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放血

第10章 放血

到安城安頓好后,父親破天荒的將他送到了新學校報道,給他買了一雙新球鞋。

更是破天荒的帶他在麵館點了一碗牛肉麵,並看着他吃完,把自己碗裏的肉夾給了他。

吃到最後鍾明不敢抬頭,怕對上父親的眼,戳破他等了十六年的美夢,他只是默默地低頭說了一句,“爸,我真的也很愛媽,我很愛你們。”

父親沒回答,半晌才嗯了一聲,聽不出喜怒。

但鍾明真開心啊,他穿着新買的鞋,在新搬的衚衕里跑來跑去,他從沒這麼愛哪個地方,哪怕曾經在人人羨慕的京城。這十六年來都不抵這一天。所以那天葉顏第一次遇見的鐘明,是那麼的陽光,他眼中全都是光彩,像天上的太陽。

但也僅僅是一天,鍾明自以為一切都好起來了的那一天,太陽徹底落下的時候,他走進新搬入的房子,大門在自己背後突然緊鎖,三個帶着呲牙咧嘴面具手舞足蹈的老太婆,圍在他身邊轉悠。

他害怕的大叫,拚命喊着爸媽,而他的母親咳嗽着,不忍心的背過身去,他的父親鍾懷隱則是滿臉冷漠的看着他,是那熟悉的飽有恨意的目光。

鍾明不再掙扎,和父親對視的過程里他甚至感覺不到,手臂被放血的疼痛。

耳邊是面具神婆不斷重複的咒語,“請上仙看看這病痛源頭,罪大惡極之人的血做藥引,給可憐的女人一次重生的機會。”

嘴裏念念有詞,無數點了火的符紙在他面前,擋住那狠毒的目光,像真的抽走了他的靈魂,“至親的血,惡的源頭,你吸走了你母親的精氣神,現在全都拿回來。”

鍾明閉上眼睛,法事不知持續了多久,久到他手臂上的傷口已結痂。

喧鬧散去,他們走的時候甚至把燈都關了,隔壁是母親沉重的呼吸,父親始終沒從房間出來和他說一句話。

鍾明就坐在原地,天快亮了才踉踉蹌蹌出去。

鍾懷隱託了無數關係,從京城調到這小縣城來。紡織廠的領導收了他幾瓶好酒,變換着說辭安撫着廠里的人,說鍾懷隱是京城來的技術員,是幫紡織廠渡過難關的,畫餅給了單純職工虛假的希望,自然不會有人在意因為鍾懷隱的到來又佔了一個廠職工的名額。

那些因此被下崗的人還在為看到廠里的希望而歡呼。只有鍾明知道,父親不是紡織廠的救星,他來東北只有一個目的,治好母親的病。

為了母親,這些年他們走遍了京城所有醫院,走遍了大江南北。

鍾懷隱不願相信妻子好不起來,不願相信妻子快離開了,對鍾懷隱來說,妻子是人生的全部。什麼醫院診斷都是無稽之談,他覺得只要他足夠努力,妻子一定會和以前一樣,哪怕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所以後來,什麼雲頂山上的大師,九華山上的道士,多麼冷門的偏方都試了個遍。或許上天真的看到了他的真心,有人給了一個東北薩滿的符水,妻子咳嗽竟真的好轉了。

這給了鍾懷隱信心,不惜在領導同事不解的目光和勸阻下,執意舉家來一個人生地不熟,逐漸走下坡路的老東北工業區。

所以鍾懷隱更不會在乎,這個請仙的儀式用的所謂藥引,是自己兒子的血。如果說現在要鍾明的命,鍾懷隱都會毫不猶豫的下手吧。確實,鍾懷隱恨兒子,恨不得挖其肉喝其血,這些又算什麼。

這一刻鐘明終於明白,那些看起來善意的行為,都是有目的的。這個世界誰都一樣,沒有平白無故的好,哪怕是自己的父親。

鍾明失魂落魄的走出家門,此時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未升起,門外的冷風叫人清醒,他也不知自己該去哪,該幹什麼,沒有人告訴他,也不會有人告訴他。

可身體習慣性的去房后拿街坊送的凍白菜,天亮前他要負責把早飯燒好,只是今天大概陌生的環境大概天太冷,大概有大概的理由,他拿着白菜的手遲疑了,瞥見角落裏前房主的柴火堆,順手拿起一把舊的平頭鎚子,對着那顆白菜,用力的砍下去,脆弱的菜心被怒氣炸的飛濺,他似乎還覺得不夠,可再次抬起的手,卻被一個人抓住。

亦如當時他抓住葉顏夾着煙的手,那細膩的溫熱的觸感將他從夢境裏拉出來,他雙眼迷濛的看着那個小姑娘,此時太陽露出第一絲晨光,照在二人的臉上。

沒有任何言語,那一刻鐘明都不知自己已經淚流滿面,葉顏伸手去擦,他彎下腰,可無論怎麼擦眼淚越來越多,鍾明向來不會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緒,此時此刻讓他覺得羞愧極了,那種被人窺探到的難堪。

很多時候人以為把悲傷隱藏,就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鍾明十六年來都這樣做的,等他做好了早飯,端到屋子裏,就彷彿心照不宣昨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還是他們乖巧兒子,他們也不過是一對不善言談的沉默父母。

只要沒人看到,一切都是以前一樣。

可他暴露了,被葉顏看到了自己骯髒卑微的全部。

少年時候的情誼,往往都從知道對方的秘密開始。

女生們相互分享自己喜歡的男生名字,分享所有愛戀的細節,男生會從一本美女雜誌,一盒錄像帶交換彼此才懂得的眼色,因為都互相坦露過最不想讓人知道的一面,才成就了少年的友誼。

內在的分享,表面上卻要互相叫着勁彷彿誰都不在意誰,少年們的彆扭就是無論多要好,都捍衛着沒有任何意義的自尊。

而大人們情誼的建立,更多在於利益的交換,得失的平衡。往往表面上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可內里,都會對彼此豎起一道牆,保持內心的距離,大人們將這個叫心眼,叫自保,叫界限。

長大真的會改變一個人,但不知會從哪一刻開始,所以只好用年齡劃分,一種叫少年,一種叫成人。

而少年時的葉顏鍾明就是在這種彼此窺探到內心不為人知的好與壞中,漸漸拉近,沒錯,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不在意好壞,少年的世界裏,道德觀世界觀尚未成型,可換句話說,道德的標準又是誰規定的呢?

成人卻都約定俗成遵守這種不知是誰制定的規則。就比如鍾懷隱。他雖沉默寡言,但在紡織廠卻很快打開了工作局面,因那層神秘的叫人不知底細的沉默,讓人誤以為他真的是紡織廠的希望。

甚至也許會有下一次名單的決策權,一部分人觀望,另一部分人已經開始攀附,就比如近水樓台的王大慶。

他知道中鍾懷隱妻子常年卧床,鍾懷隱剛來新單位,沒法中午回去,鍾明初三中午又出不了校,所以有意請人幫忙照顧妻子李桃,王大慶就把沒了工作在家的葉小梅推到了前面。

鍾懷隱一直不想和王大慶走的太近,街坊鄰居早就將葉小梅一家三口當做談資說給他聽了,鍾懷隱並沒什麼八卦心思,他只是覺得麻煩。但奈何,妻子李桃喜歡葉小梅,晚飯的時候說起葉小梅,嘴角帶笑,說看着她,想起自己以前在廣州的一個妹妹。

鍾懷隱同意葉小梅的幫忙,按天算錢,中午做飯,翻一次身,下午收拾一下屋子,一個月給她兩百塊錢,周末不用過來。

葉小梅當即就答應了。

葉小梅其實是有私心的,秘密被揭穿后,她早就無法在紡織廠大院立足,喝酒就打人的男人,她也受夠了,反正都不是第一次,攢夠了錢她還是要跑的。

可惜,王大慶像看透了她,家裏的錢捏的死死的,她失去紡織廠工作后,家裏本就拮据的很,買菜錢里摳不出一分。雖然這二百塊王大慶也是要拿走的,但李桃喜歡她,她打從第一面就知道,這女人心軟,所以每月都偷着多給她三十塊錢叫她自己拿着,這就是她逃跑的資本。只是葉小梅的計劃還沒等成型,王大慶那邊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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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之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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