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 16 章
賀衍行看着隋心背影:“你去過瑞士嗎?”
隋心心裏警鈴大作,手裏的飯菜差點都扔了。
什麼意思?
被認出了?
這麼久都沒有再見過面,他是怎麼認出自己來的?
還是說他也不確定,只是在詐自己而已?
隋心念頭百轉千回,抬手輕輕打了自己嘴一掌,吐槽自己: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要是剛才壓住性子不多問他一句,不什麼事都沒有?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還砸得特別實在,端端正正。
隋心所有的小動作一一落入賀衍行眼中,他心中的疑問如潮水退去,山石展露出來。
之前百分之八十的證據瞬間滿格。
孩子是他的,毋庸置疑!
隋心深呼吸好幾下,斬斷腦子裏紛繁複雜的念頭,轉過身,盡量面色如常看着賀衍行:“怎麼了?”
只是聲音有些發飄。
在不知道對方深淺時,先扔回一個問題,然後見招拆招。
這是隋心的制勝法寶,屢試不爽。
之前蒙了白霧的鏡片早已擦拭乾凈,此刻端端正正架在賀衍行鼻樑上,文質彬彬,像小說里出類拔萃、俊俏多才的青年教授。
當然,這個認知的前提是沒有發生瑞士翁根事件。
現在,隋心對賀衍行重新定義:斯文敗類。
這個詞就是為賀衍行量身定做的。隋心垂下眼瞼,偷偷翻了個白眼。
這些舉動,賀衍行自然也沒錯過。只見鏡片底下精光一閃而過,他勾唇一笑,聲音在暗夜中更顯低沉,像在人心上放了一個低音炮音響:“瑞士我去得比較少,就想問問鄰居有沒有去過,有沒有可推薦的景點。”
儘管隨心覺得這個鄰居此刻腦子有毛病,但也沒放過他是只老狐狸的判斷。
從大門口把她攔下來,一路閉口不言,就只為了問瑞士旅遊景點?絕對不可能,這個借口也太爛了吧。
真當她三歲小孩??!!
全球那麼多地方不問,非得問瑞士?
但只要他不明說,這事隋心自然輕巧揭過,她心神稍稍鬆弛下來,一口咬死:“不好意思幫不上你,我也沒有去過。”
為了避免自己回答太過此地無銀三百兩,隋心又多問了一句:“你要去瑞士哪裏玩?。”
“翁根。”賀衍行像怕隋心沒聽懂,又着重補了一句,“瑞士翁根小鎮。”
隋心腦袋像煙花綻放,轟得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腦子裏全部都是“翁根小鎮”在回蕩。
好像幾秒鐘,又好像過了半個世紀,隋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呵呵,那你可以去網上搜搜,我飯要涼了。”
隋心晃了晃手上的飯盒,轉身就走。
“等等。”賀衍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徐徐緩緩。
隋心莫名有了怒氣,心情敗壞了,語氣自然好不到哪裏,硬邦邦回了一句:“還有事?”
賀衍行整天就是和形形色色得打交道,隋心這樣毫不加以掩飾的怒氣,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神。
他只是突然想起下午準備的那鍋酸菜魚。
“你等我一下。”賀衍行開了門,二十分鐘後端着一個鍋出來了。
“我今天新做的,你只需要加熱煮滾就可以吃了。”
煎到兩面微黃的魚塊靜靜躺在湯料底下,花椒用油滾過麻辣香味十足,酸菜裹着作料翻炒過,酸味全出來了。
聞着這個酸味,隋心覺得自己在“四季美”打包的酸菜魚頓時不香了。
口水在口腔里肆意。
但吃人口軟拿人手軟這個道理隋心還是知道的。
更氣人的事,他明明都知道了,還裝模左右,問東問西。
搬家計劃明天就開始執行。
隋心用力把視線從這鍋酸菜魚上撕開,特別硬氣拒絕了鄰居的不懷好意:“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已經點餐了。”
她不再給賀衍行蠱惑機會,快速進門進屋。拿出飯菜,摸了摸溫度,認命地扔進微波爐加熱。
賀衍行楞了一會,抱着一鍋酸菜魚回了屋。
他剛放下酸菜魚,電話響了。
是他姐賀靜怡。
“阿行,你給我做的酸菜魚呢?是準備讓我當宵夜嗎?”
“正在路上。”賀衍行撒了個小謊,把剛才那鍋沒送出去的酸菜魚,連鍋一起打包帶走。
他差點忘記這鍋魚是他姐指定要他做的。
車子抵達沈園時,姐夫沈程正在樓下等他:“衍行來了?你姐等不及了非讓我下樓來應你。”
沈程是個大學教授,風度翩翩,青年才俊。
當初姐姐要嫁給沈程,賀家上上下下全體反對,只有賀衍行一個人贊成。
他願意聽從家裏安排,作為姐姐姐夫結婚的交換條件。
反正他無所謂娶不娶,娶誰,倒不如給姐姐一條活路。
賀家權衡之後,同意了。
以前賀家是不着急聯姻,現在是賀衍行翅膀硬了,擺佈不了。所以他能鬆口,也就不在乎一個賀靜怡了。
一進門,沈程洗了手,按照賀衍行交代的順序,開始煮魚。
“你怎麼才來啊。你要把你小外甥餓着了,看你姐夫不修理你。”靜怡拿着碗和筷子圍着廚房中島台轉悠,饞得等不及鍋煮開。
“程,你把火扭大點,可以嗎?”一會靜怡指揮着。
沈程剝了一個甜柚,遞到靜怡嘴邊:“阿行說,煮這個菜中火煮味道才最好。你先吃點柚子。”
“不要吃。”靜怡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很誠實地張嘴接住,甜滋滋吃了起來。
“程,這裏冒水泡了,我能不能先吃這邊?”安靜一秒鐘,賀靜怡又開始了。
“姐夫,你不要這樣慣着她了。再慣下去,她要上房揭瓦了。”賀衍行看不下去了。他姐怎麼突然變嬌氣了?!
他平素最不喜歡這樣的人。就算親姐也看不下去。
賀靜怡抬起筷子沖賀衍行指了指,氣呼呼告狀:“程,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我還是不是他親姐了,這麼埋汰我。”
沈程摸了摸賀靜怡頭,溫柔低語安撫着,扭頭叮囑賀衍行:“阿行,小靜現在剛剛懷孕,胃口習慣喜好很多方面都變了,她的改變我們要去習慣,並且相應做出調整,盡全力配合她。”
“就是。他一個單身狗,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怎麼可能理解老婆懷孕這麼高難度的事呢。”賀靜怡被安慰到了,還不忘給賀衍行上眼藥水。
酸菜魚終於煮好了,賀衍行耳根子也終於清凈了。
吃了一刻鐘后,賀靜怡又折騰開了:“怎麼會不好吃呢?不是我要吃的那個味道。我不想吃了。程,都賴阿行送晚了,我才沒有胃口的。”
聲音又委屈又難過,甩鍋甩得極其順手。
賀衍行腦門青筋直跳。
他那個溫柔端莊大方的姐姐是被奪舍了嗎?快點把這個嬌氣精給帶走吧。
“那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沈程耐心又溫柔。
賀靜怡纖纖玉指一指:“讓他給我做糖醋小排,我現在就要吃。”
賀衍行被迫繫上圍裙趕進廚房,認命做起了糖醋小排。
為了趕時間,他先用高壓鍋把小排壓了十五分鐘,再紅燒,倒入調好的湯汁,加入糖,湯汁收好,出鍋。
這回他姐吃開心了。
“姐,如果你倆不認識時,一夜懷孕了,你會怎麼做?”賀衍行擦着手,問出了他今晚一直想問的問題。
這也是他來沈園的目的之一。
“嫁給他啊。不管是認識之前,還是認識之後,我都只想給程生小猴子。”賀靜笑嘻嘻在沈程臉上親了一口。
“不會有這種事發生。”沈程的答案沒有一點新意。
賀靜怡嘴裏的小排不香頓時不香了:“你不喜歡我?”
沈程仔細替靜怡擦着手:“我只喜歡你一個。但是,我不想在你沒有了解我之前,因為孩子冒然嫁給我,我怕你會後悔,也怕你不幸福。”
“程,你太好了......”
“我先走了。”賀衍行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為什麼還指望此時智商只有三歲的兩個人回答這麼深奧的問題。
賀靜怡鬧夠了,終於正經起來:“等等,這個問題是替你朋友問的吧?”她整個人窩在沈程懷裏,像只無骨貓。
沈程剝了葡萄皮,喂到靜怡嘴裏。
賀衍行“嗯”了一聲,眼神落在桌上的水果盤上。
“這個問題呢,其實一點都不複雜。不在乎三種結果。一兩人結婚,二女孩打掉孩子,三女孩生下孩子,但不和你......”靜怡狡黠地一笑,“對不起,但不和你朋友結婚。這個時候,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你朋友都得負起一個做爸爸的責任,好好照顧孕婦,給孩子撫養費,陪伴孩子。”
“當然,結婚是最理想的結果。”靜怡想了想,下了一個結論。
賀衍行琢磨了一下,有了主意,起身告辭。
“程,你說阿行是不是有人了?”靜怡摟着沈程脖子,被他抱進卧室。
“好像是。”沈程親了親靜怡。
靜怡掙扎開:“我有證據的。第一,一般以朋友身份問問題,實際都是無中生友,問的就是當事人自己。第二,你還記不記得我去醫院確診那次。那天你出差,阿行去醫院接我,結果我做完所有檢查,他都沒出現,後來我看到他站在婦保三樓立柱那發獃,你說什麼事才能讓他發獃?那肯定是女孩懷孕了啊。”
沈程點頭稱讚:“還是小靜說得對。不過你現在該乖乖睡覺了。”
賀靜怡還想說什麼,人已經被沈程嗯在被子裏。吃飽了,樂子找了,她很快睡了過去。
第二天平平常常,無事發生。直到下午,顧伊人接了一個電話。
她臉上的不可置信切換成飽含熱淚的狂喜,最後電話掛斷,顧伊人還在恍惚狀態。
“怎麼了?夫人。”陳媽怕出事,壯着膽子上前詢問。
顧伊人回過身,笑着笑着又哭了,臉上高興得像天降金龜婿。她嘴唇哆嗦半天最後擠出來一句話:“快,快叫老爺回來,天大的喜事。”
這回隋耀宗回來得很快,一進門還不等他開口,顧伊人笑着發自內心地、主動地迎了上來:“耀宗,我們這次可是走大運了。”
“到底什麼大喜事,把你高興成這樣。”隋耀宗被顧伊人笑得都顧不上臉上皺紋,這勾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
這幾天,他們夫妻倆可是夾着尾巴做人,丟盡了臉。張家那天臨時毀約不來的事,早就君臨天下傳遍了。顧伊人怕人笑話,整天愁眉苦臉,索性連門都不出了。
“賀家打電話來了。”顧伊人神色又驕傲又得意,聲音比平常都敞亮了幾分。
她顧伊人又回來了!
比起賀家,張家算個什麼東西。
只要搭上賀家這條線,以後看誰還敢看她顧伊人笑話!!!
隋心剛剛看完房出來,顧伊人電話就來了。
“有事?”隋心從嘴角到眉梢,都充斥着譏諷和冷意。現在除了相親這事,他們已經無話可說了。
房產中介看着隋心瞬間變臉,心裏像瀑布底下裝的水車,車輪狂轉着,一顆心七上八下,忑忑不安。她擔心明天約好和房主見面進一步協商的事會變卦。最近房子不好賣,好不容易來了個大主顧,再不開張,她要喝西北風了。
雖然這大主顧臉色冷冷地,要求多,挑剔,但並不趾高氣揚。她還是很願意和這樣的有錢人打交道的。
“天大的好事啊,心心,你的大喜事來了。”顧伊人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是春風得意,陽光普照,看什麼都特別順眼,連帶隋心的不耐煩都被她自動優化成小女孩的嬌嗔。
“沒空,我還有事,就這樣。”隋心作勢要掛電話,顧伊人急了,語速加快了些,一頓噼里啪啦說完。
“是賀家,你說想嫁的那個賀家。”顧伊人見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了,知道隋心肯定也被這個天大的喜事震驚到了,她心情更加燦爛,聲音更加溫柔,“心心,你放輕鬆,別緊張,今天晚上只是你和賀總單獨吃飯。造型師已經去銀河灣了,你回錦園已經來不及了,吃飯的地方就約在你銀河灣對面,錦城大飯店,別遲到了。”
隋心確實吃驚。
聯姻,賀家看不上隋家。
撇開門第之見,隋家和賀家沒半點淵源,不可能平白無故冒出來。
隋心問了一下度娘,看了一下歷屆賀總,不管是總裁還是總經理。
目前既沒結婚也沒老婆的就只有現任總裁賀衍行。
歷屆賀總照片都是成年照,唯獨賀衍行與眾不同。一張年代久遠得泛黃的學生照,滿月臉,眼睛擠得眯成一條縫。
隋心又搜了一下賀衍行大名,消息少得很,一頁都沒有排滿。僅有的幾張照片也都是大遠景,虛得像曝光過度。
這個人大概對自己顏值很介意。
那自己盛裝出席必定能讓他產生厭惡。
小說里的媽媽都會告訴丑兒子: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離她們遠一點。
於是,隋心打車直接回了“花下”,忙碌了兩個小時。
倒是孫莉莉,在後廚進進出出十來趟。
“孫莉莉,你有事找我?”隋心忙中抽空問了一嘴。
孫莉莉撇開視線,搖着頭:“沒,沒有。”
隋心低頭忙了一會:“想學做翻糖?”
孫莉莉家境不太好,初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了,今年也不過十八歲。
“我?”孫莉莉眼睛都亮了,“心姐,我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手藝活,肯學都行。”隋心剪、切、划、點、勾勒、上色......手下的人物逐漸顯露出她面容、身姿,動作越來越細緻,頭髮絲一根根勾勒出來,眼珠子點漆,人靈動起來,栩栩如生。
“那我......”孫莉莉激動得語無倫次,又小心翼翼,“謝謝心姐,我明天休息,明天可以來嗎?不會影響上班,拜師錢可以從我工資里扣嗎?”
孫莉莉不想當一輩子店員,她想賺錢,賺更多,送弟弟讀書,給家裏蓋房子,她還想在這個城市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不論大小。
“沒有拜師錢這一說,但做這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剽竊別人的創意。”
“是,我一定把心姐這話刻在心裏。那我去忙去了。”孫莉莉興奮地出去了,忘了自己進來的目的了。
兩個小時后,隋心回了銀河灣。造型師在銀河灣大廳等得快睡著了。
隋太太出去了,不在家,手機無人接聽。造型師只好乾等。
隋心打扮完,施施然去了錦城飯店。
九點半,錦城飯店已經打烊了。
飯店迎賓依舊主動拉開玻璃大門,臉上洋溢着慣有的熱情:“歡迎光臨。請問小姐您是?”
只是她眼睛裏露着莫名的喜悅和渴望,像乾旱之地苦等到了天降大雨。
不過這些不重要,隋心假意問了一個核心問題:“飯店已經打烊了嗎?”
“是的,小姐。”
“好的。”隋心請提裙擺,從門口退了出來。
迎賓笑容不變,只是眼裏的渴望倏地褪去,她有些喪氣但依舊熱情告別:“小姐請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隋心神清氣爽走下台階,剛下一級,身後傳來剛才那個迎賓驚喜的聲音:“隋小姐,請留步。”
她扭頭看了過去,迎賓已經咚咚小跑了出來,眼巴巴盯着隋心謹慎確認:“您是隋心隋小姐?”
隋心點頭承認。
迎賓左右看了看,壓低嗓子,像地下接頭人員:“賀總在二樓等您。”
隋心錯愕。
一時不知道是該罵這賀的缺德,這個點還不放過酒店工作人員。
還是該誇他耐力好,四個小時還沒走。
迎賓緊緊挽住隋心胳膊,她臉上的笑都被冷風凍僵了。如果今晚隋心在她手上走掉,她的工作就見不到明天初升的太陽了。
隋心當然不會走。
a計劃落空,她還有b方案。
一上二樓,看到賀衍行的第一眼,隋心頭髮氣得蹭地豎起來了。
上輩子殺豬,這輩子才碰到賀衍行。
一道道寒光劍影咻咻、刷刷從迎賓眼前飛閃,二樓溫度驟降到零下五十度,她打了寒戰,勾肩縮脖,踮起腳尖,一口氣憋到大門口,臉漲成紫紅。
乖乖,古代伴君如伴虎也不過如此吧。不過這個隋心小姐姐真的太帥太颯了,那殺氣,咻咻咻咻,像一個隱世絕頂高手。
可惜自己太膽小,錯過現場觀戰最佳時機和位置。二樓此刻的戲碼一定精妙絕倫,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迎賓扼腕嘆息。
隋心怒髮衝冠。
賀衍行慢條斯理起身替隋心拉開座椅,連倒茶的手勢也文氣十足。
偽君子,看我怎麼撕碎你的面具。隋心磨着后牙槽落座。
既然來了,隋心反而不急了。她一貫秉持着“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動”的戰略方針。
看着賀衍行慢慢條斯理喝着茶,隨心剛才惱怒的心境反倒平靜下來了。
桌上的菜熱氣騰騰,精美可口,香氣撲鼻。
隋心嫌棄地用兩根手指丟開賀衍行倒的那杯茶,用開水洗燙餐具,也不管賀衍行,埋頭認真吃飯。
她真的是餓了。忙到連晚飯都沒顧上。
但吃飯也是隋心不動生色的戰場。
來赴約,隋心做過功課的。賀家家教出了名的嚴謹、正派、大家,餐桌禮儀只是其中再樸素不過的一項。
吃飯不能說話,不能出聲,碗筷要輕,不能敲碗,喝湯不要吧唧嘴,諸如此類,大概需要做一本ppt才能羅列完整。
隋心吃過的筷子在盤子裏翻來翻去挑挑揀揀,每吃一口菜,隋心都要把筷子含在嘴裏吸一吸,咗出生,吸完的筷子繼續去翻菜,挑自己喜歡的,很多菜都已經掉落在潔白的桌布上,有的耷拉在盤子邊沿。
有些配菜黏在筷頭上,隋心特隨意地在碗沿上敲着,乒乓作響,在安靜的二樓格外清晰。
賀衍行眉頭微蹙:寺廟裏敲木魚的小師傅都沒有她敲得這麼有節奏。這聲音實在是太聒噪了。
吃完飯,隋心又舀了一碗湯,嘰里咕嚕,嘩哩嘩啦,咕嚕咕嚕,喝出了節奏,喝出了抑揚頓挫,喝出了風格。
十秒,一碗湯有了它此生最難得的精彩出場。
隋心打了個飽嗝。
飽嗝也是需要技巧的。
她吞一大口空氣,然後咽下去,一個響亮的嗝帶着滿足感冒了出來。
隋心還特別做作地不好意思從她驢牌包包里掏出一塊手帕,虛虛着住嘴。
賀衍行看了一眼,胃氣翻湧,他強烈摁住自己想要動手扔掉那塊手帕的衝動。
那塊手帕......
不,叫它抹布更為合理。
不,它甚至比很多家庭用的抹布都要更像抹布。
那塊不明生物耷拉在隋心修飾精緻的手指上,一時讓人分不清是雅中帶俗,還是大俗中帶雅。
桌上杯盤狼藉,只有賀衍行放碗筷的地方是乾淨的。
賀衍行沒動一下筷子。
隋心盤子裏的垃圾堆得像高高的谷堆。她還不讓服務員來收拾,理由很簡單:她要控制飲食。看垃圾積累量來衡量自己進食的熱量。
賀衍行的視線從餐桌落到隋心身上,又滑走,最後沒有落腳的地方。
髒亂差,是一個深度強迫症無法容忍的事。
賀衍行抬頭看了隋心一眼:“隋小姐吃好了?”
“嗯。”隋心現在不但吃不下,也膩着呢。
桌上太髒了,帕子也太髒了。
她今晚得拿84消毒了。
但心裏又特煩賀衍行這幅陰陽怪氣的樣子。
都這樣了,還在那裏假裏假氣:隋小姐吧啦吧啦地。
挑明了說唄。用得着這麼裝斯文,裝正人君子么。
呵!隋心心裏冷笑着。
“我送你。”賀衍行起身,“正好順路。”
“不用。”隋心放下飯錢,抬腳離開。
飯錢?
他莫名想起瑞士那個兩萬五,無名火蹭地竄上心頭。
“隋小姐,我覺得今天的事還沒有說清楚,如果你不想以後......”賀衍行話沒有說完,但絲毫不妨礙隋心聽懂他話里話外的威脅。
隋心抓住樓梯扶手,指骨因太用力而泛白:小人,無商不奸。
她回頭冷冷地看着賀衍行,看他到底玩出什麼花樣。
“我想談談孩子的事。”
賀衍行一句話,八個字,卻像雷神的大鎚十連擊砸在隋心天靈蓋上,震得魂魄急匆匆衝出,站在賀衍行面前,跳着腳,指着他臉大罵著。
這王八蛋原來在這等着她呢。明明早就把自己摸了個一清二楚,還虛偽配合自己演了一個月的把戲,可真難為他了。
奶奶個腿的。當初跑去瑞士,就是想杜絕突然冒出個男的和自己搶孩子撫養權問題。
結果倒好,怕什麼來什麼。真是千里之外都擋不住賀衍行這個瘟神。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一窩蜂湧上隋心心頭,她現在從頭到腳,心肝脾胃腎全都隱隱作痛,針扎似的。
不過當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隋心咬了咬舌尖,神智歸位。
憑賀衍行的手段,想知道她肚子裏是誰的孩子不費吹灰之力。
先摸清賀衍行的態度最為重要。
打定主意后,隋心越發冷靜。她人虛靠在樓梯扶手上,大半個身體懸着空,聲音如山間冷泉:“和你有什麼關係?”
賀衍行看着她這樣輕悠悠靠在扶手上,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懷孕的人,還這麼沒有安全意識。
看着隋心那張明艷卻帶着孩子氣得臉,賀衍行心裏喟嘆着: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就敢懷孕養孩子,知不知道養大一個孩子到底有多難?
他公司像隋心這樣天真的小女孩不在少數。
都是造夢小說看多了。
以為孩子一落地就能跑會跳,個個絕頂聰明,乖巧聽話,四五歲就能給媽媽洗衣做飯照顧妹妹。
這些女孩天天喊着要做新時代女性。說什麼與其組成一個喪偶式家庭,還不如自己找個高品質精子懷個孕,生個小孩。既不擔心有人和自己搶孩子撫養權,更不用像老媽子一樣伺候那個大爺似的“喪偶”老公,還不用擔心“喪偶”老公心術不正,謀財害命。
理論上講沒有問題。
可實際上呢?
要麼拖着爸媽一起上陣幫忙,爸媽出錢又出力,自己成了甩手掌柜,還美其名曰自己做到了;要麼辭職,嫁人;要麼偷偷打掉孩子。
這樣的行為還不如當個率性而為的獨身主義。既不禍害孩子,也不需要伺候喪偶的另一方。
賀衍行抿了抿嘴,不信歸不信,現在這個時刻,他不想激怒隋心:“換個地方,我們具體談談?”
“就在這裏,長話短說。”隋心態度很強硬。
誰特么現在有心情和你坐?掘你家祖墳、潑你家油漆的心都有了。
“那我就長話短說。”賀衍行走近了些,斟酌着用詞,他看着隋心扁平的小腹,實在想像不出那裏會孕育着一個小生命,這樣的感覺很奇怪,“作為孩子父親,我會承擔照顧她的責任和義務......”
隨心氣得笑出聲,她果斷打斷賀衍行這冠冕堂皇、荒誕可笑的理由:“行了,你聽我說。”
賀衍行不知道哪裏出了錯,但隋心一臉的怒意讓他不得不住嘴,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不是妥協。他只是不願意在瑣事上浪費時間,更不會和怒火中燒的女人爭執。
隋心把身體重心從扶手上收回,手搭在扶手上,人站得筆直,像一桿隨時投擲的標槍,帶着決絕和強硬。
“第一,孩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說出這句話時,隋心的理智全部回籠,說話有理有據,“她是我一個人的。”
“第二,如果非要糾結對錯,你才是過錯方。進錯酒店客房的是你,害我錯過乙方的人也是你。現在你跑過來和我說,要談談孩子的事?你拿什麼談?憑什麼談?”
隋心一口氣洋洋洒洒說完,末了又加了一句:“還有,我懷孕是因為我喜歡孩子,並不是想借什麼肚子進你們賀家。因為從始至終,我都沒想過要結婚。至於這個孩子,我能照顧好,你的照顧和義務就省省,我不需要,她也不需要。”
賀衍行知道隋心誤會了,開口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要娶你的意思......”
隋心冷笑聲再次打斷了賀衍行。
是啊。
在他們那種豪門大院裏,不演一出只要孩子,不要媽媽的戲碼,好像都襯不起他們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地位。
不管時代新舊。
但她隋心不是任何人。
聽到這話,隋心挖賀家祖墳的心意更強烈了:“你聽清楚,孩子和你沒關係。有本事你就打官司啊,反正你賀家財大氣粗,號稱錦城必勝客。”
說完隋心踩着十幾公分的高跟鞋咚咚下了樓。
賀衍行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理取鬧,無中生有,強詞奪理,歪曲事實......
叫囂着寧願嫁給“賀家老太爺牌位”的那個女人,和眼前這個女人還是同一個嗎?
她不想嫁,他也不會胡亂娶,倆人這個目標一致,不存在矛盾。
所以他只用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和義務就好了。
為什麼她還生氣了?
難道他熟視無睹,不聞不問,這樣才符合那個女人的心意?
賀衍行一晚上都沒有想明白這事。
第二天一早,賀衍行再次接到讓他糟心的電話:“賀總,隋小姐正帶着律師買房在。”
那人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隋小姐意思是今天就把房子搞定,搬家。是向律師帶着她。”
“終止交易。”賀衍行皺起眉頭,這個女人果然是很麻煩,腦迴路也和別人不一樣。
“是,賀總。”對方接到指令,開始活動。
合同向東已經看過了,沒有任何問題。此時的向東還不知道自己上了賀衍行心裏黑名單。特別敬業地談合同,砍價。
你來我往,幾個小時后,雙方終於達成一致,簽訂合同,這時房主電話響了。房主說著抱歉,起身去隔壁接聽電話。
隋心低頭簽字蓋章,只要房主回來簽好另一半就夠了。
向東阻止了她:“不用了,等房主回來再說。”
隋心不解。
沒一會,房主回來了,滿臉歉意:“實在不好意思啊,隋小姐,我這房子不賣了。剛才我公婆打來電話,說他們要領着小兒子過來住段時間。您看......”
隋心聽到這,也不多糾結,不賣就不賣吧。聯繫一下家就是。
聯繫第二家時,房主說房子已經賣了。
第三家,說不賣了。
聯繫到第五家時,向東主動接過隋心電話掐斷:“不用打了。”
隋心疑惑問着:“是不是有問題?”
向東搖了搖頭沒有說實話:“沒有,買房子是個溫吞活,心急買不到好房子。已經中午了,我請你們姐倆吃個午飯。”
“我要吃大餐。”採薇歡呼起來,“心心,今天我們好好宰他一頓。吃飽了,下午我們繼續去看房子。上午觀摩了我哥一番操作后,是不是感覺單槍匹馬也能買房了?”
向東在前面開車,倆女孩在後座小聲嘀咕着。
“向東哥真是厲害啊,那麼一刀下來,小二十萬沒了。”隋心羨慕擅長砍價的人,她在這個方面比較弱。
所以自己做生意,也不議價,原料供應商也是信得過的那幾家。
“他一張嘴勝人十張嘴。不過今天還真是奇怪啊,這些人齊刷刷像約定好似的。現在房子這麼好賣了嗎?”採薇想起房子的事,一頭霧水。
隋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對啊,房子這麼緊俏,看來我得抓緊了。下午看了房子,合心意就直接付定金好了。”
“這樣也可以。”
吃過午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看房的計劃被中斷,隋心回了“花下”,繼續準備着採薇生日蛋糕。
採薇生日宴會上的主題翻糖蛋糕已經全部完成,剩下一些甜點,宴會第二天上午九點前送到就行。
隋心伸展伸展有些僵硬的胳膊,扭了扭脖子,半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會,這才起身換衣服,系好圍巾,關上“花下”店門,去對面錦城飯店點了餐打包帶走。
賀衍行坐在車裏,看着隋心忙忙碌碌地身影,直到她拐進銀河灣大門看不見人影,這才把車開進銀河灣地下車庫,上了23樓。
隋心吃完飯,洗漱好,窩在沙發上畫創意,突然電話響了。
她拿過電話一看,是房產中介小張。
“隋小姐,您好,沒打擾到您吧。”房產中介小張陪隋心跑了好幾天,眼看着煮熟的中介費到手又飛了。那個心疼勁,甭提多難受了。
所以,他得給隋小姐在介紹更合適的房子。並且,他還探聽到了一個內幕消息。
“沒有。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問問你手上還有沒有合適的房子呢。”隋心擱下畫筆,手撐着下巴。
最近人總是懶懶的,不想動。畫的畫稿也總是幼幼稚稚,可可愛愛風格,色彩極其豐富明亮。
剛才隨手一畫,又畫了一隻萌噠噠的小奶貓蹲在茶杯上,偷看,大眼睛,奶奶的,讓人想伸手rua一把。
小張的聲音里透着高興:“房子我這邊有很多,我這就把內部裝修情況、戶型結構圖和價格發給您。”
“好的,明天我就去看。你最好和房主約好,看好了,我會馬上籤合同。”
小張很是高興,高興之餘又不由得擔心他的業績,於是決定把打探到的一個消息告訴隋心。
“對了,隋小姐,有些話本來不該我說的。”小張突然壓低了聲音,“今天買房失敗,我找房主磨了好半天才探出點風聲。說是有人不讓她把房子賣給您,至於那個人是誰,房主不肯說,讓我也別多管閑事。”
隋心聽到這話,氣到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