耿直說道:“這大女兒才給了我們將軍,二女兒又得賜婚,嘖嘖……”
這聲音很輕,無奈眾人混跡朝堂,耳聽八方,很快反應過來這說的是誰。就連皇帝也抬起眼皮,看了那說話的官員一眼。
內侍見皇帝不喜,開腔提醒道:“林大人,領旨謝恩吧!”
林堂聲兩頰微顫,拿着玉笏的雙手骨節泛白,心中湧出潑天的驚喜,他才想陞官,便要陞官。謝恩的腳步還未邁出去,便兩眼一黑,天旋地轉。
最後林堂聲暈昏頭之前想的卻是,他得把一夜未歸的好閨女接回家。
供着。
…
行宮裏,林愉一夜高燒,終於在黃昏時刻迎來了她姍姍來遲的“家人們”。
踏着落幕的餘暉,積水被踩的嘩嘩作響,繼母趙氏、三妹林悅和她被人攙扶着的父親林堂聲,一家子完完整整的,都來了。
林愉看着愈發失望,這便是她的家人。
“哎吆我的女兒,你這是遭了什麼罪。”趙氏進來,遠遠的開始抹眼淚說著。林堂聲被人扶着,規勸道:“雲娘放心,她這不是沒事嗎?”
這樣的場景,在林愉十幾年的生命中上演了無數次,她沉默的看着,獨自艱難撐着坐起。
“姐姐,昨日是我不好,江邊危險我本要叫姐姐小心,不料姐姐腳快,還被人當眾碰了身子,如今上京人人詬……”林悅聲音幾乎可以掐出水,整個人遺傳了趙氏的柔弱,未語含淚,讓人動容。
林愉風寒未好,整個人疲憊的很,對林悅的忍耐在落水的時候也到了極致,在林悅走近她的時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抽在林悅的臉上。
啪——
這是林愉第一次這般突兀強勢,根本沒有給人反應的時間,她原本也是一個乖巧無名的嫡次女,話都不曾說重過。
趙氏抽泣的聲音停了,林堂聲也不安慰了,整個屋子瞬間安靜,只有風聲入耳。
林悅張着嘴,白晢的臉上迅速浮現出清晰的五個指印,不可置信的偏過頭,眼中升起惡毒的怨恨。
林愉打過之後,扶着行宮床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水中的窒息仍在眼前,死亡的恐懼讓她忍不住顫抖,她從未想過林悅會恨她至此。
生死不論。
“林悅,今日一巴掌,我打了。”林愉看着三人,竟沒有一絲傷心的感覺,時間長了,心就不會痛了,這都是真的。
因為她已經痛習慣了。
“害我可以,關起門來無聲無息,大可各憑本事。是誰給你的膽子在外丟人現眼,你不要臉,林家的列祖列宗要臉。”
趙氏想起什麼,趕緊上去扶着林悅,解釋道:“阿愉,你這是做什麼,昨日你妹妹擔心你,不停叫人救你,喉嚨都啞了。”
林悅在趙氏的示意下很快假意咳嗽,一副委屈的樣子。
“母親,為了姐姐,便是廢了嗓子也是無礙的。”
“怎會無礙?”林堂聲不滿的瞪着林愉,許是想起了林愉即將帶來的好處,軟了嗓子道:“一家子好心來看你,說話就說話,你動什麼手?”
“父親,”林愉望着林堂聲,出口聲音才是真的沙啞,苦笑道:“昨夜我高燒不退的時候,您在哪裏?”
他被趙氏慫恿着,把這個女兒送去庵堂,全了林家臉面。他在憤怒之後,和美妾翻雲覆雨行生子大業。
在林堂聲的眼中,何曾有過她這個女兒。
“若無聖旨賜婚,父親會來嗎?”
林堂聲面色瞬間難看,他是有心思,可不代表喜歡把這些心思擺到明面上。
說白了,林堂聲自私自利,面子裏子都想要
“林家雖非大家,百年來兢兢業業也算書香門第,林悅當眾大呼,是救我還是害我,大家心知肚明。父親,為官重名望,林悅毀的是我一個人嗎?”
林愉疲憊的很,更多失望。
“今日這巴掌我打了,重來一回我依舊會打。父親若覺得我錯了,便打回來。”
“我受着。”這句是她學傅承昀的,只是林堂聲怕是沒這個膽子。
林愉一副你愛怎樣就怎樣,氣勢逼的林堂聲有些訥訥的。
“我也沒說打你,就是來看看你。”
“看我,您是來看看我會不會老實嫁人吧!”曾經林惜抗拒過,還不是被林堂聲迷暈了綁上了花轎,嫁給殘疾的蕭策。
她是跟着林惜長大的。
林堂聲分明是害怕林愉不滿,可林愉怎會不滿。
這婚,是她求來的。
嫁給傅承昀,是林愉唯一一意孤行的事,她心甘情願。
但這些,林愉這一輩子也不會和林堂聲說,因他不配。
行宮的穿堂風吹在一家身上,林愉身心俱疲,無力癱倒在塌,她看着外面仍舊陰沉的天空,眼中再無少年時對親人的期盼,只滄桑道:“你們走吧!如果不想我抗婚,如果想享着榮華富貴平安活着,就走吧!”
她離開這個厭惡的家庭之前,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
…
林愉出嫁那天刮著風,她穿着宮制的金絲嫁衣,眼無波瀾的朝着高座上的林堂聲跪下,彎腰朝着他叩首。
三拜叩謝生養恩,林愉絲毫沒有水分的送給這個她愛過,敬過,期待過,最後絕望過的父親。
林堂聲看着眼前折頸深磕的女兒,難得的紅了眼眶,哽咽着囑咐道:“你也莫要怨我,除卻傅相那些過往,本身也是一個很好的夫婿。你一去就是尊貴的相爺夫人,一生富貴榮華。好好過,知道嗎?”
林愉聽着,她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但她還是規矩的,再一次叩首,“女兒謹記。”
林愉被傅家的喜婆扶起,絲毫沒有留戀的轉身,寒風吹的她紅衣飄飛,逶地的裙擺離地翻卷,自有人上來牽擺。
“我來。”
林愉聞聲腳步一頓,卻是林堂聲站起身,在趙氏不滿的目光中牽起她的衣擺,淋雨跟在林愉身後走着,“父親在後頭跟着,你大膽往前走。”
就像兒時上街,林愉跑在前面鬧着,林堂聲放縱的跟在後面護着。
她也不知道怎麼的,那一刻突然就想起林堂聲抱着她轉圈的樣子,明明沒了期待,她卻還是紅了眼眶。
綿綿細雨被風吹着,林愉垂頭把團扇抬高了些,遮住異樣的眼眶,伸手輕輕抹去水霧,再抬手她笑着邁出了林家的大門。
再見了,這個不曾溫暖過她的家。
這場婚禮,傅承昀有傷,並未迎親。林愉無兄無弟,無人送親。
婚事在司儀的引領之下能省則省,林愉很快被送去了喜房,傅承昀就躺在裏面。
林愉被人扶着,坐在傅承昀邊上,忍不住抬眼看去,就見他紅衣玉冠,趴在枕頭上拿硃筆批着什麼,眉眼之間儘是認真。
新婚批文,傅承昀絕對是第一個。
團扇之下,林愉隱隱露出她般般入畫的容顏,眼底微微閃過委屈,斂眉不語。
喜婆是傅輕竹派來的,見此硬着頭皮提醒道:“相爺,卻扇了。”
傅承昀手下未停,好似沒有聽到一樣。
喜婆等了一會兒有些為難,滿屋寂靜。她想起皇后的殷殷囑託,又一次咬着牙提醒道:“相爺,該卻扇了。”
“閉嘴。”
傅承昀轉頭,朝着喜婆吼了一聲。這一聲突兀,林愉沒有防備,被嚇的肩膀一縮,傅承昀離的近看的清楚,轉而回頭刷刷的落下兩筆。
喜婆不敢開口了,但婚禮得繼續,圖吉利不就是圖一個時間點,錯過了心裏終歸是有個結。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喜婆終於平復了自己,不經意看到低眉順眼的林愉,試探的靠近林愉,給林愉使了一個眼神,意思不言而喻。
林愉端着團扇,手酸的不行,轉頭看了一眼滿屋子的丫鬟們,到底垂手,在傅承昀的寬袖上拽了拽,望着他,輕聲道:“夫君,卻扇。”
這聲音嬌軟,聽着倒是委屈。傅承昀只覺心裏被人扔了一粒石子,平靜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
他猛的轉頭,看見那雙瀲灧眸子裏面滿是祈求。
林愉見他轉頭,甚至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總之姝色動人。
這個夫人娶了,好歹是他自己找上的,多少有些對不住她,便依了這一回吧!
傅承昀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放下毫筆,朝人伸手,不耐道:“換筆來。”
這就是要按流程來的意思,喜婆頓時喜笑顏開,驚奇的看了一眼眉眼帶笑的新娘,笑的更歡了,轉而把紙墨奉上。
傅承昀接過筆潤了一下,落筆之時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林愉,瞥見她偷偷看過來帶笑的眼睛,嗤笑一聲隨意的趴着落筆。
“林有桃夭明月仙,何需紅粉施嬌妍。”
“得幸結髮共參知,齊寫契闊白首約”
他邊寫喜婆邊讀,讀完之後屋子裏面的氣氛明顯好了些,丫鬟雖都不敢說話,還是偷偷的看林愉。
林愉也怔了怔,面色有些發燙,傅承昀無疑給足了她臉面,這樣的卻扇詩從未有過。
相知白首,是無數女子一生所求,被這樣當眾承諾,林愉自然臉紅。
他們真的能相知白首嗎?
林愉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傅承昀看着她發獃,不禁蹙眉。
“扇子放下。”
眾人忍不住哄堂大笑,第一次這個屋子裏面有了笑聲。
林愉紅着臉,“哦”了一聲,乖乖把扇子放下,露出那張燦如春華的臉。
她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