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終章·勝者何處 The Final Success
一九八二年五月九日,倫敦郊區某墓園。
天色陰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鐵灰色的陰雲如一張巨大的鍋蓋扣在地上,令人感到窒息,唯有天邊露出一絲不太真實的、如夢似幻的光亮。墓園裏一片寂靜,此刻,這靜謐如此沉重。
露西·勞倫斯帶着一束白玫瑰來到墓地時,已經有一名女人站在墓碑前了。
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在黑色中:她戴着一頂黑色小禮帽,上面插着黑色羽毛與銀扣作為裝飾;黑色的長發盤起,露出一段雪白的優雅長頸和一串價值不菲的黑玉項鏈;黑色的緞面斗篷上綉着普林斯家族獨有的繁複玫瑰飾紋,斗篷下是黑色及地長裙的三層荷葉褶襞。
露西極輕的腳步聲將她從沉思中驚醒。她警惕地回頭,看到是手裏拿着花、穿着灰色風衣的露西,神色才放鬆下來。
兩人並非第一次見面,但女人的美貌每次都會令露西愣一下神。
她有一雙大大的、彷彿會說話的灰色眼睛,如同冬日海水般純凈,偏又帶着一絲憂鬱;配上眉峰挑起的細長眉、淡淡的唇色,如天使一般靜謐美好的面龐。唯一的不足是她瘦得厲害,臉色蒼白,襯的顴骨有點高,這樣一來多出了些讓人不喜的高傲與刻薄。
要說那個曾令人聞風喪膽的神秘人會迷戀上擁有這樣一張臉的阿德赫拉·普林斯,露西毫不意外。男人們為她瘋狂,女人們自慚形穢。怎麼可能有人會對她無動於衷呢?
“普林斯夫人。”
“勞倫斯小姐。”
露西走過去,俯身將手中的花放到墓碑前——
伊娜·嘉芙蓮·勞倫斯
出生於一九六一年五月九日
“我的故事戛然而止”
伊娜是她的堂妹,她們二人的父母都是麻瓜。按照神秘事物司最新的理論,她們的祖先中很有可能有人是巫師。
伊娜是個熱情勇敢的格蘭芬多,露西則是個無心戰爭的拉文克勞。一九七八年夏天畢業后,露西憑藉優異的成績去了聖芒戈醫院,在去年秋天正式成為了一名治療師。她在七九年十月得知了堂妹失蹤的消息,直到八一年十二月才從魔法部公佈的陣亡名單中看到了她的名字。據一名試圖脫罪的食死徒交代說,她是被伏地魔親手殺害的。
墓碑之下,沒有遺骨。伊娜的父母在正式收到女兒的死訊后痛哭不止;在哭聲漸歇後,伊娜的父親開始對巫師們破口大罵。在他口中,那些“玩魔術的”沒有一個好東西。露西親眼目睹了一個美滿的小家庭如何坍塌,可他們如此弱小,連兇手的影子也抓不住。
他們甚至不知道她確切的死亡時間,只知道一個模糊的範圍。露西很想了解更多,但那名食死徒後來像是受到了什麼人的威脅似的,寧可在阿茲卡班多蹲幾年也不肯再說半個字,只是一口咬定殺死她的人是伏地魔。
惡行都是伏地魔犯下的,食死徒全都是受他脅迫——這就是身為受害者家屬的露西對他們那些人的印象。她厭惡他們,對這位和他們同流合污的普林斯夫人也喜歡不起來。
戰爭剛結束那會,有關她的傳言滿天飛。在半年前普林斯家族那份有氣無力的聲明中,她成了被伏地魔囚禁的受害者。但要說一個有着食死徒堂姐與未婚夫的布萊克會受到伏地魔的強制囚禁,未免也太過匪夷所思。
流言從此處開始。男人們幻想她的華麗衣裙下掩藏着何等的銷魂滋味;女人們在竊竊私語中用最刻薄的言語攻擊她,卻又有意無意地模仿着她的妝容服飾。看令人眼紅的上天寵兒一朝墮落,總能滿足人類心中那點最隱秘齷齪的心思。
在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話時,阿德赫拉·布萊克沒有退縮。在威廉·普林斯被捕一周后,她與他登記結婚,成了他兩個孩子的母親、他的合法妻子,冠上了“普林斯夫人”的頭銜。在接下來的半年中,所有人都領教到了她的厲害之處。
“一個狡猾的女人……比她聰明的沒她口才好,比她口才好的沒她會裝可憐,比她會裝可憐的沒她漂亮,比她漂亮的……根本不存在。”這是威森加摩一位陪審團成員在三月十四日那場審判結束后私下對好友說的,後來廣為流傳,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
露西·勞倫斯不喜歡阿德赫拉·普林斯,卻不得不佩服她。在短暫的沉默后,她有些冷淡地開口道:
“謝謝你能過來。她會高興多一個人來看她的。”
阿德赫拉·普林斯藏在斗篷下的右手下意識地扯住左手腕上那條威廉親自為她設計的手鏈,又慢慢鬆開。她恐怕不能同意這句話,可她也不會心血來潮地想要告訴對方點什麼,比如關於伊娜·勞倫斯是如何在自己眼前被殺死的。
“她是個好女孩。”她神色寡淡,明顯不願多談。
格蘭芬多的伊娜·勞倫斯,是斯萊特林的阿德赫拉·布萊克在球場上六年的對手。她們都太了解對方了,如果不是因為立場不同,她們說不定真的能——
“她曾經把你當成朋友。”露西輕輕說,阿德赫拉·普林斯的臉突然變得同紙一樣白。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呀……五年?十年?可現在想起來卻是如此遙遠。
五年前的阿德赫拉·布萊克還在破解魂器的謎題,還對她的未婚夫不屑一顧;後來,兩人和解,陷入了熱戀,計劃着舉行婚禮、樂此不疲地商量着婚紗上的花邊與長長的賓客名單;再後來,她被黑魔王……
從前的阿德赫拉常常懷念過去,現在的阿德赫拉學會了向前看。她怕自己一旦回頭就會被什麼絆住,將永遠失去將愛人帶離地獄的機會。重回人間的路上,不容許回頭。
“我也是,”她冷淡地說,“我還有事,要先走了。望您節哀。”她稍稍欠身,逃也似地要離開這裏。
“普林斯夫人!”露西突然在她背後大聲叫住她,雙眼已帶濕潤,黑色的背影陡然停住,“您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您……聽說過嗎?”她嘴唇顫抖着,迫切地問道。
阿德赫拉狠狠掐住胳膊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那些潛藏的記憶如狂躁的幽靈般突然冒出——
“黑魔王最忠心的手下威廉·普林斯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客人……”
“阿德赫拉·布萊克,殺死她!”
“殺死她!”
“殺死她!”
女孩死前的求救、死亡的綠光、大蛇納吉尼令人作嘔的晚餐場面……
阿德赫拉將她的胳膊摳出了血,但沒有立時感到疼痛。她斗篷下的身體不住地戰慄着,竭盡全力想要對抗這段無數次出現在她噩夢中的回憶。伊娜、阿斯塔,還有更多在她眼前無辜死去的人……不,這太可怕了,光是揭開一角就足以讓人做一輩子的噩夢……
“不,”她聲音平穩地否認道,“我不知道。”
“或者時間……”
“我說了,”阿德赫拉轉過身,扯出一個涼薄的微笑,“我不知道。”她直視着對方的眼睛,冷冷地說。“你為什麼認為我會知道?”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露西·勞倫斯同樣卡住了。一個月前,她奉命前往阿茲卡班,對一名囚犯的精神狀況進行鑒定。
那名囚犯的名字叫做威廉·普林斯,三月的那場審判讓他的囚禁期從終身變為了五十年。在大多數人眼中,這並沒有什麼區別。大多數犯人在阿茲卡班都活不過一年,至於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
露西從獄卒那裏聽到了一個讓她印象深刻的故事——
威廉·普林斯在一開始是名很安靜的囚犯,他不會像他的那些同黨一樣在夜裏大哭大叫,也從沒對誰破口大罵過。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結局,並且相當平靜地接受了它。獄卒們喜歡這樣識趣的傢伙,加之收了好處,也沒找過他麻煩。其他的犯人曾在中午放風時鬧過事,他每次都能成功地置身事外,直到三月份那場審判結束后他被押回阿茲卡班。
兩名犯人在放風時大聲議論起女人來,獄卒們對此屢見不鮮,正要上前將他們趕開,卻有一個人比他們更快。
“你剛剛說什麼?”威廉·普林斯抓着那個人的脖子摁到地上,兩眼通紅,兇狠得猶如被魔鬼附了身,把獄卒們嚇了一跳。
“你老婆……黑魔王……施咒——”
威廉·普林斯一拳打過去,人們被清晰的骨頭碎裂聲驚醒。他在三個障礙咒的作用下被迫後退,那名剛剛被他摁住脖子的犯人從地上爬起來,一口吐出了和着血沫的兩顆后槽牙,抹了抹嘴,粗喘着氣,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惡狠狠地說:
“沒想到吧?你給他賣命,他卻在你背後玩你的女人!她叫的那聲,配上那張臉,還有咒語……嘖,可真夠味。可惜老子沒機會看到她在身下求饒,最後躺在那跟一具死屍一樣,娘的還流了一桌子血,掃興……對了,聽說你還有兩個孩子?哈哈,是你的種嗎?”
“你說謊!”
犯人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什麼可笑的事一樣大聲笑出來,不懷好意地說:
“你去看看她身上的傷疤不就知道了?嗯?別告訴我你連自己老婆都沒看過?嘶,我來告訴你,可真他娘的爽啊。”
威廉·普林斯目眥欲裂,像一頭被惹怒了的公獸卯足了勁要撲過去。好在,他被咒語及時地擊昏,當即被心有餘悸的獄卒們塞到了離攝魂怪最近的牢房裏。據下頭巡視的人報告,他第二天就瘋了,時而瘋狂地大笑,時而痛苦地哭泣,不出幾天就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樣。
露西還從老獄卒那裏聽到了些別的,是獄卒們閑的沒事根據聽到的好幾個犯人的囈語拼湊起來的。威廉·普林斯的老婆當時恐怕還真是被伏地魔囚禁了。她“鬼迷心竅”地偷偷為一個被關押的鳳凰社成員送信,被黑魔王逮住了。那一晚,黑魔王抓着她哇哇大哭的孩子逼着她當眾殺死了那名鳳凰社成員。她的堂姐貝拉特里克斯一直在牢中罵她是敗類,說她是活該。
“……在那之後的事,唉,你都知道了,”老獄卒搖頭晃腦地嘆了聲氣,抓過來三明治啃了一口,“這小兩口啊……要我說,打啥打啊,放着好日子不過,都是吃飽了撐的。來看兩天阿茲卡班,毛病全好了。”
那名鳳凰社成員早就死了,其他食死徒可沒那麼好心為普林斯夫婦說話,獄卒們也只是茶餘飯後感慨幾聲。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成了一筆死賬。
根據露西的診斷,威廉·普林斯患上了伴有魔力紊亂的躁鬱症。兩周后,他的妻子阿德赫拉·普林斯根據這份診斷報告向魔法部提出了保釋申請,並附上了鄧布利多教授表示願意擔任擔保人的親筆信。
那次阿茲卡班之行讓露西窺見了那個她不曾了解的世界的一角。她心中五味雜陳,無法將那些事同眼前神態高傲的女人聯繫起來……對於這樣的阿德赫拉·普林斯,任何形式的憐憫都像是一種侮辱;而對於露西·勞倫斯,給予一位食死徒的妻子同情,恐怕是在強人所難。
她甚至都無法給予阿德赫拉的長子阿爾伯特發自內心的同情。
“我以為,如果你知道的話,會願意告訴我,”露西·勞倫斯低聲說,“求求你……你一定知道點什麼,對不對?”她的眼中閃着淚花,腦海中不斷閃現過堂妹一家的臉。整日酗酒的叔叔,哭壞了眼睛的嬸嬸……他們都是一些平凡的小人物,何以遭此大罪?誰能給他們一個答案呢?
他們原本可以擁有一個平凡而美滿的人生。
並不陌生的愧疚迅速爬上阿德赫拉已經因此麻木的心。她知道,不止一點,還有很多。她還記得伊娜死時穿着什麼樣的衣服,她哀求的眼神、眼中的淚水、被割破的喉嚨,她掉落在長桌上的姿勢,伸向她的那隻手……那一天的每一幀、每一幕,都像是刻在她腦子裏一樣,提醒着她曾經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她無時無刻不想忘掉這些。
“抱歉,我愛莫能助。”阿德赫拉冷漠地說。
“你丈夫——”
露西脫口而出的話令阿德赫拉全身緊張起來。她仍不動聲色地冷眼看着對方,實則心中已經閃過了十幾種可能和應對的方法。威廉明天就能從阿茲卡班出來了,她不容許有一點閃失。
看着對方冷漠的樣子,露西慢慢清醒過來。她剛剛是在求她嗎……可明明她才是受害的一方,不是嗎?
如果她把那件事告訴她……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升起。阿德赫拉有多在乎她的丈夫,所有人有目共睹。瞧她現在高高在上的樣子,還以為自己是炙手可熱的純血名媛嗎?她有什麼資格用那麼睥睨的眼神看着他們?
只要一句話,她就能看到這個高傲女人痛苦的模樣。心中的魔鬼對她說,復仇的滋味,是多麼的美妙啊……
阿德赫拉死死盯住露西的臉,斗篷下的手已經握住魔杖。和伊娜相比,露西頭髮的顏色略淡,現在正微亂地披在肩膀上。她風衣里套着聖芒戈的深綠色制服,左胸前綴着名牌,在那之上是用金銀線綉着的聖芒戈醫院的標誌——交叉起來的骨頭和魔杖。
魔杖代表魔法與力量,骨頭代表生命與仁慈。兩者交疊,魔法挽救生命,仁慈掌控力量。實習生們在聖芒戈醫院學到的第一課不是魔法,而是仁慈之心……冤冤相報何時休。
像是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似的,露西轉過身,用手扶住了大理石墓碑,不再看她。
“他只要按時服藥,”露西用很輕很慢的聲音說,似乎要仔細回憶,“情況就會好轉的。”
那不是寬恕,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復仇。但凡對方還有一點人類的道德,就會在日後感到它的力量是多麼的強大……露西深吸了一口氣,想壓下那些一股腦冒出來的亂糟糟的想法。普林斯成功地逃脫了牢獄之災,但他將終生受到良心上的折磨……一定是這樣的。她用不着再做什麼了。
有那麼一瞬間,阿德赫拉看向她的眼神充滿困惑。可她很快反應過來,對露西低聲說了句“謝謝”,匆匆離開了這裏。兩個心思各異的女人都無心繼續這場勞心費神的談話。
阿德赫拉·普林斯走在林間的石徑上,不敢回頭,可也沒有立刻幻影移形離開這裏。長裙鉤住了地上的落葉、嬌貴的絲綢被枯枝劃破,她都沒有注意到。她似乎只是需要這種體力上的消耗與親歷親為帶來的距離感。她的心臟快速地跳動着,為慚愧、為謊言,為剛剛的劫後餘生。她后怕地想到,如果露西·勞倫斯知道伊娜·勞倫斯是被誰抓走的,她還會履行她身為治療師的職責嗎?她查閱過,治療手冊上對於治療精神疾病的藥劑並沒有明確的計量要求……但凡她在藥量上斟酌一點……不,這太可怕了。
可如果她知道當年全部的真相、明白那個滿腔熱血的伊娜被冷酷地當作一顆換取黑魔王信任的棋子犧牲掉,她又會作何感想呢?阿德赫拉忍不住想到,一個嘲諷的笑出現在那張完美的面孔上。
好了,她在心裏對自己下了命令。這一切都過去了,多思無益。她停下腳步,用咒語清理了粘在裙擺上的東西,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無意間走到了一個小山坡上,隔着筆直的樹榦能勉強看到伊娜·勞倫斯的墓碑。那些通天的高大樹榦像一個個要向她討個說法的冤魂,將她團團圍住……她已習慣了這種怪誕的聯想。
阿德赫拉小心地藏身在樹后,瘦長的手指搭在粗糙的樹榦上,露出了一截蒼白的手腕。她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三石戒指——鏤空的戒壁上,兩顆鮮艷如血的紅寶石裹挾着中間無瑕的鑽石;手鏈上則依次鑲嵌着鑽石、祖母綠、月長石、海藍寶石、堇青石和軟玉。她悄悄地望着遠處穿着灰色風衣的露西·勞倫斯。露西自言自語了一會,偶有零星的詞傳來,但阿德赫拉拒絕抓取它們,像是一種對自己的保護。
終於,露西走了。阿德赫拉收回目光,背靠樹榦,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菲利克斯·麥克米蘭寫在書籤上的那句話——
“時間以鮮血推進,請告知我勝者何處?”
曾經的阿德赫拉·布萊克苦苦思索,然不得其解;現在的阿德赫拉·普林斯面對唾手可得的答案,卻未嘗悲涼。也許,後世人會說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給當世的天才貼以愚蠢的標籤,但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能跳得出現實的局限罷了。
畢竟,是否有意義可不是人們評判要不要做一件事的唯一標準,更不用提“意義”又是如此的主觀的概念。倒不如說是不可避免——一群瘋狂的賭徒拉着所有人進了角斗場,而歷史須得喋血才能裁判。
一場無意義的戰爭、無謂的犧牲、才智的浪費,為了信仰而戰、為了榮譽而戰、為了和平而戰……人們總是有如此之多的理由或借口。現在的阿德赫拉沒有力氣去思考那麼深奧的問題、那麼崇高的教義,她已疲憊至極。
只要他們一家人能平安地團聚,說實話,成或敗,阿德赫拉早就不在乎了。人在時光中不斷埋葬過去的自己,開始是情感、理想、道德、靈魂,最後是□□。她最好的與最壞的部分,都被永遠地留在了半年前結束的那場戰爭和它的後續中,開始是自願,後來是被迫,痛苦強烈到讓她懷疑這是否值得;而她剩餘的部分,將不得不背負着沉重的過去與所有的善惡,繼續走下去。
她想,如果有更多的家庭能夠平安地團聚,這個世界總能少一些苦難吧?個人組成家庭,家庭組成家族,家族組成社會。如果搭建房子的每一塊磚頭都千瘡百孔,如何遮風擋雨?如果組成社會最基本的單元都支離破碎,又何談幸福?過去那個願意為了捍衛良知奮不顧身的阿德赫拉,已同戰爭一樣成為了過去式;也許,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
明天的這個時候,她就可以和丈夫團聚了。兩個孩子還沒見過他們的父親呢,她也有兩個月沒見過他了。阿德赫拉的眼前禁不住浮現起愛人的面龐,他的五官、他的氣息、他看向她時刻冷靜卻深藏愛意的眼神……她實在是太想念他了。她對他的病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也不知道他這幾個月經歷了什麼,但……就如露西·勞倫斯說的,總會好起來的吧?在這一切都結束后,阿德赫拉打算帶着他們離開這裏,不再做“阿德赫拉·布萊克”或“阿德赫拉·普林斯”了。這太沉重了。
在那裏,將只有一名叫做阿德赫拉的女人、一名叫做威廉的男人和他們的兩個孩子阿爾伯特與尼古拉斯。她之所願,惟此而已。
“……在太陽升起之前,那隻原本追求一個不滅靈魂的小人魚將手中的匕首刺向了王子的胸膛。炙熱無辜的鮮血澆注到她的雙腳上,使她獲得了重回大海的倚仗。她跳回大海,游向了她失去美麗長發的姊妹們。她不再有美妙的歌喉、拋棄了不切實際的理想,再也得不到一份人類的快樂、一個不朽的靈魂;但在那裏,在變成虛無的泡沫之前,她還能同她的親人一起度過三百年的時光。”
“因此,當光芒萬丈的太陽再次升起時,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小人魚只能永遠留在黑暗的海底,在心裏祈禱着以後再也不要有這樣一場浩劫降臨到任何一隻人魚身上、再也不用在良知與生存之間做出抉擇。”
一身華服的阿德赫拉整整身上做工精緻的黑色緞面斗篷,上面綉着精美絕倫的黑色玫瑰。她頭頂的天空烏雲密佈,似乎在重新醞釀一場能席捲一切的暴風雨。她不知何時能結束,但只能選擇繼續向前。
在天邊,有微弱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