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長夜8
秋蘭自小在王氏跟前伺候,是王氏最看重的心腹,陪她嫁入蘇家,是王氏安排她做了通房。
這些年她替王氏管着許多事,上上下下都敬重她,隔簾瞥見外頭還立着幾個小丫頭,正偷眼往裏瞧,秋蘭捂住面頰,窘得臉色通紅,淚水在眼裏打轉,強忍着沒哭出來。
王氏向來嘴上厲害,說話不好聽,但伸手打人這還是第一回,況打得還是秋蘭。蘇煜揚忙把秋蘭護在身後,“蓮芳,你這是做什麼?”
王氏咬牙切齒,不服氣地瞪着蘇煜揚:“我管教我的丫頭罷了。怎麼,連這點權力我都沒有了?爺存心要護着她,下我的臉么?”
蘇煜揚怎可能是這個意思?他“嗐”了聲,握住王氏手臂把她往屋裏頭引,“你莫說這些氣話,我有事問秋蘭幾句話罷了,何苦鬧鬧嚷嚷給別人看笑話。”
王氏眸中冷光幽幽:“是么?問幾句話?問話還需專調了小丫頭替你們守着門兒?蘇煜揚,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做過什麼?”
蘇煜揚嘆了口氣,袖子一甩,在旁邊椅上坐了下來。
王氏看不得他這泄氣模樣,咬牙罵道:“你鎮日一副菩薩樣,供着個好名聲。惡人都叫我做了盡。你想見你那私生女,你只管見便是,何苦在我面前賭咒發誓說些狠話,轉頭又避着人偷偷去親近。你叫人怎麼想我?”
“是我不許你見人了?是我不讓你認閨女?當年那秦賤人,是我不許你接進門?”多年來的委屈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王氏淚珠子一粒粒往下滾,“你叫我白白做了惡人,你倒好,你沒錯處!”
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有些人是不能提的。言語好似一把長刀,稍往前一遞,就能把人心豁得鮮血淋漓。
蘇煜揚沉默不語,手在袖中捏成拳,又舒開。又緊緊捏住。
秋蘭咚地一聲跪在地上,膝行湊前抱住王氏的腿:“奶奶!您別生氣,三爺是愛重您,在乎您啊!”
王氏冷笑出聲:“在乎?愛重?”
夫妻之間,有些隔閡外人看不見,只有自己知道。蘇煜揚處處周到體貼,是個挑不出錯處的人,自己自打嫁入蘇家,從沒見他紅過臉發過脾氣。什麼人才能永遠笑着?
王氏心頭一派悲涼。
她轉過頭,淚眼朦朧地望着沉默的蘇煜揚,苦澀不已地道:“但凡他肯和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這輩子,都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你問問他,他肯么?”
蘇煜揚知道自己該說句軟話,可此刻,他真沒心情。
秋蘭摟着王氏勸:“奶奶,三爺是個重情義的人,有些事他不說,也是不想奶奶跟着憂心……”
王氏一把推開秋蘭:“你住嘴!”
居高臨下望着秋蘭跺腳:“你善解人意,你是他的解語花!他什麼事你最知道!你們何苦偷偷摸摸顧着我?明兒就給你抬了房做姨娘成么?”
回頭連帶蘇煜揚一起罵:“待我給你們專收拾個院子出來,你們二人親親熱熱在裏頭說你們的體己話兒,莫在我跟前添堵!”
彎腰去推秋蘭:“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秋蘭給她扯着領子往外推搡,情狀狼狽不堪。蘇煜揚抬眼,見簾外好幾個小丫頭伸頭往屋裏瞧,不免面上掛不住,當即喝道:“夠了!”
王氏哪裏理他?蘇煜揚站起身,幾步走到王氏身後,一伸手,從后抱住她腰,“蓮芳,你鬧夠了沒有?”
雙手順着她手臂按住她指頭,將秋蘭從她手底下解了出來。
“秋蘭,你先出去。”
蘇煜揚聲音低沉,依舊是溫和的。秋蘭抹了把臉,不放心,卻又不能不走。
王氏不許他抱着自己,劇烈掙扎道:“你給我放開!”
若在從前,蘇煜揚定然扭住不放,笑嘻嘻地說幾句俏皮話逗她開心。
可沒想到,她話音才落,蘇煜揚當真就鬆開了手。
王氏愕然回首,見蘇煜揚垂着眼,面無表情地走到窗邊。
他伸出細長的指頭,輕輕撥開窗,站在日暮的暖黃光線底下,蕭索地道:“是我對不住你。”
王氏喉嚨似被哽住了般,分明想譏諷幾句,卻說不出話來。某種不詳的預感,在心裏幽幽地升起,她陡然不安起來,兩手攥住袖角,肩膀微微發顫。
蘇煜揚仰頭迎着光,慢慢閉上眼睛。
他聲音聽來依舊是那麼動聽,溫厚的,低沉的像說情話時的呢喃。
“今日事,不怪秋蘭。”他道,“我畢竟也是她主子,叫她在你和我之間受夾板氣,也是我對她不起。”
王氏抿住嘴唇,忍下滿腔澀意:“你娘要把你閨女送進宮,難道你還能反了你娘不成?你大嫂的閨女才十三,餘下那兩個葵水都還沒來,除了她,還能是誰能替皇後生孩子?我不是不叫你管,你也得有個章程,有個輕重!”
蘇煜揚轉過頭來,朝她輕輕一笑:“多謝你,我知道你待我的心,一心是為我好。”
他朝她走過去,立在她跟前一步之遙,抬手覆住她的手背。
“好生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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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九,明兒就是新年。
孫乃文裝了一車時令土產,自己套車要往京里送。
顧淮生站在他家院外,已經躑躅了許久。見他趕着驢車出來了,忙上前一把攥住轡頭。
孫乃文冷着臉道:“顧淮生你幹什麼?”
顧淮生道:“文子,你真忍心不告訴我,她的去處?”
孫乃文嗤笑一聲:“告訴你做什麼?她臨行都未曾與你辭別,你就當明白你在她心裏,根本沒什麼好在乎的。再說,”他譏笑道,“人家是去攀高枝過好日子去了,你當人家還願意和咱們這種泥腿子說話兒?沒得辱沒了人的身份呢!”
顧淮生搖頭:“我不信!她不是這樣的人!乃文,一開春,我就要赴考去了,短說也要走一兩個月,我求你告訴我,她如今到底在何處?我只想瞧她一眼,一眼就是了。知道她過得好,我也能安心上路。”
顧淮生待福姐兒如何,孫乃文不是不清楚。
他沉着臉,許久不出聲。
顧淮生扯住他衣擺:“乃文,你不說,我就賴着你,煩着你,直到你說了為止!”
孫乃文“嗤”了一聲:“真的?非知道不可?”
他拍拍身後的車廂,“來,上車!我這就帶你去!”
清溪距京城大半日車程,兩人出門早,臨近新年街上行人又少,一路走得順暢。
車馬緩緩駛入寶源巷口。
過了繁華的金燕角,往北漸漸蕭肅下來。入目高閣重檐,碧瓦流光,朱門金鈸,明顯不是尋常人家。顧淮生隱隱覺得不安,他出身寒門,祖祖輩輩都在清溪種田狩獵為生,到他這輩,才出了他這麼一個秀才。
在清溪,他是遠近聞名的才子,人人敬他贊他,家中以他為傲,盼着他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先生說他是自己教書幾十年來最有才情的門生。
他也曾為自己驕傲過。但他也清楚,不是他天資聰穎過人,只是他沒有選擇,不得不比別人刻苦罷了。
父親年輕時打獵傷了腿,哥哥顧水生小小年紀就當了家,地里的活兒全靠哥哥一人擔著,他娘替別人編草鞋和縫縫補補貼些家用。妹妹才六七歲就開始替人家割草拾柴火。只他一個不用做事的,偶爾早起喂個雞也要被催促:“快讀你的書去吧,你這雙手是要寫文章的,哪能幹這種粗活。”
漸漸的這樣的聲音多了,他好像就與清溪人格格不入起來。很多時候別人見了他,會不自覺的拘束,好像生怕自己說錯了話給秀才老爺笑話。那功名像是一道囚籠,將他與人隔絕開來,也將他的後路都截住,再也不能彎下腰回去踏踏實實過祖輩們過過的日子。
因此他才覺得福姐兒難得。
他在樹下看書,福姐兒敢和他說話。不會因他穿了潔凈的白衣裳,就不敢求他爬樹幫忙摘果子吃。
他所有放鬆的自由的時光,幾乎都是和福姐兒一塊度過的。因着福姐兒的緣故,他和孫乃文也成了朋友,孫乃文脾氣不好,說話不好聽,但人實誠,會板著臉關心人。
福姐兒走後,他幾次找孫乃文打聽,孫嬤嬤三緘其口,只說福姐兒去了親戚家住段日子,可他覺得不是。
福姐兒若是要出去玩,早就樂呵呵地說給他聽了,豈會這麼突然,連告別都不曾,說走就走?
孫乃文將車往寶源巷裏拐時,他着實有些心驚。京城他來過,金燕角往北都是勛貴地界,尋常百姓是不會住這裏的。
寶源更是幾個王爵的府邸所在地。
福姐兒自小長在清溪,她會有這樣身份的親戚?
他陡然想起,孫婆子年輕時,似乎是在某個貴人府里做下人的。莫不是,福姐兒也走了這條路?那麼出眾的一個人,給人遞茶添飯,打扇捶腿,甚至……疊被鋪床?
孫乃文不肯告訴他,難不成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心裏涼涼的一片,隱約覺得自己猜測的可能便是真相。
驢車停在巷后第二座府邸的後門。沒有匾額,一個黑漆門前,幾個僕婦模樣的人在擇選貨郎送來的山貨。孫乃文下了車,上前報了姓名來意,沒一會兒,便出來個穿着頗體面的丫鬟,“崔管事叫進去等着。”
孫乃文點了點頭,朝淮生一揮手,倆人一前一後走進裏頭。
轉過山水照壁,一排青磚牆紅瓦頭重檐飛翼在前,隔牆幾棵參天古樹,伸枝招搖,似揮臂往九天攬月。照壁后一個十步寬窄的天井,裏頭幾個幹活的人無聲做着手上的功夫。一路穿廊過巷,越過兩排罩房,才是一大排寬敞的廳堂。
崔管事在窗口算賬,聽見人聲朝他們招了招手,“文子,你娘這幾天還托我去看看你,她說臨時走得匆忙,怕你一個人過年孤寂。你送了什麼來?今年可沒聽府里要重收你們的租?”
孫乃文垂頭進去行禮,“崔伯伯,如今福姐兒已經不在我們家了,從前照應她,才厚顏收了三爺不少賞賜。如今該怎麼怎麼,免得人以為我們家挾恩求報。”
他說話向來沖,崔管事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轉眼瞧見淮生:“這是?”
孫乃文道:“這是我們清溪唯一的秀才老爺,也是我和福姐兒在鄉下的先生。他挂念福姐兒,想來看看昔日的學生……”
這話的語氣有些怪異,淮生隱約從中聽出了幾分譏誚。
他不及多想,忙行禮答道:“不請自來,叨擾先生。我與孫家乃是鄰近,年節將近,特來探望孫伯母和福妹妹。”
鄉里鄉親,男男女女都在外幹活,免不得要碰面,家家戶戶相互扶持過日子,男女大防沒那麼森嚴,且顧淮生又說,是來探望孫嬤嬤,順便探望福姐兒。崔管事卻變了臉色。
他肅容打量了顧淮生一番,見這寒門學子穿戴雖差些,卻收拾的乾淨體面,且說話溫文,禮數也挑不出錯處。不像是莽撞無禮之人。
不由深深瞥孫乃文一眼,不知他為何要隱瞞戲弄這後生。
溫聲開口:“孩子,你想見你孫伯母,我叫人把她喊出來跟你說話兒。福姐兒……”
“只怕不方便見你了。”
顧淮生心下一沉。最壞的可能他有預想過,莫不是福姐兒給大戶人家做了妾?
“為……為何。”
艱難地問出來,目光緊緊盯着崔管事,心內還存有點點僥倖,希望自己所想不是真的。
崔管事按下手裏的賬本,心內嘆息了一聲。這少年,免不得要受些打擊了……可有些事,確實不能含糊。
“乃文許是沒和你說?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是誰的府邸?”
顧淮生艱難地搖了搖頭,聽他道:“這是御賜的承恩伯府。”
“你是姑娘幼時啟蒙的先生,按說,當回稟了三爺留先生用餐飯。不過明兒就是三十兒了,府里事多,恐三爺忙不開。我就私自做回主。”
說著,招呼小廝捧了一筐凍梨過來,好說歹說塞給了顧淮生。
顧淮生機械地跟在孫乃文身後朝外走。
孫乃文車上的貨已經卸清了,用袖子拍了拍滿是塵土的車廂,“上來吧,顧先生?”
顧淮生站在那黑漆大門前頭,背光而立,他仰起頭,張望裏頭看不到邊際的重檐屋宇。
孫乃文過來拉他,一抬眼,見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
孫乃文頓住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過了。可是要讓淮生死心,還有什麼旁的法子?
顧淮生垂頭抹了把眼睛:“文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也知道……我根本就配不上……”
風聲簌簌,從院外吹拂入院裏。
福姐兒在床上躺着,孫嬤嬤拿着柄扇子,替她輕輕扇着面孔。
福姐兒難受的伸手想抓下巴,被孫嬤嬤一把揪住了手腕。
“姐兒,可使不得!”從旁邊拿葯給她抹在下巴處,勸她,“不能抓,一抓就要留疤了。”
福姐兒轉過臉,嬌嫩的肌膚上頭星星點點,生了好些疹子。
“嬤嬤,明兒就是三十兒,我聽說各院都會給下人們賞幾桌酒席,到時候你只管去吃,別單顧着我。”
孫嬤嬤笑笑沒說話,如今她還哪有心情吃喝。府里主子們的意思她約莫也能猜出來些,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姐兒接回來,許是要給姐兒說親了。
看看福姐兒的臉,不由嘆了口氣,好好地美人兒,不知吃錯了什麼,眼見過年要參宴見人,偏生了一臉疹子,這豈不觸老夫人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