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江邊白衣鬼
萬家燈火夜,細雨悄然來赴鳳凰城。
小鎮坐落湘西群山之中,沱江河繞城潺湲而過。正值十月下旬,已入深秋時節,遊客熙攘不絕。當地人早習慣了新鮮面孔,再來來往往也打不亂他們悠閑的生活節奏。
但也不乏例外,比如縣城公安局裏,一批終日與重案為伍的一線刑警們。
前幾天剛破了個大案,這邊總結會結束,梁信就憋不住,嚷嚷做東到酒吧開慶功會小聚,大家一拍即合。
偌大會議室只剩兩人沒動。
“葉子還不走?”梁信見女同事還埋首文件里,試探問。
“我跟陸隊打過招呼了,今晚要值班,不過去了。”葉雨初這廂收拾妥當,抬首溫和一笑,同他們結伴下樓。
她與梁信同年入職,是隊裏少有的年輕女警官。個子高挑,肩瘦腰細,往那兒一站亭亭玉立,似一株明秀俊雅的仲春海棠,楚楚有致。
“怎麼又到你值班?要不讓小李替下?”
“人家學生過來實習,又不是當保安。好不容結案能歇兩天,別亂打主意。”葉雨初失笑,“你們玩吧,代我敬陸隊一杯,謝了。”
“大忙人葉警官,請客都不來。”梁信誇張嘆氣,到底還是關心她,“我聽檢院那邊在催。要不要搭把手?”
這次材料都在她那裏,堆積如山。
“沒事,顧得過來。就是值班正好衝突。往後有的是時間聚,我哪敢回回駁你面子。”她眼底笑意深深,“真覺得可惜,哪天你到萬木齋包廂訂一桌,把那土家苗家野味都湊個齊,我就是再忙也請假赴宴。怎麼樣,梁哥?”
嗓子清亮甜美,說話春風般溫和。
溫潤的瞳子裏蘊了笑,輕柔中藏了狡黠,如春泉悄然盈滿河谷,波光流轉。
正好有同事聽到,起鬨亂叫:“小梁你還打算再請吃飯?加我一個嘛,這種好事別見外呀!”
“湊個熱鬧吧,反正圖個樂。”
“夠大方啊信哥兒。”
……
梁信望着笑而不語的葉雨初,佯作失落咕噥,賣力地演:“還說不要幫忙,想着方兒挖坑宰我。”
葉雨初歪了歪頭,訝然得恰到好處:“呀,我剛才欺負梁哥了么?”
同事哄然大笑,捶着梁信:“演吧你,就會跟小葉講俏皮話!待會兒灌酒看你還矯情不!”梁信到底還不放心,收了玩笑。看向葉雨初眼神添了分認真:“真忙得過來?該休息就休息,可別硬撐。”
“我知道。”
“噫,暖男又來了。要追人家別慫啊,光動嘴皮子沒用。我們都看着呢。”有人還沒戳夠癮,又開始八卦。
梁信笑着作勢要發飆:“再亂扯,葉子惱了發火你們頂啊,我不管。”
“小葉溫聲細氣的,能發火才怪。”
葉雨初眉眼彎彎,知道是笑鬧,壓根沒放心上。
她輕聲道別:“明天見。”
等大家走遠,她獨自吃完飯直接去了值班室,整理結案材料,一盯電腦仨小時,眼睛酸澀,她輕掐眉心,決定休息五分鐘。翻開帶來的文集,白紙黑字,看得入神。
窗外雨聲婆娑,風聲漸隱。快晚上十點,早已夜色濃重。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噠噠噠”的高跟鞋聲,來得甚急。葉雨初抬頭,看到收拾妥當的同事,高瑾。m.
高瑾臉上笑得有幾分求人意思:“小葉,鵬鵬晚自習要下課了。今天下雨公交不好擠,你大哥把車開走人還不在。我想去接小孩,值班怕趕不過來。你看要不下回……”
“沒問題高姐。”葉雨初掃了眼外面沉沉夜色,秋雨漸密,“別騎電動車了,開我車去吧。停在B區一眼就能看到,慢點。”
高瑾有點不好意思,車鑰匙直接被塞進她手裏。
“客氣什麼。路上堵早點走,大晚上別讓小孩站外頭等,怪冷的。”葉雨初催她別耽擱,娓娓道來讓她安心,“我夜裏不回去。等哪天天氣好去你那邊,學熬辣醬,還能蹭頓飯。順便不就開回來了?”
高瑾被轉移注意力:“上次帶的辣子你喜歡?”
“香得很。”葉雨初清澄眼底泛起無奈笑意,“就是太辣了,多一點受不了。”
“來湖南三年,怎麼還不能吃辣?”
她低笑,送高瑾出門:“在練呢,以前清淡慣了。高姐記得開慢點,注意安全。”
值班室里只剩一人。
葉雨初整理完明天的工作計劃,泡杯濃釅普洱,望着舒展浮沉的杯中細葉,思緒難得放空。輕揉眉心,時不時捧起抿上一口茶,很快見了底。
電話鈴忽然響了一道,她利落拿起:“喂?……喂?哪位?”卻只有一陣嘟嘟忙音。這個時間點打來警局還不吭聲,恐怕又是小青年夜裏閑的無聊,找點刺激。怕就怕是外地來旅遊的真出了事。
可往往你越擔憂它,它越來。
電話又催命般響起來,她接起聽見陸隊聲音:“小葉嗎?有個任務要辦。剛接到省廳臨時通知,你十分鐘後到南門口,接個人到局裏。”
匆匆出門,到地方沒見着陸隊,倒發現幾個遊客打扮的人。接遊客?警局不是客棧吧。
只好撥通手機:“陸隊我到了,要接誰?”
陸隊在那頭清着嗓子,沒有雜音,看來大家很守分寸,畢竟不是周末,小聚早早結束:“小葉你到了?還沒見着人?那再等等,我也是剛接的通知,可能那位還沒到。”
“是上面移送來的嫌犯?”
陸隊嘖了聲:“哪能是嫌犯,那直接警車押着拷過來,還用麻煩。我也說不太清楚,你再等等。”
她疑惑:看來還是個領導?黑燈瞎火趕來,有上面通知,又不像突擊視察。想來想去只剩一個可能,大約是突髮狀況臨時路過。
“我明白了,人我會接待好的。陸隊放心。”
雨下得越來越細密,風雖不大,卻透着料峭寒意。葉雨初撐傘站路邊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手指尖都凍涼了。拳頭握了又松,揉搓生熱。
路燈昏黃,透過雨絲,似漫出稀薄霧氣。
一站十五分鐘,半個人影也沒等到。她皺眉看錶,已經要十點半了。就算陸隊早說了時間,那人也已遲到十分鐘。決定再等一刻鐘,要是還沒動靜,先回辦公室,等陸隊再催再開車來。萬一現在有人打報案電話,她都接不到。
正猶豫要不要真叫小李幫忙,耳邊陡然響起撕破喉嚨般的尖叫。
深更半夜,尤為驚悚。葉雨初抬眼,看到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快報警!報警!”
她一凜,上前拉住其中那個男的,聞到一股熱酒氣:“怎麼回事?”
背包客看清她的制服,顧不得喝了酒舌頭大,登時倒豆子一樣說道:“那邊……那邊漂了個屍體!”
他指的地方,是沱江。
繞城而過的小淺河,如今在燈光暈開視線可及的地方,細密雨絲撞開漣漪千點,無聲而岑寂。
葉雨初心一沉:要真是屍體,怕是出大事了。
出於職業習慣看錶,正好十點三十五分。她快速道:“帶我去看。”
直接掏出小手電打着一束圓光,走在前面。女遊客嚇怕了,手腳磨蹭跟在後頭。二人時不時交頭低聲細語,明顯畏畏縮縮。
沱江水淺,青荇柔軟厚重,白日裏是極清麗的景緻。只是夜色厚重,這邊離吵鬧的酒吧也很遠,過分安靜,透着三分詭異。
走到江邊,葉雨初回頭:“哪裏?”
水面黢黑,雨夜無光,視線早被阻斷,那一筒白光打來打去,也不曾發現異樣。
後面那女人突然沒命得尖叫起來:“鬼啊!——”
驚得她心神一顫,忙回頭,半張蒼白的臉被手電照得一清二楚:兩個眼睛黑如深洞,額頭挺高,額發濕噠噠地黏在頭上。白光打得狠了,半張臉竟然莫名地泛着青色。
……水鬼?!
手一抖,光線又閃回江面。後面那兩人嚇得腳都邁不開了,軟軟地就要跪倒:“救救、救命!”
葉雨初皺眉,手電再次打回去,這次照出了一張完整的臉,還是詭異得蒼白,毫無血色。
她後撤半步,手電光晃了晃。掃到了那張臉的下面,有腿有腳有身體。再掃一掃,那張臉雖然神情沒變,不過眉尖似乎蹙了蹙。
身後的高分貝尖叫陡然停了——也許是一口氣沒喘上來。
冰涼的風把微冷的話音捎她耳邊:
“別吵。”
葉雨初晃神一刻,走上前,這次終於看得清楚:那的確是個人。而且已經轉過去背對她們,半蹲下身不知在看什麼。
“你好?”她試探開口,偷偷清了下嗓子。
那人聞聲站起,轉回身。
“女士,深夜最好別在江邊逛,早點回家吧。”弄不好會嚇着別人的。葉雨初後面沒說出來,只平復心跳,開口勸道。
那人卻低聲回了句:“來得好慢。”
葉雨初愣了:什麼?
她感到有目光從眼前涼涼掃過:“還只來了一個。不熟悉勘驗現場的程序么。”
現場?
她不願多辯,掏出證件晃了晃,溫聲又勸道:“女士,我是值夜警察葉雨初。現在很晚了,下雨路滑,您呆這裏太危險,還是早點回家吧。要是怕路黑不敢走,等下我送您回家。請您配合一下,告訴我您的住址。”
那人立在黑暗裏,身形瘦削挺拔。
聽到葉雨初三個字,她陡然直視手電筒的光,眼睛沒有絲毫酸澀反應。葉雨初也從那雙盛着光的眼瞳里,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或許是因為目光格外鄭重清明,眼神太過專註,那一刻她居然生出錯覺:這人認識自己。
她們以前一定在某個地方……遇見過。
讓葉雨初晃過神來的,還是她冰涼的聲音:
“回家?”兩個字咬得很輕,像雨霧無聲融進河水裏。尾音徐徐,落入葉雨初耳中,有了莫名繾綣意味。
“是、是的。”
來人比她高了半頭,低沉的聲線從上方幽幽傳來,很輕,又問了一次,“你要送我回家?”
“對。”葉雨初暗暗深吸口氣,“請您告訴我您的——”
“我不是這裏的人。”她輕聲打斷葉雨初的話,似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葉雨初被點醒,意識到尷尬的口誤:“不好意思,是我口誤。我的意思是可以送您回客棧。”
那人不吭聲,像突然啞了。
手電光散射有限,照得她臉部黯淡蒼白,目光卻極亮,隱約好似嚴肅審視。葉雨初只好換個措辭迂迴氣氛:“您沒定客棧嗎?現在很晚了,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先跟我回趟警局,在值班室休息一晚。我登記下您的身份信息。”
渾身濕透的女人卻低頭,指間咔噠一聲,一道強烈的白色光束從她的手電筒上發出來。
她把光束對準江面某個角落,不疾不徐開口,語氣溫涼,似飽蘸了深秋雨的濕氣,透到骨子裏——
“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葉警官。但是,‘它’更需要同你回去。”
身後已經靜默了許久了兩個旅客,此刻驚恐的抽氣聲又恰當地冒了出來:“就是、就是這個屍體!”
河面還是黑闃得一如既往。只是角落裏清晰得顯現出一個泡濕的、大約三四個背簍高的不明物,似乎被水藻纏着,浮浮沉沉。
輪廓分明是個人形。在江水中泡了那麼久,自然不可能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