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亂雲低薄暮

第 129 章 亂雲低薄暮

姬雲都先下樓去開車。葉雨初豎起耳朵聽她換鞋,跟着關門一聲響。直到家裏重新安靜,心跳才漸漸恢復正常。

雪片紛紛下緊,天色陰沉如鐵。

也許是假期臨終,遊客反而不多。

“小葉帶了朋友來?”葉雨初平時沒少上山,三年下來,管理員和她也算熟,笑着說,“上去吧,只有幾個打牌的。”

她對葉雨初寒暄,眼睛卻一直往旁邊人身上瞟,感慨:“多穿點好,不怕冷。”

之前停車場裏,葉雨初像包粽子一樣,帽子、耳罩、口罩、絨手套通通給姬雲都裹上。自己倒輕裝上陣,硬說沒體寒,穿多了出汗。現在姬雲都除了一雙眼和鼻樑,剩下大半張臉全被遮了個嚴實,像生怕別人看見她長什麼樣。

也難怪人家頻頻側目。

“是啊,放假出來逛。沈姐下午好。”葉雨初微笑回應,“今年花開得旺。挑個雪天來,不擠。”

山門處藤樹經冬不凋,只是綠得發黑。再覆一層稀疏白雪,別有生趣。石階錯落,凹凸不平,蜿蜒漫向幽靜的林中高處。兩側紅山茶正盛,攢簇似火。

葉雨初端相機對着花叢,忽然好奇:“你從小在青海看高原,天天對着大山。南山就百十米,頂多算個土丘?”

“山不在高。”姬雲都聲音隔着口罩悶悶的。她比她矮了四五個台階,見葉雨初拍照,她也沒動,仰頭凝望對方專註的側臉,“在蘇州聽你姐姐說,你還沒去過青海。”

葉雨初低笑:“那不正好嗎?以後和你一起去,陪你回雲都。”

姬雲都彷彿沒聽清,又宛如受了霹靂,石塑一樣死寂地矗立着。

“累了嗎?哪裏不舒服?”葉雨初皺眉,慌忙下來,摸姬雲都額頭,卻被一雙絨手套裹住。力道挺足,一時掙不開——看來這位沒不舒爽。

她穿這麼多爬山,也沒出汗跡象。

“想你暖和起來真不容易。”葉雨初心裏甜苦交加,認命一挑眉,隔着絨手套悄悄勾指,撓姬雲都手心,“癢不癢?”

那人卻說:“你的手比我涼。”

她一驚,要抽出來,卻被姬雲都包得更緊,固執地要捂熱它。

“雨初。”姬雲都低聲喚她。口罩把聲音悶住,有些失真,“真願意陪我回去?”

葉雨初一怔,眼中泛起笑意:“幹嘛不去?你家裏人在那,我不能搶了他們的寶,還不露面,理直氣壯藏一輩子啊。”

她突然一恍,呆望姬雲都。

如受一記悶拳,囁嚅澀聲:“你是覺得我們太……要是不想我打擾,怕嚇到他們……我都聽你的。”手雖然被攥緊,可凝固的沉默卻讓眼前人變得遙遠而不可捉摸。她一下子慌了:“千萬別有負擔。我知道難處,你怎麼決定我都聽——”

“沒什麼負擔。我只怕你反悔。”姬雲都突然摘下口罩,這句話格外清晰,毫不含混。

一張臉格外蒼白消瘦,抿緊的唇線暗示某種堅決。

要不是因為身後層層疊疊的石階,濕滑陡峭,怕一不小心跌傷了她,葉雨初早恨不得把人一把揉進懷裏。

她吐字發澀:“想什麼呢。才不會。”

一起風,呼呼吹雪進了眼,視野模糊。她隱約看到姬雲都在笑,終究沒瞧清。沒揉兩下,被姬雲都攔下:“別揉。”

“迷眼了,難受。”

“閉上歇會兒。”

葉雨初用力直眨,激出淚還不肯閉,強忍笑:“那怎麼走路。”

好在不至於看不清台階,姬雲都沒再鬆開她的手,牽她到山腰,緩坡石徑通向涼亭,正穿行一方幽靜竹林。她瞥見四下沒一個陌生人影。假惺惺哼一聲,果然前面人馬上轉身。

她立刻張臂撲上去,眼皮閉死死的:“我還是難受。”

姬雲都輕輕吹她眼皮。

她睫毛直顫,嗤嗤笑出聲,把姬雲都抱更緊:“不行,就是難受。”

又一陣勁風吹過,竹葉紛紛掉了不少,漫起一陣雪霧。

竹林里很安靜,遠處的打牌聲隱隱傳來,幾乎可以忽略。葉雨初枕她肩,輕聲說:“也不知道你怎麼會怕我反悔。高興還來不及。上次說雲都在大山裡,地圖上找不着。一直沒回去,還找得到嗎?迷了路,就得在雪山裡當野人了。”

她笑容狡黠:“那當野人怕不怕啊,小美人?”

姬雲都拂去她頭上雪花,低眉望她饜足模樣:“還難受嗎。”

“難受呀,我嬌氣。”她厚起臉皮,埋頭又蹭姬雲都肩窩,夙願得償無比滿足:“這兒沒人。你讓我抱一會,就什麼都好了。”

“我還不知道抱着能治病。”姬雲都慢條斯理,“快五點了,不如下山回家。你身上再難受,關起門來想治多久治多久。不行的話,深入一番,療效也許更好。”

她臉一下子紅透,蹭得從懷抱里彈開:“治什麼治。”

姬雲都目光深邃,望得她羞窘到躲閃。

葉雨初:“……頂上說不準有花開得好,我還想拍幾張。你走另一條吧,都能通亭子。去那轉一圈就回去。”也不等回應,紅着臉逃也似的匆匆跑了。人在岔路口一閃,隱沒在高處山茶花叢里。

空曠小竹林里,只剩姬雲都一人。

她望着陰沉的天,雪暫時停了。風一刮,細竿無措地搖晃,葉子簌簌直抖,越發森冷。

打牌的幾位老人們打道下山,操着一口湘西方言,談笑風生,紛紛與她擦肩而過。

彷彿來自另一個熱鬧的世界。

姬雲都恍若不聞,低頭匆匆上山。手機忽然震動,來了新郵件。

“小心。仇家在身邊”

屏幕閃過來信人名字:白澤。

葉雨初對山路的走向熟悉之至。幽徑偏高,她跑到一處隱蔽地界,半蹲藏好。這是個天然觀景台,很難被發現。

守了片刻,果然等到姬雲都在山下穿行花海,踏雪而過——葉雨初耍小心機,躲在高處不動聲色,終於夙願得償。

她風姿落落的心上人,才是這山中最空靈雅緻的一株花。

只是看人走遠忍着不追,實在太難。

她只好強行俯瞰山景,將半個鳳凰城收入眼底。幾條古街各有特色,遊客像密密麻麻的點,流動不息。

只有十字街蕭條得突兀,沿街鋪子門可羅雀。

那裏主要賣古玩字畫,人氣當然比不過賣小吃和樂器的巷子,更不用提酒吧街。

葉雨初目光落在十字街末尾,臉上輕鬆迅速消失,一點也笑不出來了:那個位置有家不起眼的店面,已經徹底關門,旁邊還堆着一些雜亂的棚架。

曾經它叫覃記典當鋪。

裏頭住過一位微胖和氣的“老好人”覃老闆,前店后屋,住了十幾年。

如今覃老闆身首異處。房子也因為死過人,無人問津。

三年前她應葉瑾瑜的要求,挑了個周末拜訪他。第一印象是店面小,壁燈暗黃。

覃照是個中年男人。穿着黑唐裝,坐在櫃枱后的藤椅里。正把玩琥珀珠,眯縫眼反覆摩挲賞鑒。血珀散射的紅光投到他臉上,糅合出一絲微妙的愉悅——那是一個精明生意人淘到寶的反應。

一見她來,他忙起身,福氣的圓臉上擠出和善的笑。夫人陳犀也在,一身暗紅色風衣襯得臉唇發白,兩頰瘦削顴骨稍高,只拘謹地笑,泡幾杯茶,暈出熱霧,慢慢喝了去。

一條巷子裏幾門幾戶,生意長短,不知不覺就消磨掉了半天時光。

葉雨初早記不住當時聊天的內容。覃照帶湘西口音的普通話把聲調拖出奇異音律,讓她頭腦漸漸放鬆到遲滯。只余鉛灰的天和昏慘慘的燈,把一切都照凝固了——除了個別殊彩。比如……

琥珀的血紅,風衣的暗紅。

最鮮明刺目,好似跳動的火,挑釁遲鈍的神經。

好像那天也……下過雪。天色灰暗,烏雲灌了鉛一樣沉重,沒有任何放晴徵兆。十字街越發凄清蕭瑟,巷子裏也沒幾個人。

一片灰敗中,突然冒出一點鮮紅。

微小卻扎眼,快速移動着。

俯視的角度巷子變成一條窄線,紅點快要移到線正中。

葉雨初眼皮亂跳,蹭得站了起來。

那一點火紅莫名眼熟,彷彿烙鐵燒得她心慌。可距離太遠,看清不啻天方夜譚。

情急之下她拉近鏡頭,可惜像素有限,“紅點”走得快,自動對焦速度跟不上。葉雨初只好盯着“紅點”到了巷尾,快要到最後一個店鋪,突然停下。

她依據輪廓,大致判斷是位女性。

遲疑一下,又覺自己心慌得莫名其妙:紅衣服而已。還能是陳……

怎麼可能。

陳犀神志不清,虎峒村民又忙着遷居,沒誰會送她回來。

就在猶豫的瞬間,“紅點”一拐,朝向覃記典當鋪。葉雨初皺眉,想看她要幹什麼,人突然消失了。

幾秒鐘后才反應過來:那個人……難道直接進去了?!

店鋪捲簾門被梁信親手鎖死,兩把鑰匙都還在檔案袋裏。局長剛簽字結案,東西全部交上去,根本沒人能拿到鑰匙。

她怎麼進去的?!

葉雨初脊背一陣陰寒,想再仔細辨認,突然肋下生疼,頭頂大穴突突得跳,嚯嚯抽疼,疼到喘不過氣。相機也滑脫了手,掉在台階上。

眼前一黑,光感全無。

她佝僂着,狼狽縮成一團,妄圖緩解一點疼痛。竟頭重腳輕,倒栽進花叢。趴在灌木邊渾身直顫,大口急促吸氣,呼出白霧都在抖。

大概半分鐘后,葉雨初咬牙,壓抑住喘息,一隻手按住肋骨下面,另一隻手毫無章法地摸索,蹭了滿掌的雪漬和爛泥,終於摳到台階的石板,死死扒住,拖着自己坐了回去。頭深深埋進膝蓋里,眼皮始終是緊緊閉死的。

爛泥糊一手濕黏,雪水涼到刺痛,石碴磨得皮疼,台階凹凸不平硌得慌,空氣冷到澀鼻……每一種接觸,感官無比敏銳。

只有眼睛裏是黑的。什麼也沒有。

甚至感覺不到光。

她從未想過,有一刻會失明。

只慌了神。不敢睜開,掩耳盜鈴般,先閉緊、閉更緊。時間慢慢變久,肋骨下疼痛在緩解,力氣也恢復不少。葉雨初牙關直顫,逼自己冷靜。接下來不可能一直就坐這不動。再這樣拖下去……會嚇到她的。仟韆仦哾

葉雨初深呼吸好幾次,猛地掀起眼皮。

視野里一片模模糊糊的灰,深淺全是大片混沌的色塊。可是好在,終於不是毫無光感。

全身一下子放鬆,才驚覺冷汗、熱汗濕透了貼身衣服,粘膩在皮膚上。她顧不上哭笑,用沒髒的另一隻手摸出手機,調出語音服務,撥通電話:“雲都。”聲音很輕。

“到哪兒了?”那端的問候熟稔至極。

“相機光圈沒設好。”她控制聲線,眨着眼,灰色中部分變白了點,“我剛才調了一會兒耽擱了。這邊有幾株不錯,拍上癮才發現離亭子遠了。你先下山吧?我等下也直接下山。”

“戴好手套,好看也別貪玩。拍照注意腳下,別踏空台階。”姬雲都低聲慢慢囑咐,“不許玩雪,回去我會查。生凍瘡的話,晚上要罰你。”

葉雨初視覺還沒清晰到能看清台階。

她眼睫微微濕潤,卻彎起唇角:“好啊。下山等我吧,說不准我比你還快。剛在山上看見點怪事,等下告訴你。那小美人,一個人下台階怕不怕呀?”

“……”

“雲都。”

“嗯?”

“剛才看見一株特別心儀的。”她喃喃感慨,“一下子從眼底下飄過去了。”

“不要走太快。”

她視野漸漸清明,答得很輕,卻斬釘截鐵:“好。”

視力終於徹底恢復,下山也沒問題。

葉雨初先撿起相機,察看一番后小心塞進背包最裏面。掏出保溫杯,倒水洗凈臉手,重新紮馬尾。儘可能收拾妥當后,她調出通訊錄,對着發亮的屏幕,沉吟許久,終於撥通了一個號碼。

“您好張醫生,我是葉瑾瑜的妹妹,叫葉雨初。七年前是您的一位病人,您還有印象嗎?”

對方只愣了一下,就激動地絮叨起來。

葉雨初垂下眼睫。相比那端的興奮,她的反應冷淡很多,當然該有的禮貌一分不少。

“嗯,今年二十四了。很抱歉這麼突然打擾您。聽我姐說,您的團隊一直想把我的情況做成一個特殊案例。如果我有需求,可以找您預約。”

“不,不是嘗試恢復記憶。”她聲音沉下去,“我最近常頭疼,是由腹腔疼痛引發的,視力好像也受了影響。想向您預約一個全檢,您了解我身體之前的情況。如果不是潛伏的後遺症,我絕不多事,去鎮醫院開藥治療就好。我在湖南鳳凰,您什麼時候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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