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民國愛情(六)
從少帥府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暗了下來。
姜姒還是拗不過陸凜的堅持,坐上了他的車。
姜姒坐上車后,毫不客氣地指揮陸凜。
“我要吃禮記的蝴蝶酥。”
禮記和姜公館在相反的地方,姜姒故意讓陸凜繞遠路,就是為了報剛才書房裏的仇。
陸凜毫無拒絕之意,甚至主動開口詢問。
“你平時愛吃的玫瑰餅和豌豆黃兒,要不要吃?”
陸凜提的這兩處店,都分佈在完全不同的方向,彷彿只要姜姒一聲令下,他就能在今晚跑遍整個上海灘。
姜姒說不出話來了,她哪裏會想到,陸凜對她能這麼百依百順。
可姜姒也只用鼻音輕哼了一聲,偏頭看向窗外。
陸凜失笑,踩下了油門。
夜晚的上海,依舊繁華。
街道兩側的霓虹燈閃爍着,彷彿將墨藍的夜空都染上了顏色。
才駛到一半,姜姒忽然瞧見了窗外的一幅場景。
不遠處,有位中年男人拽住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他表情兇狠,手下的動作毫不留情。
姜姒一見,就皺起了眉。
“等等。”姜姒讓陸凜停下車。
陸凜注意到了街對面的動靜,猜到姜姒想做些什麼,立即將車停在路邊。
車子一停下,姜姒打開車門,快步走了過去。
陸凜怕姜姒受傷,迅速走到了她的身側。
姜姒環着胳膊,仰起下巴看着他們,眉眼滿是驕矜。
“你在幹嘛?想買賣人口嗎?”
沒想到,有人竟敢在上海街頭,強行拉人。
這次,姜姒猜錯了。
中年男人原本還是惡狠狠的表情,在看到姜姒和陸凜的那一刻,他意外收斂了些。
他自然能看出,這兩人相貌不凡,穿着打扮也同樣高貴,是他惹不起的人。
中年男人拉着那個少女,將她拽到身後。
他的語氣帶着諂媚:“兩位貴人誤會了,她是我的女兒。”
少女趁機掙脫開他的手,跪在了姜姒的面前。
她仰起頭,一張臉上全是淚。
“小姐買下我吧,我父親要將我賣去妓館!”
這一刻,姜姒才發現,少女的實際年齡比她預測的還要小,連聲音都是稚嫩的。
中年男人慌了:“我沒想賣掉她,只是送她去那裏洗盤子。”
這話誰都不信。
中年男人上前一步,試圖將人抓回來,他和姜姒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了。
陸凜眉眼一眯,拔槍指着他:“退後。”
被黑黝黝的槍指着,中年男人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他只敢放低聲音:“她是我的女兒,我有權處置她的。”
姜姒最看不慣別人以親情綁架子女,好像是子女是他們的財產一樣。
她也不喜歡用金錢來定義別人的價值,這樣的人口買賣是她最厭惡的。
可這個男人畢竟是少女的父親,姜姒是個外人,根本沒有旁的法子。
“從今天起,她是我的人了。”
姜姒給了中年男人一筆錢,將少女從水深火熱中救了回來。
姜姒問:“你叫什麼?”
少女:“我叫江思,江水的江,思念的思。我不想和我父親有相同的姓,小姐,你給我一個新名字吧。”
姜姒莞爾一笑:“可我也姓姜啊。”
看來她們還挺有緣分的。
少女怔住了。
姜姒這才開口:“不過,我的姓是薑茶的姜,以後你就叫姜思好了,你願意嗎?”
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我願意!”
明明姜和江的讀音相同,可江思卻覺得,她似乎獲得了新生。
姜姒的恩情讓江思銘記於心。
她暗自發誓,只要姜姒需要她,她一定會奉獻自己的全部,不管付出任何的代價。
姜姒不曾想,她的一個善意之舉,讓江思和她的命運,意外交織在了一起。
今晚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姜姒也不再和陸凜賭氣,乖乖地上了車。
姜姒帶着人回了家。
次日,陸凜帶着手下調查好的資料,來了姜公館。
姜崢嘯在家,他正在溫聲細語地哄着姜姒:“上回那個請了病假的旗袍師傅回上海了,想要做新的旗袍嗎?”
姜姒語氣很淡,她和父親之間已經有了間隙,根本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相處方式。
她最不喜歡的就是欺騙。
恰好,陸凜在此刻登門。
姜崢嘯覺得奇怪,以為他是來帶姜姒出去約會的。
“姜會長,這裏有份資料,你看一下。”
陸凜先是看了一眼姜姒,才將手上的資料遞了過去。
姜姒很快就明白了過來,資料一定和姜靈月有關。她的心跳冷不丁加快了幾分,明明她早將此事放下,再次提起時,她還是覺得難過。
姜崢嘯愣了幾秒,才緩緩伸出手,接過文件。
他當著姜姒的面,打開了資料,一目十行,看完了全部。
看到最後,姜崢嘯的臉徹底沉了下來。
這些年,曹溫荷一直在和一名男子來往,他們每年都會見上幾面。
根據曹溫荷老家的人說,很多人都知道他們交往過。
而且在曹溫荷懷孕期間,那個男子始終照顧着她,姜靈月還親昵地叫過那人父親。
照片上的三個人,更像是一家三口。
姜崢嘯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他先前以為姜靈月身上沒有他的影子,是因為她和她母親像了十成十。
當他看見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時,才發現姜靈月和這個人才更像父女。
真相就在他眼前,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姜崢嘯也知道陸凜的為人,根本不屑在這種事上欺騙他。
曹溫荷是姜崢嘯的初戀,他們短暫交往過。
當姜崢嘯得知曹溫荷單獨撫養了他們的孩子這麼久時,他對她多了幾分憐惜,自然多有照拂。
如今,他成了一個笑話,還失去了他女兒對他的恭敬和愛戴。
姜崢嘯悔不當初,若是他當年認真調查一下,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姜崢嘯看向陸凜:“多謝,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還有,希望你能好好照顧我的女兒。”
姜崢嘯當天便去了北京,他手段本就狠絕,很快拿走了曹溫荷母女的一切,直接將她們趕出了北京。
至於她們要如何生存,這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陸凜看出姜姒的心情不大好,他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要不要帶你出去玩?”
當陸凜收回手時,姜姒注意到了他手上的傷口。
姜姒立即抓住了他的手。
“你的手受傷了?”姜姒語氣很急。
陸凜微微怔住,試圖收回手,被姜姒瞪了一眼警告,她將他拉得更近了些。
外頭的日光落進來,照進了客廳。
陸凜掌心和指腹上有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特別是右手,甚至有幾道傷痕印記變深了。
怪不得,這幾日姜姒總是見到陸凜戴着手套。
姜姒漂亮的眉峰皺了起來,嘴唇下意識被她咬住,一臉嚴肅地盯着陸凜的傷口瞧。
她湊得很近,呼吸也很近。
近得連姜姒的睫毛似乎都要垂到陸凜的掌心。
陸凜身子一下子緊繃了,趁着姜姒不注意,他縮回了手:“小傷罷了。”
姜姒抬頭看他。
陸凜怕姜姒要繼續剛才的動作,他只能說出實話:“手上的傷,是在雕刻的時候留下的。”
這回輪到姜姒不解了:“雕刻?”
“是一個八音盒。”
陸凜慶幸,他昨日已經完工,不然被姜姒提前瞧見,那就不叫驚喜了。
八音盒被陸凜放在了車上。
陸凜走出姜家的門,取了八音盒,他回到姜家,將其遞到了姜姒的手上。
這個八音盒極為精緻,姜姒凝神看了一會兒,然後擰動了發條。
李斯特的《愛之夢》落進了安靜的空氣里,溫柔的旋律之間,彷彿藏着讓人悸動的心跳聲。
姜姒注意到了八音盒上的一處雕刻。
看得出,雕刻的人很用心,這完全不像是初學者的作品。
她眼睛有些酸澀,聲音發直地問:“這是桔梗花?”
姜姒回憶起了北平的小巷,巷口燃燒着的藍紫桔梗花,還有輕輕的一個吻。
這些美好的回憶,將她被欺騙的傷害疼痛,沖淡了大半。
因為陸凜的八音盒,那一次的北平之旅,被重新覆上了全新的意義。
姜姒想像得出,陸凜用他那雙拿槍的手,坐在書桌前,一遍遍地練習,一遍遍失敗,最後用心地把桔梗花刻在了八音盒上。
陸凜自嘲:“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難的事情。”
剛開始雕刻的時候,他完全找不到門道,大多傷口都是在那時候留下的。
“我原本想在婚禮當天送給你的,現在,我必須換樣禮物了。”
音樂聲在此刻停了,姜姒恢復原先明媚的笑容,她調侃陸凜:“婚禮可是在明年的六月呢。”
“陸少帥,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陸凜竟然承認了:“是的,我很緊張。”
姜姒一手拿着八音盒,一手握住了陸凜的手:“要不要去寺廟求道符?靜靜心。”
向來不信這些的陸凜,意外點了頭。
下午時分,車子到了山腳下。
姜姒緩緩地下了車,和陸凜一起走進廟裏。
廟中草木蒼翠,姜姒拾級而上,進入大殿,虔誠地求了一支簽。
姜姒所求的是姻緣,雖說她心中對這段婚姻充滿了信心,但她還是想知道日後會不會有什麼變數。
姜姒晃着簽筒,沒一會兒,一支簽掉了出來。
她心神一緊,眼睛睜開一小條縫隙,悄悄地去瞧地上的那支簽。
上上籤。
一定會是上上籤。
姜姒在心底念叨了好幾句,才慢悠悠地伸出手,撿起那支簽。她去拿了簽文,眨巴兩下眼睛,視線直直地落在簽文上。
是她方才的話奏效了嗎?
還真的是上上籤。
姜姒笑眯眯地走到陸凜身旁,把簽文輕輕在他眼前一晃,準備給他看。
她尚未開口,便聽得陸凜恭敬的聲音:“慧雲大師。”
慧雲大師是得道高僧,很少出現。他們能在廟裏見到他,說明今日運氣極佳。
姜姒收起簽文:“慧雲大師好。”
慧雲大師笑着看了他們一眼:“來問姻緣?”
姜姒臉紅一瞬,急忙別開眼。陸凜餘光瞥見了她的模樣,應聲道:“對,是我想來問姻緣的。”
聞言,姜姒的耳根更紅了,她撇清干係:“是呀,陸少帥想來,我就陪他來咯。”
慧雲大師來回看了一眼,他目光稍頓,在姜姒面上停留幾秒,似乎看出了什麼,神色微變。
短時間內,慧雲大師又恢復了原先的雲淡風輕,他最後只落下一句話便走了。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慧雲大師是什麼意思?
他們對視了一眼,滿是不解。這句話是五代十國的宰相馮道所說,勸人過好當下。
為什麼要過好當下,難道未來會有什麼意外嗎?
分明求了一支好籤,離開廟的時候,姜姒心裏卻惴惴不安。
可姜姒天生的性格使然,待她走出一段路后,她便將此事放了下來。
反倒是陸凜沉默了許多。
他似乎心裏很亂,沒法理清繁雜的思緒。
陸凜心裏裝着事,他依舊察覺到,身旁的腳步聲停了。
他猛地轉頭,姜姒落後了幾步,沒跟上來。
“怎麼……不走了?”
陸凜的情緒藏得很深,他那雙漆黑的瞳孔彷彿黑色的漩渦,不讓人猜透他的心思。
但姜姒卻感受到了。
“你是在想,和我結婚是否正確?”
姜姒三言兩語,就料中了他的心思,陸凜瞳孔一縮。
“我怕,這件事是不是因我而起?”陸凜沒有明說。
但兩人都清楚陸凜的擔憂是什麼。
陸凜害怕日後因為他,姜姒會受到傷害。
若是真的發生不可挽回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要是他和姜姒不結婚,就能改變結局。
或許……
“陸少帥,我還以為你是無所不能的呢。”姜姒忽地開口。
她眨了眨眼,這時候,她還有心情逗陸凜。
明明此事和姜姒有關,她看上去卻一點也不擔心。
她才不會因為一個縹緲的預言,而放棄她之後的人生,更何況,事情也沒有走到最差的結局。
這還是姜姒第一次,在陸凜身上看到脆弱的一面。
陸凜苦笑:“我一直都不是無所不能的。”
姜姒倏地上前一步,直視着陸凜的眼睛,就像陸凜當時追求她那般果斷。
“我說過了,我會教你如何愛人。”
姜姒臉上的笑容像是光,照亮了陸凜的眼睛。
“你不信我嗎?”
陸凜似乎要被姜姒身上的光亮燙傷,彷彿在她眼裏,世界上沒有任何難事。
姜姒驀地伸出了手。
下一秒,陸凜的胸口一沉。
姜姒的勇氣通過她的手,傳到了陸凜的心口。
“愛就要愛得熱烈,不計較後果,”姜姒聽到掌心底下沉穩的心跳聲,“陸少帥,你只需要跟你的心走。”
表面上,看似陸凜幫姜姒做了更多的事情。
其實,姜姒教會了陸凜如何真正地愛人。
陸凜外表和行為是強勢的,他的內心卻藏着脆弱。
他顧忌得太多,因為是姜姒,他更會陷入一次又一次的猶豫。
姜姒輕嘆了一口氣:“婚禮定在明年的六月,六月又沒雪,我喜歡下雪天,要是你能讓六月飄雪就好了。”
這不是姜姒第一次提起此事了,陸凜笑了。
他握住了姜姒放在他心口處的手:“方才我在大殿裏許了願。”
姜姒眨了下眼:“什麼?”
陸凜唇角浮起笑意:“我希望在結婚當天,能落場雪,遂了姜大小姐的心意。”
姜姒沒覺得這事會發生。
她笑眯眯地歪頭:“要是你的願望沒成真的呢?”
“那我還許了個願。”
“這輩子沒實現,下輩子或許可以呢。”
陸凜沒料到的是,他和姜姒還擁有另一世的婚禮。
同樣是六月的婚禮,那日竟飄了雪。
或許是陸凜心誠,讓本不可能的願望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