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四章
蔣江最後是被硬拽上車的。
這個一米七多的硬漢愣是在後座哭的像個兩百來斤的孩子,抱着從餐館裏摸出來的茶壺不肯鬆手,邊嚎啕邊斷斷續續地喃喃說念念你怎麼變醜了。
鹿念難言地從自家舅舅身上收回視線,往車窗外看了看。
傅亦安把蔣江安頓好以後,又再一次回到了包間。片刻后,幾個中年男人從包間裏出來,每一個看上去醉的都不清。
他們臉上幾乎都帶着笑意,兩頰很紅,傅亦安在所有人之間,唇角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弧度,看不出什麼醉態,不時稍微攙扶一下身邊的人。
一伙人到了門口,領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像是想起了什麼,指使着站在後面的人提出一瓶打包好的白酒,當著傅亦安的面兒,順手拿起餐館桌面的茶杯,將剩下的酒盡數倒了出來。
透明的液體在農家樂門口大紅燈籠下微微泛紅,最後液面的高度停在將近杯口一指間的距離。
中年男人臉上的笑意更濃,直接把那杯酒就遞到了傅亦安的面前,有意提高嗓門地說了起來。
“...小傅總,這杯,幹了!”
“陳總可是單獨敬你啊?”很快就有人起鬨,也跟着鬧,“不喝就是不給陳總面子!”
“陳總,等他喝了你再跟他簽合同!”
周圍的一圈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句接一句,看着站在圈內的年輕人臉上平淡的笑意依舊沒什麼變化,也沒有要伸手接的意思,情緒更加不滿。
“小傅總,”中年男人有意把茶杯又舉高了些,挑起眉,“是不是看不起我?你爸爸當初可是...”
傅亦安垂眸,依舊沒有急着去接。半晌后,他像是輕笑了一聲,隨後抬手接了面前的那杯酒。
動作隨意的像是在接杯茶。
“陳總,”傅亦安輕晃了下手中的玻璃茶杯,看向面前的中年男人,臉上的笑意依舊,“我敬您。”
中年男人明顯勸酒的話還沒說完,噎了一下,接着就看到青年很快就端起茶杯,仰頭,勻速將茶杯里的酒喝下。
白酒辣喉,喝的越快喉間的刺激越小,但腸胃的不適就越大;喝慢了則喉道都是辛辣,很難緩過來。
這樣的半茶杯,無論怎麼喝都會難受。
鹿念在車上,就看着傅亦安被一伙人勸酒,還猶豫着自己要不要下去幫忙,又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幫,青年已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周圍一圈人很快發出起鬨聲,中年男人的笑意愈濃,抬起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又說了幾句什麼。青年微微低頭,唇角依舊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笑,慢慢將茶杯放在旁邊的桌面上。
片刻后,傅亦安向著車的方向走過來。
他直接往蔣江在的後座方向走,開了車門,蔣江還抱着茶壺嘟嘟囔囔,寬厚的身體隨開門的動作倒了下。
“差不多得了啊,”傅亦安抬手扶了下男人,語速有些慢,“我叫了代駕,你一會兒清醒點,先把人小姑娘送回去。”
蔣江眼神還有些迷離,看着傅亦安表情有些困惑,像是聽不懂他說話。傅亦安無言了兩秒,片刻伸手要去拿蔣江懷裏飯館的茶壺,對方嗷的一聲又開始哭。
“不——准!!不準碰我的大侄女!!!!”
“......”
“傅亦安你碰誰都可以!都可以!”蔣江護犢子似的把茶壺往自己背後藏,嗓音都染了哭腔,“她還是個孩子!!她兩歲的時候我還抱過她!!你抱過嗎!抱過嗎??!”
“...老蔣,”鹿念沒忍住就回了頭,看着自家不爭氣的舅舅,耐着性子問,“我是誰?”
蔣江獃獃地順着聲音看過去,視線在鹿念的面上停駐片刻,隨即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傅亦安。
“傅、傅老狗...”他抬手指了指鹿念,聲音有些顫抖,“茶...茶壺...會說話了...”
“.....”
鹿念偏頭,也看向傅亦安。青年的面色並不是蔣江一樣的通紅,而是泛白,比她之前見到的更少了些血色,臉上難得的浮現些許不耐的情緒。
對方不笑,就沒了之前平和的氣場在,鹿念也有些怕,斟酌了片刻才試探開口。
“...那什麼,”鹿念輕咳了聲,“你是一會還有事嗎?”
像是才注意到車內還有一個人,傅亦安神情微頓了下,幾秒后才慢慢抬眸,和她對上視線。
“嗯,”青年語氣又回到之前的溫和,“小妹妹,你自己能應付嗎?”
鹿念看了眼後座又開始靠着另一側車門睡的蔣江,點了點頭。
傅亦安看了她兩秒,片刻后從口袋拿出手機,打開操作后,遞給了她。
“那加個微信吧,”傅亦安語調很平靜,“路上有什麼情況就告訴我。”
鹿念接過他的手機,也沒太多猶豫,很快掃碼加了微信,把手機還給了對方。
傅亦安拿回手機,微信的聊天界面就多了一個陌生的頭像。頭像是小鹿斑比,只是截了小鹿斑比張嘴的一張圖片,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傻氣。
鹿念在他的手機上通過好友申請后,直接給自己備註了全名。他順着就點進了對方頭像,無意在她微信名鹿黏黏的下方看到她朋友圈的一張照片。
是一張聊天記錄,前面聊了些什麼,最後小姑娘發了句“楊子鶴葛格最好辣/愛心”。他點進去看,小姑娘的配文是一串‘哈哈哈哈哈’。
鹿念就看着這人從自己的微信信息界面轉到自己的朋友圈,當著本人的面公開處刑,本着禮尚往來的態度,也點進對方的朋友圈看。
好傢夥,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鹿念親手通過了自己的好友驗證,她都懷疑對方是不是把她屏蔽了。
她還在猶豫要不現在給對方設置個好友權限,代駕的司機已經趕到了。傅亦安交代了大致的地址后,又看向鹿念。
彷彿已經有了些醉意,青年此刻臉色並不太好,唇角若有若無的帶着點弧度,笑意卻並不達眼底。
“小妹妹,”他像是想伸手去拍拍她的頭髮,又放下了,“別早戀。”
鹿念懵了下,“哈?”
“你傅哥哥我,當初就是早戀,”傅亦安語調有些沉重,“高考才考了六百來分。”
鹿念:“.......”
“你這種,原本就,成績比較困難的。”他還極體貼地斟酌了詞句,語重心長地道。
“就更不要早戀,知道沒?”
“.......”
-
把蔣江送回家后,鹿念沒回家,直接去了劇場的排練室。
“...我覺得咱們不應該是這樣,你明白嗎?”鹿念進門,就看到累癱在門口毫無朝氣的楊子鶴,沒忍住拍了下對方肩膀,“青春!你懂我意思?難道非得到人二十七八了再來反悔自己沒有青春?”
楊子鶴這會兒累到連白眼都懶得翻,只發出嗤的一聲,抬手指了下角落,聲量壓低:“老劉板在那。”
鹿念順着他指的方向去看——那個頭頂毛髮稀疏的老男人這會兒倒是比在場的任何一個都精神些,背脊挺直,一身黑衣黑褲,看得出年輕時身材極好。
——在送蔣江回去的路上,老劉板托楊子鶴之口,讓她趕緊滾回來排練。
鹿念停頓了幾秒,隨後切換上一副嘴角弧度揚到極值的笑,蹦蹦跳跳地就到老劉板的前面,嗓音也甜蜜蜜的:“老師您消氣了——”
“蹦什麼蹦?”老劉板倒是一點沒被她的和善渲染,眯了眯眼就斥聲打斷,“就是給你走路蹦的,上台都跟跳芭蕾一樣。”
“.....”鹿念噎了下,嘴角弧度減了幾分,“老師我錯...”
“還有,”老劉板沒忍住,直接上前戳了戳女孩的腦袋瓜,“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這麼講話?演年紀大點的角色多吃虧?你到時候藝考台詞看看考官不給你扣光?”
...看來是沒消氣。
鹿念一身朝氣立刻焉了吧唧,眉毛也跟着聳撘下來,垂下眼,又是一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老師我真的錯——”
“換服裝,”老劉板明顯不想聽她的廢話,鼻子裏哼了一聲,“還擱這嗶嗶賴賴,整個團都在等你,磨磨蹭蹭...”
不是你讓我在外面穿人字拖挑芭蕾耽擱了?鹿念在心裏嗶嗶賴賴,嘿現在倒是倒栽一把了?老劉板你倒是年紀越大心眼越小了哈?
鹿念在心裏把老劉板的小人腦袋瓜都戳歪了,面上恭恭敬敬地朝老劉板鞠了一躬,嗓音依舊甜膩膩:“謝謝劉老師老師我愛您么么么!”
老劉板聽着沒忍住都要抬腳來踹,那小姑娘隨即腳底抹油似的,人影兒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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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排練的效果,依舊不好。
老劉板涇渭分明,誰不滿意就留誰下來繼續練,但其他人都得在旁邊看。於是將近午夜十二點,整個排練室中央就只剩鹿念一人還在徘徊,周圍整齊排列開了一行圍觀。
“...你是在飾演瘋女人!瘋你懂不懂??這個字識不識得??”
“.....”鹿念只覺得自己真的快瘋了。
她極其喜歡《暗戀桃花源》這部話劇——準確來說話劇她都喜歡,只是這部話劇幾乎是她的心頭好。台灣版的那部在她心裏就是封神,她幾乎看到能準確複述幾分幾秒劇場是在演什麼片段,對每一個角色的台詞都倒背如流。
能出演《暗戀桃花源》中的一個角色,鹿念給鹿家往上八代祖宗都燒了高香。她飾演的瘋女人的角色,穿插於《暗戀》和《桃花源》兩個劇場之間,是連接現實與虛幻的角色,算得上整部劇的點睛之筆,同時又是笑點擔當。
鹿念為了能演的像,睡覺都在單曲循環台版的音頻,老劉板依舊不滿意。
老劉板這人又有一毛病——他會告訴你問題在哪兒,卻不告訴你怎麼改,甚至很難說那問題是不是真正的問題。
午夜十二點半,鹿念只覺得自己的腳快走撅了。
同團的其他幾個同學都勸了幾回——大家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私底下平時關係好,鹿念又討人喜歡。然而剛要開口,老劉板一個眼神又給殺了回去。
“——你不可以這樣子跟我說話,我是經理。”
鹿念說到這句台詞,滿腦子都是老劉板你聽到沒有,你不可以這個樣子和我說話。
“——他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他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他忘記了嗎?那年在南陽街,誰陪他吃了一年的酸拉麵....他忘記了嗎?”
酸拉麵...我也想吃酸拉麵。
鹿念說到這句台詞時人已經快沒了——難免地嗓音里染了點哭腔,又被老劉板一頓呵斥。
“你哭的什麼玩意兒?這裏該是委屈的哭嗎?”
不該,鹿念嘆了口氣,正要把眼淚憋回去,旁邊睡了幾回的楊子鶴站起來了。
十八九歲的年紀,血氣方剛,看着自己好哥們被老師反覆吊打,他楊子鶴在老劉板的面前也不敢怎麼樣。
“...老師,”楊子鶴也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隨後極誠懇地打了個哈欠。“我有點兒困。”
少年還穿着古裝戲服,假髮已經取了,頭髮看上去沒來得及打理,亂糟糟的。
楊子鶴的長相就屬於偏冷漠型,單眼皮薄唇,但一開口那點清冷的氣場就散的乾乾淨淨,中二的少年氣藏都藏不住。
“邊兒去,”老劉板揮了揮手,“困就睡,鹿念你從第十三句台詞重新——”
“劉老師,”楊子鶴不依不饒,“我想床上睡。”
老劉板一個眼刀就殺過來,少年極有經驗地避開了視線,色愈恭禮愈至。周圍又有幾個膽兒大的男生附和了幾句,都說自己快困昏迷了。
老劉板一個個看過去,“都困啊?”
一排少年點了點頭。
“行,”老劉板冷笑,“坐着還不樂意,全部都給我起來!一塊兒練!”
“......”
一時間排練室鬼哭狼嚎,群魔亂舞。
排練室的燈直到凌晨四點一刻才熄下。老劉板拎包就走,乾淨利落,後面一灘少年少女們橫七豎八,恨不得直接睡在排練室。
“...今天,我,拖累大家了,”一摞疊羅漢里鹿念已經半死不活,輕聲喃喃道,“...七十一,關東煮,吃不吃?”
“吃個屁,”疊羅漢底層的男生有些憂傷,“我去年...形體,沒過,就是吃夜宵吃的。”
“吃個屁,”夾在中間的楊子鶴哼了聲,也附和,“文化課作業寫了嗎?明天不上課嗎?還吃夜宵?”
“這,...河裏嗎!”鹿念欲哭無淚,“應該嗎...恰當嗎!藝考生不是人嗎!”
一群少年此起彼伏抱怨了會兒,等到排練室外的天都有些蒙亮了,才慢慢有人起來,收拾好東西離開。m.
鹿念是真的困撅了——她迷迷糊糊之間彷彿真的睡了一覺,然後又被楊子鶴叫醒來,才慢吞吞地起身去換好衣服,和對方一塊出了劇場。
凌晨更深露重,風帶着濕氣的冷,直往人衣服里鑽。鹿念裹緊厚外套,走的一瘸一拐,楊子鶴在後面跟着,邊刷手機,片刻后鬼嚎了聲。
“哎!”少年抬手拍了拍鹿念的肩膀,“那女模特,被人拍到和一五十多歲的老頭導演上床了?”
“...嗯?”鹿念腦子已經不轉了,抬手就給鼓了個掌,“好,恭喜,牛逼。”
“...你恭喜個鎚子?”楊子鶴嘖了聲,上前一步抬手歪過她的腦袋讓她看屏幕,“這老頭導演還挺出名...女模特據說是想進軍演藝圈,才和那老頭好上了。”
“關我屁...”鹿念順着少年的動作隨意瞥了眼,話端在看清女方的面容時瞬的噎住,困的原本都快閉上的眼睛都瞪大了。
“....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