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番外·靈之來兮何遠為(上)
古天地未形,道同於鴻蒙。莫知其門,是為中央之帝。雙瞳青為寒水,四翼赤如丹火。其夢矣,以千為歲,一歲一旦,旦則逍遙以游。七日而七竅開,通天地之統,序萬物之性。須臾乃亡。
——《異經·混沌》
-----第二日------
龍兔依舊是在池子邊侍弄雨久花。時尚值六月,花蕾含羞,根莖柔軟。她掇剪開幾疊芭蕉葉,讓一灑日光照在潭上。長宜半倚在不遠的青石旁,似乎連面具的輪廓都柔和起來。龍兔猜她在閉目養神,幾縷墨發懶洋洋的卧在石板上,打了個轉兒,在一照潭面勾出了漣漪來。
這是巫山難得的好天氣,花好池涼,雲樹半晴陰。
龍兔滿足的抽了抽鼻子。師父不生氣的時候瞅着真好看,日頭好的時候漂亮的都能飛走了……不行,可不能真的飛走了。釀的酒合該好了,過幾日需把封泥拍了。“師……”她穩了穩神,準備趁機上去撒嬌。半個字還沒喊出口……
“長宜,不周山上,那個自以為是的丫頭是誰!”這一聲炸如天雷。龍兔“嘰——”一聲跌進池子裏。潭面嘩啦一下碎的乾淨。此時日色清明,目及之處卻不見人影。
長宜肅然起身,只見得嘴角朝下撇了撇。轉身欲回竹樓。忽地一團白影擋住了她的去路。頂上一片橙紅色,像是火在燒。龍兔這才看清是個個子矮小的姑娘。赤紅色的長發散開來,算上高度,也僅將將及上長宜胸口。眼瞳的位置圍着絲絹白布,左右兩邊倒插着兩條細眉,也是赤紅色的,火氣旺的能燒了山。龍兔卻突然放了心。來者氣息很淡,個子也矮,一點兒壓迫感都沒有。就算是來上山吵架,自己豁出去說不定也把她收拾了。然,安全起見,還是交給師父處理。不過,不周山乃西北大荒之山,怎會有什麼“丫頭”?
“乃是帝子。”長宜頓了頓,垂眸搭着眼前姑娘的肩頭把她撥開,像是挪開個礙事的陶罐子。
“弟子?”矮個姑娘渾不在意,又搶上身去,“不周山,莫不是肩吾那老頭子收的?”聲音嗡嗡的響在四周,竹葉簌簌。
“確也……如此……”知她會錯了意,長宜也懶得爭辯。幾日前雲都之上知曉此“人”長眠將醒,已是鬧得沸沸揚揚。此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竹軒幽靜的很,何必平地起波瀾,只想快些將來人打發走。龍兔還悶在池子裏,睜着雙大眼。雖是六月,也怕受涼落了病。
這廂卻不依不撓,“肩吾那老頭,收弟子,造孽!”幾個詞咬地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她瞅着長宜無甚反應,靜若石雕,便又補了句,“差點一刀砍了我。”她對着自己的身子斜畫了一道:“我跑得快,不然你哪裏見得到我。”
可惜了姬大人這一刀。長宜皺着眉,隔着面具沒人瞅見,對方又是個瞎子。
“你……皺什麼眉!在想什麼大逆不道之事。我早些便知道,說到收徒,燭九陰比之肩吾半斤三兩。一條老蚯——”“蚓”字還未脫出口,只覺得臉頰生風,青銅斧鉞當面劈來,停在鼻尖寸許。
“家師已故,何出妄言。”青銅鬼面,猙獰冷厲。
“妄言?不知是何人妄言。”小個子姑娘一指點在斧背,依舊是一副氣焰囂張的樣子,“不周山顛了一角,雲都多了位大人,肩吾收了徒,燭九陰死的是時候,留了只長尾巴鱷魚在鐘山狐假虎威。幽都吵鬧的很,雲都……”她頓了頓,似在沉吟,“雲都味道變了。我是瞎子,卻不是傻子。告訴我…你們在謀划什麼?萬八千年,千歲一旦。此時千年之期未到我已然轉醒。肩吾定是有所佈置,我不屑於問些附會之人。長宜,你告訴我,為何如此,天道何存?”聲音到最後,已是正聾發聵,如萬竅怒呺,厲風襲山林。龍兔這才發現,來人唇齒未動,話語聲如風作大木百圍之竅穴,縱然是止息,亦是草木調調。
“長宜不知。”
那廂罩着眼,卻好似直勾勾地盯着她。“神脈……長宜,你把面具與我摘了。”
長宜卻未有動靜,持着斧鉞,亦抿着唇,似極為專註。此時天光忽暗,空氣里飄來潮濕的味道。湛湛明朗不再,龍兔只覺得眼前一抹朱紅,似燒的熱烈。
“燭九陰那老蚯蚓,造孽。收弟子,罪大惡極!”又是一陣擲地有聲,咬牙切齒,卻忽地頓住了。她猛然一指點在斧背的豁口處,扭過頭去,這次直勾勾的盯着龍兔。
“誒——師……師父?救我!”
這心思轉的太快,龍兔的師父還未反應,她面前的白影忽地一閃,卻是蹲在了池邊。她把已然嚇傻的龍兔從池子裏撈起來,木愣愣的,像是撈起個盛水的陶罐子。“你這弟子……”
長宜自是打算回竹軒。弟子憊懶,資質不夠,她也無意分辨什麼。此人嘴裏定是吐不出什麼好話。但既無意加害於龍兔,長宜便也不會過問。
來人端着龍兔,又細細打量了一番。眼瞳上矇著布條子,也不知是能裝模做樣的瞅出些個什麼。似渾然不覺龍兔抖得厲害,抽抽噎噎,一雙紅眼眸里不知是水還是淚,便是即刻就要桃花帶雨了。
“長宜,你這弟子,比之燭九陰和肩吾收的,不知好上多少!”這一句,竟是讓長宜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誒——師……師父!”龍兔嚇得跌在池邊,濕淋淋的,像是一團洗完未疊好的舊衣裳。
“徒兒性子怯懦,你,倒也不怕失了身份。”一介凶神,嚇唬膽小精怪,長宜看來,着實是不成樣子。若是真把龍兔嚇出個三長兩短來,她也要花時間哄好。
“不怕。”珠落玉盤的兩字,敲得啪啪直響。凶神姑娘拍了拍龍兔的肩膀,忽地一陣熱浪,把小精怪烘了個透徹。只覺身子暖暖的,像是燃盡將散的松木,迷迷濛蒙。“兔子你若病了,長宜又需得拿斧頭砍我。”
長宜只莫名覺着氣悶,不知這人什麼時候離開,實在不行怕只得攆走。
“我這幾日住下了,你便和長宜擠一擠。”噼里啪啦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一句話,說的是強詞奪理般的斬釘截鐵。
龍兔猛地抬頭望着師父,一張小臉紅的跟眼珠子一樣。長宜漠然靜立,不知是瞥着凶神還是精怪。半晌,她緩步走進竹軒,闔上門,“喀拉”一聲輕響,再沒了動靜。
是夜,龍兔和長宜自然是擠作了一處。與平日並無不同,龍兔卻不知為何倍感尷尬。尤其是想着隔壁還有個古里古怪的野姑娘,挺在她原來的床上,指不定一覺起來發現她把軒子給燒沒了。這竹軒龍兔斷斷續續修了二十多年,真燒沒了,她得去拚命。就是打不過,也要撒嬌讓師父去打。這樣想着,她慢慢放鬆下來,又往長宜懷裏鑽了鑽。師父的味道,冷冷淡淡,像是巫山下不完的雨,卻讓她莫名安心。
“怎的還不睡?”長宜閉着眼,聽得她方才又是嘆氣又是哼哼唧唧。縮在一團,又狠命地往身上擠。本不欲理她,但再得個幾寸,長宜便得從榻上掉下去了,着實不成體統。
小姑娘似是覺察出師父身子驀地一僵,回過了神。她趁機貼着長宜把她往榻里挪了挪。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頗為熟練,顯然是“操練”過多次。“師父,那是誰?”
長宜沉默,末了,只是說,“你自可去問她。”
龍兔在黑暗裏瞪大了眼睛,“她兇巴巴的。遮着眼睛卻什麼都瞧得見。聲音也大……還,還出言不遜……明明個子還未有我高……”
“她斷不會加害於你。”長宜微微抬了抬頭,似是在空氣中體察着什麼事物,“她已不在此處。”
“師父你如何知曉……”龍兔一驚。方才並未覺察任何氣息的變化。蟬鳴凄凄,竹葉瑟瑟。卻恍然有悄無聲息的錯覺。
“睡了。”長宜抬指點了點她眉心。在與不在,又有何異?
***
“你是誰?”
泑山彼時將有山主,它通達此命數必惹起一番飄蓬干戈,卻不想面前卧着只白色的小老虎。似是剛醒,勉力吊起一雙金瞳,竟比泑山的霞光還亮上幾分。竦峙山嶺,血玉銜亂石。她一身白,倒是格外顯眼,平添了幾分生氣。這會兒,她似乎有些困惑,“你是誰?”第二聲詢問,底氣倒是足了些。
“不過鴻蒙。”
“為何我看不見你?”
風鼓石竅,嗚咽有聲,卻像是幾聲輕笑。“我亦看不見自己。”它頓了頓,若有所思,“亦或是我無處不在,無處不見。”
很難懂的一番話,更讓她困擾。“那我如何知道你在與不在……此處?”
很難回答的問題,也讓它無奈。“何處於我毫無意義。在,亦即不在。”
這讓眼前的小白虎有些急了。她睜着一雙燦燦金瞳,四處打量,“我在與你說話呢,怎能不在。我曉得這是泑山。此處不知為何,僅我一人。”
又是幾聲蕭蕭風渡山壑,笑得頗為不懷好意,“既僅你一人,又如何得知我在此處?”
“我曉得你在的。一醒來,就知道是你。我並未見過別的人。”她突然有些好奇,像是想到了什麼,“你既無處不在,定是見過許多人許多事物。”
“我望盡天命與運數,卻不知有什麼好瞧的。”
她站起身,頗有些不服氣,卻講不出什麼理由。四處繞了個圈兒,又在風裏聞了聞,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味道。半晌,她像是得了什麼好主意,安安靜靜的坐下來,仰着腦袋,尾巴勾着前爪,像是一隻漂亮的虎紋小貓。“那你講與我聽,就知曉有什麼好瞧的了。”
如此一答一問,不盡滄桑,百味天下。
“鰷庸順東流,注於沔。見則大旱。民哀而哭。”
“為何而哭?”
“穀谷不熟,餓莩載道,故哀而哭。”
“孟夏之月,羲和氏浴日於暘谷。日五色,照窮桑。笑之。”
“為何而笑?”
“游目以悅奇景,暢懷所至,故為之笑。”
“瑤姬拾青田核,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集賓客,不歡而散。”
“何以不歡而散?”
“青田酒,久置則苦不可飲,故敗興而歸。”
七日如是,風物無變,已言千年。
“日出暘谷,入於咸池。流水嗚咽,泠泠寄聲成曲。”
“如何寄聲成曲?”
“咸池欲語矣……曲終人不見,流水空自吟。”
“咸池欲語何?”
半晌卻沒了動靜。疑惑之間正待追問,那聲音方緩緩開口,似又猶疑,“我以三桑神木為琴面,以雲雨風蕭為琴弦,天地山石為琴底,奏一曲咸池,可好?”
她未覺有何不可,豎起耳朵便答應了。只可惜,任憑那廂如何撫琴動操,弄萬物以侍空弦,她始終是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幾里哐啷周身一陣亂響,許久方停。
“這便是咸池嗎?我並不覺得有何獨特之處。你日前笑起來,不也是這般聲響?”
又是一陣幾里哐啷,它笑得開懷卻不知所云,“那你是聽懂了。樂便是悅了。”
小白虎卻有些生氣,只覺得對方定是在笑話她,趴在地上也不再問了。
它停了笑,萬籟俱靜。沒了問答,方覺泑山寂寥的很。落日殘霞,紅玉銜血,一點鴻影枯石下。許是能看出一氣磅礴,它卻忽而不自在起來,緩緩道,“我守了七日,這便要離開了。”
“是因為你講完了嗎?”她很好奇,這下也沒了脾氣,又安安靜靜的坐起來。
“我亦無法窮盡天下之事。時限已到,我留不得。”
“何時再來?我出不得泑山。”她很是懊惱。
“千年之限,我若轉醒,必來尋你。”
“七日與千年,孰長孰短?”
它一怔,“好極!好極!”驀地又是一陣笑聲,恍然如山石炸裂,雷鳴長空。“何來孰長孰短?吾夢千年,一須臾而通萬物之性。方其夢,不知其夢。吾知汝名姓,亦欲覽汝此生之命數。咸池欲語矣,咸池欲語矣,不過流水兀自,吟了八千年。”語畢,再無聲響。
她喚了幾聲,再無瑟瑟風挽山林,才知它已不在了。依舊是不知千年何許,即與七日相差無幾,想來不過幾次朝暮。她在泑山嬰垣之玉的石壁上趴下來,亦有些倦了。突然記起還不曾問起它名姓。下次……她懶懶的把腦袋墊在爪子上,過不了不久,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