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道君
“善士慎言,”執筆的天子擱下了紫毫筆,隨手拿起鎮紙,取走了廢掉的熟宣置於簍中。
“若求問姻緣,城南三十里處自有太陰廟可供祝禱,又何必捨近求遠,來湘宮觀問人?”
寬大的袍袖遮掩住他稍顯急促的動作,聖上也不意這女子竟如此大膽。
或許是因為有了君王這層身份,旁人不敢在他面前公然造次,除了咸安,他還沒見過有哪個貴女敢肆無忌憚地在道觀尋擇夫婿。
“道長是怎麼知道,城南三十里處有太陰廟的?”
求與求問一字之差,溫嘉姝細瞧聖上面色,見他沒有降罪之意,她心中就更安定了幾分。
夢裏的天子雖然憑馬上定天下,卻非易怒之人,她入宮之後為求天子垂愛,屢有驚人之舉,聖上從來也沒有真惱過她。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憶起那般縱情任性的夢境,溫嘉姝也品出了咸安長公主為難道士的樂趣。
聖上不願自揭身份,倒令她有機可乘,步步緊逼。
她同李紈素相處的時日雖短,但耳濡目染,也把佔人便宜的手段學全了去。
肅容危坐的道君不防她打眼細觀,聽她問得刁鑽,自己竟然無話可答。
“知道便是知道了,”他別開了眼,所幸殿中侍奉的道士已經悉數退下,無人撞見聖上窘態,“哪有為什麼?”
“那我來此處也便是來了,道長何必問我呢?”
溫嘉姝略靠近了幾分,案上有幾張題了詩句的紙張,飛白蒼勁剛毅,銀鉤鐵畫,頗有縱橫睥睨的氣勢,只消一瞥,就曉得是何人所作。
“參差垂玉闕,舒捲映蘭宮。”
她的注意力不在那些作畢的詩上,偏取了一張他未題完的詩稿吟誦,“道觀距長安尚遠,道長何以得見珠簾舒捲?”
美人跪坐起身的動作略大,淡綠色的羅裙拂過黃色的蒲團,獨屬於女子的馨香在方寸之間飄蕩縈繞,環珮搖曳,珠玉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仟韆仦哾
她似乎只是一時失言,不過是片刻工夫,注意力又轉到了他的詩稿上,不再提起自己的終身事,倒令被問的那人反來提醒她。
“娘子不問姻緣了嗎?”
溫嘉姝“咦”了一聲,奉還了他的詩稿,托腮微嗔,“道長怎麼忘了自己剛說過的話,城南自有主姻緣的太陰廟,我何必捨近求遠,來湘宮觀求神?”
她像是記性不好,複述一句話都能錯偏了意思,可又一語雙關,分明是記得一清二楚!
“善士說笑了,”他不置可否,“我不是神。”
“可道長生得很是好看,”她語氣摯誠,指尖觸碰到他剛用過的鎮紙又縮了回來,“神采英毅,威容儼肅,便似畫中神袛,只可遠觀。”
聖上御極多年,臣子的讚詞多是稱頌他文武功德,除了阿耶,甚少有人說起他相貌美醜,不意偶然微服,居然會被一個妙齡女子稱讚,“娘子須知,皮相於道士,是無什麼用處的。”
她是個心口不一的女子,口中說著“只可遠觀”,卻距他身前不到三尺,他的眼神遊移在那方鎮紙上,烏沉沉的木襯托出她玉色的肌膚,像是前幾年屬國進獻的貢狐。
一樣是長而媚的眼睛、口是心非的性子,然而不同的是,那隻狐狸因為在一封奏疏上按一個硃紅色的梅花印,被他下詔養在了上林苑,而眼前的女子仍在他的桌案前,雙眼澄澈地望着他。
儘管隨侍天子的禁軍內監都在外面等候傳召,聖上只需開口,便能將她逐之門外,可他並沒有這樣做。
聖上不喜臣子阿諛媚君,但褪去了君王的光環,有這樣一個容光瀲灧的女子對自己吐露傾慕,放在任何一個男子身上,恐怕都無法推拒。
他甚至有些隱隱的期待,想看看她接下來還能說出什麼驚人的話。
“可是於我而言,自然是十分有用處的,”美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細若蚊吶,“本來我是要來求神問卦的,可我現在見了道長,卻又覺得不必了。”
她為夢境所擾,夜夜不得安眠,唯獨夢見君王的時候,能有片刻安寧。
咸安長公主提議要來湘宮觀時,她雖知根由,亦不免動心。與其自己為日後境遇擔憂不止,倒不如尋一位精通相看的道士,為自己一解心中疑惑。
不過現在看來,她已經不需要了。
女子的雙頰如桃花輕敷,有生以來,溫嘉姝從未和男子說過如此露骨的話語,女子本應當驕矜自持,每年的上巳踏青,不知有多少公子欲以蘭草相贈,她都再三辭拒,只是在父親為她相中了蕭琛以後,收過他一枚珠釵。
肅穆的大殿裏,一時間只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聖上靜默了許久,終是拾起了御筆,蘸飽了濃墨,續上了自己的詩。
“善士容貌甚美,想來傾慕淑女的子弟不知幾多,怎會愁嫁?”
她還太年輕,養在深閨里的女郎沒有吃過苦楚,以為自己看了幾篇話本,就能學着那些故事裏的娘子後花園贈金,從此夫妻恩愛,成為千古佳話,殊不知那些戲本全為落魄書生所書,盼着有個這樣的小姐信以為真。
越是求之不得的東西,寫出來才越打動人心,落魄的書生將私定終身寫成千古美談,設了一座空中樓閣,引綉樓深閨的女子飛蛾撲火,等到異日夫妻生隙,這些女子還會津津樂道當初的一腔孤勇么?
她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看上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子,就輕率地許諾終身,等她哪一日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難道還會如此坦然自若嗎?
“雖曰如雲,匪我思存。”
溫嘉姝瞥了一眼案幾,忽然會心,自拾了委地的裙裳,在神前敬了香,復又跪坐在道君面前,狡黠一笑。
“我聞醫者不自醫,道長說的雖然有理,卻唯獨錯漏了一點。”
他神色微怔,“如何?”
那股甜香又近了幾分,狐狸的聲音似清泉流過耳畔。
“難道不曾有人同道長說起,閣下近來欲犯桃花么?”
……
美人施施然踏出了大殿,獨留天子端坐蒲團,他倏然心生煩亂,隨手團起剛畢的詩稿擲了出去。
殿外相候的內監聞得聲響,皆不敢近前侍奉,遠處鐘聲杳杳,此刻該是道人進食過後繼續修行的時辰,聖上理了衣袍起身,正欲喚人,一個道士竟不經傳召,逕自從帳帷後步出,撿起聖上的詩稿拜讀,失聲大笑。
“肇仁你笑什麼,是朕的詩入不得眼?”皇帝深深地瞧了他一眼:“登牆窺伺,豈是君子所為!”
“非也非也,”衡陽真人收斂了笑容,又是一派月朗風清:“臣只是不知道,何時坊間又出了一名善於相面的女子,有幾分好奇。”
“什麼善於相面?”聖上負手而立,眼神不自主地去追尋那抹遠去的倩影。
“分明是桃花犯朕,何來朕犯桃花?”
那被喚作“肇仁”的衡陽真人“嘖”了一聲,將詩稿撫平折好,藏於袖中。
“也不盡然,臣觀陛下眉尾微垂,正是逢桃花……”衡陽真人退了一步,躲開了天子的一記眼刀,不再胡謅,老老實實交了底:“上皇在南內垂問了幾次,陛下意欲何時採選嬪妃?”
“了不得,”聖上的語氣忽而轉淡,“九成與太極兩宮相隔數百里,肇仁是習了茅山術不成,連上皇在宮裏說了什麼都一清二楚?”
天家父子的情分說來微妙,上皇退居南內后一直是深居簡出,乍一聯絡外臣,甚至欲插手皇帝床帷事,必然引起今上的忌憚。
不過衡陽真人避世已久,又是跟隨聖上一同起兵的少年好友,上皇選了他來做說客正合適:“茅山術臣確實略知一二,只不過臣最拿手的不是順風耳,而是推算占卜。”
聖上覺出他要說些什麼揶揄人的話,面上卻不顯,“朕願聞其詳。”
“臣適才焚香凈手,為陛下佔了一卦,”衡陽真人煞有介事道:“近來或有巫山之女,願薦君王枕席。”
“肇仁,”聖上嘆了口氣,瞧了瞧他鬍鬚里未來得及擦去的糕餅余渣,終是忍不住戳穿了他的假話。
“膳房給朕送來的龍井糕,你覺着滋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