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勞心摶摶兮
姬雲都長睫輕顫,視線從目光相觸,挪到她微紅鼻尖,掩飾心頭驚濤駭浪:“好好的報什麼恩。這也要往心裏去,得操多少心。你要幾時才能真輕鬆。我不是在休假么?煮點東西挺有意思。就算困了,白天想睡便睡,很是自在。”
“可我早就想讓你嘗嘗我的手藝。忙東忙西,一來二去……”她仍在笑,眼裏漸漸濕潤,“拖了這麼久。實在太久了。”
姬雲都容色稍變,微微錯開臉,輕聲寬慰:“在蘇州你沒少下廚。”
“那不一樣。”她眼帘半垂,笑中帶苦,“還有我姐在。”
她如何不明她的心意。如今深冬大雪夜,在荒涼的看守所門前,終於能再無隱憂的彼此相伴。姬雲都從椅背後的網兜拿出水壺,遞到她唇邊,她只搖頭,姬雲都便自己含了幾口,緩緩咽下。她捨不得放開姬雲都,貪婪地凝望她肅然抿唇的模樣,恨不能烙在心裏。頭抵上姬雲都鬢邊,與她臉頰相貼,分享者最親密的體溫。姬雲都披散的烏潤髮絲,順着兩鬢滑落,掃過她柔白修頸,似白鳥冬羽覆落,無聲而親昵。
她閉上了眼睛,沉浸所有感官,輕嗅女人發上沾染的幽香。
……是水仙花。
離開這麼多天。家裏的水仙,都已開了。
葉雨初鼻頭微微發酸。分明一切都結束,卻萬種情緒堵在胸口,沉如千鈞巨石,壓得身心俱疲。強烈的渴慕讓一切偽裝都脆弱得不堪一擊,終於再也扯不動笑容。
“雲都。案子現在和我無關了,再提掃興,可我高興不起來。那個時候……我一味拒絕,說‘不要過來了’,你怨我么?”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後背既燙又疼,痛楚難言。像不敢立刻聽到答案,壓抑着濃烈的情緒逕自說開:“我跟你說去了可怕的地方。可我……到底沒死。就不能……不能任性。”
她哽住,拚命睜大通紅的眼睛,止住眼淚上涌。
“我怕我哭哭啼啼,你看了難過。我怕你來……看見我一身血,得怎麼想。至少我回去,路上還來得及換身衣服,打完鎮痛。我怕你來,又和那天早晨一樣,聚不了一刻就散。它一天不結束,就一天陰魂不散。”
姬雲都闔眸,慟至無言。將葉雨初抱入懷裏,唇輕輕吻上她束髮的繩帶。
她強忍不肯落淚,肩頭卻低顫,脖頸僵硬,頭無力地埋姬雲都肩窩,“但凡我怕的,還都成真了。”嗓子因充血發啞,兩相依偎,姬雲都輕拭她被虛汗打濕的鬢角,氣息吐至另一側,輕促卻堅定:“別怕。絕不怨你。”
她掰開葉雨初手心,放了塊糖。
那是從前被姬雲都作勢“沒收”的糖果。比任何輕柔的言辭都更溫暖,像一點星火,瞬間點亮了記憶中一幕幕甜蜜與親昵。
只是看,甘甜的滋味似乎已經沁在口中。
葉雨初攥緊糖,疲憊不堪:“真想從沒有過案子。要是那天沒出來,”淚水再也承不住,接連砸落眼眶,長划而下。掉在姬雲都防水羽絨服上,啪嗒亂響。她輕聲絮語,帶着濃重鼻音,“留你怎麼辦。”
姬雲都臉色亦是慘白。僵在原地,手背擋住沒有血色的唇:“不許說胡話。”
葉雨初身子一顫,忽然猛地抹淚,擦得臉都花了,狠狠擰自己的腮:“呸呸,不作數,不作數。”姬雲都趕忙拉開,已經有點晚,右半邊臉留下粗紅印子。一時唇線抿死死的,瞧着極心疼,立刻貼上手心勉強冷敷,等上一會兒紅腫方消掉,這才轉身坐正,又鎮定的喝幾口水,發動了車子。
“我知你心意,只是要先去醫院。”
“你不舒服?”葉雨初臉一白,忙問。
“是你需要檢查。之前昏迷沒動,不能再拖。”
她聞言躊躇。雖特別想回家,可也明白不徹底檢查一番,姬雲都不會安心,終於默應了。車窗外景緻飛速後退,雪粒迷濛,葉雨初皺眉,雙手往後背拉伸,逐步試探。直到縫合的背傷承受不住,撕裂般扎來刺痛。
她猛地閉緊眼睛,面無表情:這一回沒再出現之前的好運氣,傷口沒快速癒合。
到了醫院,消毒水味道無孔不入,也讓葉雨初愈發清醒。姬雲都停車在距電梯最近的位置,去找輪椅,掛完號回來時,葉雨初已在車外拄拐等她。深夜除了急救人不多,空空的一樓大廳,眼下只有兩人一輪椅。燈光流溢,玻璃窗上投下兩道影子。葉雨初無意瞥見後面的高影子離得遠了些,上半身有一些前傾,像是累了。
“等一下。”她手撐上輪椅兩側,要起來,卻被姬雲都無聲按下,堅持推她進了急診室。
值班的是位年輕的林姓女醫師,問過她姓名年紀,帶她隔壁診室拍片子。她想着早結束早回家,姬雲都卻站得遠了些,笑意淡遠:“安心獃著。訂了病床,今晚在醫院休息吧。你現在不宜勞頓。”
這下她真的措手不及,目瞪口呆:“……住院?”
“住院。”姬雲都亦淡然重複。
“可是沒必要啊——”
“是么?我沒聽見你答應好好休養。只記得鑽着田螺姑娘的牛角尖,打算回家大幹一番。”姬雲都慢條斯理。
她徹底結舌:敢情她聽到自己想下廚,就打起住院的主意了?
姬雲都瞧她表情彆扭,目光愈發深遠平和,口吻溫柔:“早點好透,再安心回家。洗漱的東西我回去拿。做完檢查跟着護士去病房。”
葉雨初:“……”
醫生推她上樓,急診室只剩姬雲都一人。她靜默片刻,抬步要走,卻一趔趄,搖晃着后撞了牆,厚厚的羽絨服擦了一牆白灰,眉心深蹙,捂緊嘴,倉促按滅了燈。
人蹭着牆壁,一步一頓,踉蹌拖出診室,進了旁邊雜物堆積的貨梯間,終於爬回車裏。卡在車座下面,動彈不得。用最後的力氣,只拉下一□□絨服的拉鏈。
濃烈的血腥味瞬間盈滿整個車廂。
女人眼裏閃過屈辱不甘,停了許久,手臂才輕微一動。肘部抵着拉鏈頭,終於敞到了腰的位置。姬雲都面色慘白,抿緊雙唇,手伸到衣服裏面,輕輕一拽。她眉宇緊皺,一向沉靜的臉也忽然扭曲,露出痛楚之色。
泡透了血污的紗布團,一團一團,從她血肉模糊的身子裏,接連被扯了出來。
姬雲都虛脫低咳,抬手捂嚴口鼻,血卻從指縫間溢出,流過脖子,湮沒進髮絲里。
她伸出尚未沾滿血污的手,顫巍巍去夠背包——洗漱用品和葉雨初換洗的內衣,都早已收在背包里。
因為檢查項目多,葉雨初又腿腳不便,速度並不快。
林醫師先給她拍了片子,結果顯示骨頭都正常。這讓葉雨初暗暗鬆一口氣。腹部彩超稍慢了些,她也再度緊張,畢竟這兩天肋骨之下總是在疼,約了孫醫生耽擱到現在也沒見。如果真有病變,不可能沒徵兆。
“沒什麼問題。”女醫師仔細檢查完片子,沖她微笑,“放鬆,結果都很正常。”
“請問,這個位置……”她按了按自己的肋骨,林醫生又再次看一遍,十分確定:“顯示很正常。是平時會疼嗎?”
“只是偶爾。”她笑笑。林醫生蹙眉,思忖一會兒,沉吟:“我這邊暫時看不出病變。正好你也要住院,要是疼了立刻來檢查,你看怎麼樣?”她點點頭。“繼續做胸透吧。”葉雨初頷首,拄拐杖站直,沒多久,醫生在一旁喊她:“把脖子上的掛飾取一下。”
葉雨初忙說不好意思,摘下玉墜,要放在一邊,忽然一頓,以為看錯了,拿起來仔細瞧。還是青翠的崑崙古玉,沁有土色,琢平的一面刻着篆體的“壽”字。美玉含光,瑩潤溫和,卻不再似記憶里通透無暇,一道道細密的裂紋,雜亂交錯,佈滿了玉墜內部。她下意識摩挲,外面觸感還很光潔。
它竟從裏面生出了裂紋。
*
病房在住院樓二樓。姬雲都預定的是個雙人間,葉雨初被護士推進病房,路過一間不起眼的房間時,她不由地多看了兩眼:這裏曾是解剖室,張法醫給江源做屍檢的地方。
也是她和姬雲都頻繁交流的開始。
只是火災之後,住院樓翻修,很多佈置都變了。
她示意不必開燈,旁邊住院的病友小女孩已經酣睡。而姬雲都還沒來。她的床位旁擺了張小床,估計是姬雲都提前說好的。
她正漫無目的的想,姬雲都已經背着背包進來,悄無聲息的,取出了洗漱用品。葉雨初先驚訝她怎麼貓一樣來去無聲,可藉著未拉嚴實的窗帘縫隙,雪夜不甚晦暗,還穿着冬羽絨的姬雲都膨了一圈,顯得老成樸實,她看在眼裏,倒覺別樣可愛。這麼一溜號,連人帶輪椅,已經被推到了洗漱台。
“結果都出來了,我身上沒事。真的不回家嗎。”
“聽我這一次,好么雨初?”姬雲都蹲着,吐息溫柔輕輕勸,“曉得你以前住夠了,不喜歡醫院。你傷得太重,龍山的大夫說傷口也有感染,在這裏觀察最安全。這些天我也在這睡,等拆完線我們就回去,好不好?”
她蒼白的唇泛着水光,潤澤得不可思議。
估計回家時順便洗漱好了。
葉雨初怔怔然望她半晌。她說的確實在理,只得頷首。
兩人一同回病房,床單也不知潔不潔凈,葉雨初只脫了外套,仍打算和衣而睡。彷彿想讓姬雲都覺得她已有起色,沒要她抱,避開傷腿自己挪到了床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確實刺激,這麼晚了還是沒多少困意,她安頓好,偏頭瞧旁邊的小床。
姬雲都還穿着羽絨服,坐在床邊,側了身子,頭小心倒在小白枕上。
她本就高挑,再加床小,更伸展不開,只能側躺,曲膝如嬰孩,雙手搭在同一側,蜷彎床鋪里,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烏密的髮絲極長,隨着她躺下,鋪灑在白色床單上。烏髮與修頸的雪膚輝映,恁是驚艷。忽地落下一縷,極輕盈的掃過鼻尖,隨呼吸拂動。
她抬手將那縷長發掠至耳後,意態優雅中竟莫名嫵媚了幾分。
葉雨初心生異樣,見她捋動髮絲,旁若無人,呼吸莫名緊了。藏在被子裏的手,下意識動了動——如果是在家裏,應該由我來。
她早已睡在我懷裏,觸手可及,溫軟可親。
“雲都。”她用氣聲輕輕喊。
姬雲都抬眸,幽幽然以目光示意何事。美目顧盼流轉,盈盈含情,確實是會“說話”的。叫她又是心動又是恍惚,心跳得極快:“明天……不要小床了吧。”
姬雲都微微挑眉,似在沉吟。
“我的,擠一擠,可以的。”她說的極慢,做足了口型,生怕聽不清,便是看也要讓女人看懂。
“你脫羽絨服。我抱,不冷。”
她眨巴眼睛,屏住呼吸,只等女人點頭應允。笑意在姬雲都唇邊若有似無,彷彿被她的提議打動了心扉。可目光卻益發意味深長:“曉得這是雙人間?”
她心虛地抿嘴巴。
“曉得這裏有三人?”
葉雨初吞吞口水。
“似有些不妥。你我需得正經做人,莫要教壞小孩子。”
葉雨初:“……”
“我、我沒說……要……那個。”她磕磕巴巴,臉紅的能滴下血來。
“是么。既是不要,何必執着瓜田李下?”姬雲都似笑非笑。
“……”她羞窘難提,本能捂住了臉。
過了好久,才敢漏出條指縫兒,偷偷望向姬雲都,人已安然不動,呼吸輕得聽不到。應該已經睡熟了。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思來想去都覺得害臊,快凌晨兩點了,困意潮水般湧上,她再沒精力,決心如果明天姬雲都打趣,就直接裝傻。心事一除,很快便人事不知,昏昏然陷入熟睡。
姬雲都卻驀地睜開雙眼,目光雪亮清明。
她捂緊唇,無聲坐起,走出病房。到洗漱台才鬆開,掌心已全被染紅。血水淅淅瀝瀝,滴答進雪白池子裏。
“夠了……崑崙。你已儘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