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八章
排練的時候,鹿念照樣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也許是演出時間快要到了,老劉板今天格外暴躁,懟鹿念時還要傷及無辜,一行少年們到最後沒一個臉上還能掛着笑,都懨懨地在把爛熟的劇本再排一邊。
演江濱柳的男生是整個團里年紀最大的——二十歲,被團里尊稱為大師兄。大師兄復讀了三年,今年大約是最後一次嘗試了。在被老劉板直接懟‘你也沒幾年能演了’以後,再重新演和雲之凡重逢的場景時,演雲之凡的女生還沒進門,他突然就哽咽了下。
全場的目光刷刷地就集中在他身上,大師兄沒忍住,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緊接着很快說了句對不起,從床上起來飛快地衝出排練室。
男生的舉動催化劑似的,沒一會兒演雲之凡的女生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幾個少年也跟着紅了眼眶,又倔強地不肯掉眼淚下來。
老劉板看着男生跑出去,愣了下,回過頭就看到一排人除了鹿念其餘眼睛紅的都跟兔子似的,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樣。
“.....唉,”老劉板摸了摸沒剩幾撮頭髮的後腦勺,有些煩躁,“行了行了,今天練到這,散了吧。”
一伙人本來也無心再練了,得了赦免令就立刻開始換下服裝,放服裝的地方簇擁起來,有些擠,鹿念在後面,剛想找個地方擠進去,就被老劉板叫住。
“鹿念,”老劉板朝她招手,“你留一下。”
鹿念回過頭應了聲,乖乖走到一邊等着大夥走。
她大概是團里唯一一個想繼續練的人了——鹿念又把剛剛自己排練的樣子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總覺得還有哪裏和自己看的演出不對味兒。
楊子鶴換好衣服,沖她擠擠眼,鹿念揮了揮手,示意少年自己回去。
一伙人終於稀稀拉拉地散去,老劉板才背了背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表情很乖的小姑娘,很沉地嘆了口氣。
“知道老師為什麼要留你嗎?”
鹿念眨眨眼,一副虛心請教的樣子。“因為孩子還有很多地方演得不好。”
“不是,”老劉板表情有些憂傷,“因為你臉皮厚。”
鹿念:“......”
“干這行,”老劉板長嘆了口氣,語氣有些頹,“臉皮不厚怎麼行?”
“這年輕人,心比天高,氣傲得很。”老劉板看着學生離開的門,感慨,“他們現在能跟我發脾氣,等未來進了劇場,拍攝的時候,跟誰發脾氣去?”
“覺得委屈,就甩臉子不幹了,要找地兒哭了。”男人表情有些落寞,“你要是放劇場,那就是分分鐘換人的事兒。”
“你委屈,不想幹了,大把人等着你挪位子。”
莫名其妙的,鹿念突然想起了那天自己看到,傅亦安被一行人圍着勸酒的場面。青年像是極其適應那個場合,臉上的笑意,舉杯的動作,飲酒的神態,都讓人看不出一點兒反感,也不帶任何反抗的情緒。
他也是怕有大把人等着他挪位子嗎?鹿念忍不住想,如果他喝醉了,會不會也像老蔣一樣抱着茶壺把委屈發泄出來?
老劉板也不知道這小姑娘在想什麼,只是一副很認真思考的模樣,便覺得她把話聽進去了,心情也好了些。
“行了,”老劉板聲音又重回平常,戳了戳鹿念的腦袋瓜,哼了聲,“你還有點兒自知之明——演成那鬼樣,出去不要說是我的學生。”
鹿念思緒抽回來,立刻一副我心痛了的表情,老劉板從來不吃她這套,逼着小姑娘就從頭到尾的又把瘋女人的角色順了一邊。
劇場外的一輪月撥開層層雲霧,排練室的燈到了夜裏十一點才正式熄下。
老劉板到最後,還是對鹿念的表演不滿意,但終於對她提點了幾句。
“你到底要演的像誰?”老劉板對她說,“你要演的像哪一版?瘋成什麼樣子?”
“你自己就是瘋女人,你要像誰?你自己就是瘋女人,你會覺得自己瘋嗎?”
“瘋女人要找劉子驥,”老劉板意味深長地念叨,“你是瘋女人,你要找誰?你心裏到底認不認可這個角色?”
“她們演過的瘋女人是她們,你是拿不走的。”老劉板最後告訴她,“你得演出自己的瘋女人,你明白嗎?”
這些話旋轉木馬似的在鹿念腦袋裏起伏很久,她思索到半夜,才明白自己出不來的情感叫失去感。
她過的太幸福了——陪她吃酸湯麵的朋友就在身邊,她的父母,家人,老師都很愛她,她沒體驗過失去是什麼感覺,也沒有瘋女人那種找尋劉子驥的迫切感。
她可以在大腦里欺騙自己相信這個角色,可是經歷告訴她她沒法懂這是什麼體驗。
鹿念倒在家裏柔軟的床鋪上,望着天花板,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傅亦安。
這個青年最近失去的夠多了吧,鹿念想,失去一個漂亮姐姐,失去愛情,失去對伴侶的信任感。
鹿念掙扎了下,還是決定向青年虛心請教。
這會兒已經接近凌晨一點了,鹿念也沒想着要對方立刻回復,只是把信息發出去。
【鹿黏黏:傅老師】
【鹿黏黏;請問什麼是失去感】
然而那邊幾乎是秒回。
【傅亦安:小妹妹】
【傅亦安:關掉網易雲,早點睡覺】
“......”
鹿念深呼吸了兩次,才盯着屏幕,繼續給對方敲信息。
【鹿黏黏:傅老師】
【鹿黏黏:這是學術問題,煩請您嚴肅回答】
鹿念等了會兒,對面沒再回信息。片刻后,她剛準備關上手機睡覺,對面突然打來個語音通話。
鹿念差點兒沒把手機摔在自己還貼着面膜的臉上,她莫名有些心虛,打開房間門朝外看了看,父母的房門是關上的,才又縮回自己的被窩,接通了電話。
“說說吧,”那邊青年的嗓音依舊懶懶散散的,隱約還有敲鍵盤的聲音,“凌晨一點,想向你傅老師討教什麼人生哲理?”
鹿念聽着對方的聲音,腦海里都能浮現出他此刻臉上懶洋洋的表情,莫名有些想笑。察覺到對方那邊還有鍵盤聲,她想了想,還是小聲道。
“你是還在工作嗎?”鹿念問,“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忙吧。”
那邊靜了兩秒,片刻后,敲鍵盤的聲音停下,青年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上回就想和你說了,”傅亦安像是笑了聲,“小妹妹,這種話不要隨便和男性說,知道不?”
“.....”鹿念腦海一白,回想了下自己也沒說什麼話,有些困惑,“哈?”
“‘不用管我’、‘不打擾你了’、‘那你忙吧’。”傅亦安非常有耐心地和她重複,“這些話,不要隨便和男人說,知道不?”
“......”鹿念徹底懵了,“為什麼?”
“因為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傅老師這麼善解人意,”傅亦安語氣很和善,“他們會當真的。”
鹿念:“......”
夜裏起風,窗帘被吹鼓了一小片,等風停了,窗帘又跟着落下。
鹿念盡量保持着心平氣和的情緒,邊看着窗外的夜色,邊和對面繼續通話。
“...我說真的,沒別的意思,”鹿念和他解釋,“你別多想,有工作你就工作,有事兒咱們明天再聊也行。”
“工作哪有學術討論重要?”傅亦安拖腔帶調,輕笑了聲,“行了,說吧。傅老師給你答疑解惑。”
風掀起窗帘的一角,夜色更多的展露了出來,室內被帶進清涼的空氣。
鹿念抬手,把臉上的面膜揭了,放在一邊,翻了個身,繼續和青年說話。
她漸漸就把今天排練的事都說了出來——從那個二十歲的師兄的眼淚講起,到最後自己被老劉板批評,一股腦地傾瀉給了電話的對面。
人很奇怪,有時候越是面對越陌生的人,反而越能更好地袒露自己的情緒。
“...所以說,”鹿念長長地嘆了口氣,停頓了下,又拋出那個問題,“傅老師,什麼是失去的感覺?”
“先等等,”傅亦安語氣溫和,停了兩秒,才繼續問,“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知道?”
“....你這不是,”鹿念小聲回答,“最近才痛失摯愛嗎,應該挺有經驗的。”
對面沉默了下,片刻后才開口,態度明顯認真了幾分。
“我應該,”傅亦安緩緩道,“不是你要演的角色的那種人。”
“如果我要失去什麼東西,我會選擇先放手,”青年語氣很平靜,“就算是對方先放手了,我也不會看成是失去,而是放棄。”
“放棄就意味着,我不會去試圖找她,挽留她。”
“你要演的角色,一直在尋找自己失去的人,”傅亦安難得帶了點真誠的歉意,“這個體驗我也沒有,抱歉。”
鹿念張了張嘴,啊了一聲,也沒說出什麼。
她完全沒想到對方會給出這個答案。
在她的印象里對方,為那個女藝人付出了很多——一周沒見了也依然考慮到對方的工作,對於對方對待一周年紀念日的態度也不生氣。
她不太相信這種付出是能夠因為對方放了手就都當沒有存在過,像傅亦安自己說的這般洒脫。
考慮到傅亦安或許是因為不那麼想談這個話題,也可能是好面子的因素在,鹿念還是沒有過多糾結,還是應了聲。
“沒有沒有,”鹿念對自己老揭人傷疤的事兒也挺抱歉,“你道什麼歉呀,本來這事....”
“而且,”青年溫和打斷了她的話,嗓音又重回之前懶懶的語調,繼續道。
“我這也,不算什麼痛失摯愛吧。”傅亦安說,“我也就上周才認識她。”
鹿念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
“上周一才認識的,一周也就見了那一次。”傅亦安像是在和她商量般,語氣和善,“我個人是覺得沒必要太難過的,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