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恩威
太武二年,八月十三日,晨,平岡西南。
因為昨日的小雨,到了今日整個平岡都瀰漫著大霧,使得這裏人馬不能行。
於是,榻頓帶着四千的烏桓眾盤亘在平岡的一處小塢壁內。
這會,大霧籠罩的這處塢壁內,時不時就傳出陣陣凄厲聲,為這裏更渲染了幾分恐懼。
這裏是一處漢人的塢壁,雖說是漢人,但其實早就在塞外生活百年了,深染胡風。
實際上,像這樣的漢人塢壁在塞外並不在少數,這些人有的是前漢時期被遷移到這裏邊民之後,也有犯了事的豪俠,或者壓根就是邊牆烽燧卒逃軍。
這些人小心的掙扎在一處處山塬夾縫中,靠着薄收和狩獵世代生存。而為了獲得生存,他們也需要向附近的大的聚落獻上貢品,以獲得承認和保護。
而這一座壁寨就是向右北平部大人烏延獻貢的,只是現在連烏延都為蒼鷹啄食了,自然也沒人給他們保護。
此刻,在壁寨的大堂內,榻頓正披着件皮氅,敞着胸膛,大大咧咧的坐在堂上喝着奶飲。
這種奶飲是烏桓人的特有飲食,用早上的鮮奶混着各種料頭一起煮,非常適合壯體。
在榻頓喝着奶飲的時候,下面正有幾個宮帳武士正在火塘邊翻着烤熟的羊肉。
原先這處大堂是沒有火塘的,因為漢人的廚房在偏廂,並不會放在室內。而烏桓人佔據了這裏后,直接就將大堂上的硬土給鑿成了火塘。
就這樣,經過一夜的烘烤,不僅室內如春,就連火塘上的羊肉也散發著肉香。
當然,只要能無視堂內的煙熏火燎就行。
肉烤好后,那幾個宮帳武士就開始給邊上的夥伴們分肉。
最好的肉被送上了榻頓的桌上,然後其他人均分了剩下的。
就這樣,數十個面色彪悍的武士就這樣大嚼着手裏的肉塊,油脂弄得滿手,也不過在屁股下的羊毛毯上又擦了兩把。
眾人就這樣嚼肉,骨頭吐了一地。
等吃飽了后,榻頓看盤裏還有一塊,乜着看着堂內被麻繩捆在一起的十幾個人,蔑笑道:
“這裏還有一塊肉,你們當中誰有才能的,可以過來吃我這肉。”
這話一落,當即有個瘦小的漢人就要奔到堂上,但他們都被捆在一起,這一動只讓自己摔了個大的。
榻頓見這此人這般小丑,哈哈大笑,問了句:
“你會做什麼?”
那瘦小的漢人忙磕頭,顫巍巍道:
“主人,我是砦里的縫工,會制皮,會做襖。”
榻頓嘖嘖嘴,對邊上的一個宮帳武士笑道:
“乞迷,你看看這人,叫我什麼?叫我主人?他不知道我榻頓是誰嗎?難道誰都能做我的奴隸?”
那個叫乞迷的宮帳武士是個肅慎人,是和榻頓一起闖蕩漢土的伴當之一,在聽了榻頓的話后,這人直接從皮墊子上站起,抽出刀就走向了那個瘦小漢人。
那瘦小漢人看到這,嗚嗚在慘叫,整個人蜷縮在一起像個瀕死的蝦子。
乞迷眼中一陣不屑,走到這人面前,居高臨下看着他,刀如疾風就對着此人脖頸砍去。
就在這時,榻頓突然拍手:
“留着吧,雖然咱們烏桓婦人也能制皮,但這漢人到底是第一個出來的,給他一個機會。”
當榻頓剛發出聲,乞迷就已經收刀而立了,等榻頓話說完,整個人已經立在了一邊。
但榻頓突然聞到一股尿騷味,眼神立馬兇橫起來,他一眼就看到那瘦小漢子襠下濕涔涔的,隨後再也不看,甩了一下手。
乞迷會意,再次拔出刀,一刀就割破了這個漢人的脖子。
這人捂着脖子,鮮血狂涌,接着像上岸的魚開始抖動,最後身子一僵,只有血泊在擴散。
同伴的突然死亡,駭得剩下的漢人要驚恐尖叫。他們想要跑,但已經捆在一起,他們想要叫,但看到乞迷兇橫的眼神,硬生生憋住了。
突然,一個年紀較大的漢人,睜開了眼,哀求道:
“單于,我們就如草原上的枯草,微不足道,為何要戲弄我們呢?”
榻頓先愣了一下,然後邊上一個宮帳武士解釋道:
“他是這裏的砦主。”
榻頓恍然,隨後直接撿着一個羊骨頭砸向了這漢人砦主:
“你為何要向烏延納貢,不知道我才是烏桓主嗎?”
這砦主被這羊骨頭砸在嘴角,整個人都破了相,但他依然不敢動,只是低頭解釋道:
“單于,我們想向柳城輸貢,但烏延卻攔住了我們,說我們不配面見單于。所以就一直被右北平部所支配。”
榻頓嗤笑了一聲,直到現在烏延死了,這漢奴說什麼都死無對證。
但榻頓本也不在乎這個,他隨意問了句:
“末鞬力來過嗎?”
這漢人砦主聽了這話,愣了一下,顯然知道末鞬力就是烏延的兒子。
難道末鞬力跑出去了?
就在他還想的時候,榻頓竟然親自走到了他的面前。
感受着榻頓的凶厲,此人再不多想,伏在地上就道:
“小人並沒有見過末鞬力。”
榻頓不說話,還是看着這人。
漢砦主慌了,不想惹上這事,再次大聲稟告道:
“小人和全族上下真的沒見過末鞬力。咱們這砦就在平岡口外,如果末鞬力要是從咱們這裏走,必然會被咱們發現的。”
這人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告訴榻頓,那末鞬力很有可能帶着人向西去鮮卑高原了。
榻頓點點頭,不置可否,看着漢砦主蜷縮的樣子,問了句:
“還有話不?沒話就殺了吧!”
說完,榻頓就要轉頭走。
但那漢砦主哪想死啊,情急之下就抓住了榻頓的腳踝,哀求道:
“饒我一命,我家裏還有二女,皆可送給單于。”
榻頓低着頭,看了自己新做的羊皮靴被抓出兩個血手印,整個人就暴跳起來。
他一把拿着剛剛砸過來的羊骨頭,硬生生用這個將這個不識趣的塢壁主給砸死了。
榻頓最後將碎了一半的羊骨頭扔掉,還罵了句:
“還是你們漢人奸詐,用我的東西來和我講條件,總將咱們烏桓人當傻子用。”
榻頓這話引起了一眾宮帳武士的附和,他們也是這麼想的。那些漢人每次來互市,每每用一些破爛就要換走他們用命養出來的牛羊,真的是奸詐。
之後,榻頓也不再浪費時間,問了下面的漢人道:
“你們都是選出來的,有手藝的,我不殺你們,但你們得乖。一會各自說自己會啥,然後自有人帶你們下去。”
剩下的漢人們在兩個同伴屍體旁,對榻頓千恩萬謝。
之後這些漢人被帶下去了,而榻頓剛回到上首盤腿坐下,就聽邊上一個宮帳武士問道:
“單于,咱們要這些漢奴做甚,上不得馬,放不了牧,全是累贅。”
榻頓搖了搖頭,對這些他恩養在帳下的武士們,他非常有耐心。
“我自從漢土后,就常想一個問題,明明我們的武士們比漢人更勇悍,但卻是漢人佔據了南面溫暖的土地。”
那個提問的宮帳武士抖抖肩,不以為意:
“那是因為南面放不了牧,咱們不稀罕去罷了。”
榻頓嗤笑一聲,不想評價這個莽夫的答案。
實際上他榻頓剛剛那段話還照顧了在場人的顏面,實際上這幾百年來,不正是在座的父祖給漢人做狗,才有了一地生存嗎?
現在就忘了?
於是,榻頓自顧自道:
“後來我想明白了,因為這些漢人有工匠,他們有鐵匠能煉鐵,有刀匠能鍛刀,還有皮匠、甲匠能制甲。正是有了這些,那些漢人才能以一當我五。但這個真的就是漢人比我們更善戰嗎?要是我們有這些匠人,我們還用繼續呆在柳城?”
接着榻頓手指南方,雄心萬丈:
“在南面是薊城,是襄國,是鄴城,是大河!是這個天下最適合過冬放牧的地方,有朝一日如果我們能飲馬大河,那我們給子孫是留下了多麼大的財富!到時候,各位帳落里崽子還會在寒冬中凍死嗎?”
受榻頓這番話的描述,一時間宮帳武士們鼻息都沉重了幾分。
只有最開始發問的那個宮帳武士不服氣,他梗着脖子,反問道:
“這話大家都懂,但為何咱們還要收那些會寫漢字的?咱們要這些人有什麼用?給他一口食,咱們烏桓人就要少一口。”
榻頓突然轉頭,面無表情的瞪着這人,冷漠道:
“贊巴,你應該慶幸你是我的弟弟,不然你剛剛就已經死了。你的確是當之無愧的武士,就我知道的,只你一人就殺了四個。”
說這話的時候,這個叫贊巴的宮帳武士還昂着個頭,但等榻頓說完剩下的話,他面色大變。
只聽榻頓森寒的聲音繼續傳來:
“但你忘了?正是你和遼東部爭搶繳獲,才讓烏延的崽子跑走了。只那一次,我就留你一命,現在你還敢置喙我的意思?看來我今日得讓你明白!武士之所以能成為武士,是因為他有主人。而你今日就得知道,誰是你的主人。”
這個時候贊巴已經渾身發抖,他跪着向榻頓屈服道:
“單于,贊巴錯了,請你看在贊巴無知的份上,寬恕贊巴這一次。”
榻頓拍了拍手,對贊巴做出了最後的判決:
“本來這一仗,以你的軍功可以再分到十落,但現在你觸犯了我,不僅功被抵消,你還要分十落出來到宮帳下。這你可服氣!”
贊巴沒想到自己兄長這般無情,但形勢逼人,他只能咬牙接受了這個結果。
從小就是這樣,在公眾場合,他只讓自己稱呼他的雄名,只有私下裏才准稱呼他為兄長。
對自己不是呵斥就是訓斥,而要用到自己的時候,就開始講兄弟之情。
對榻頓的手段早就習慣的贊巴,只能憋着氣默默忍受這一切。
那邊,榻頓也滿意贊巴的表現,隨後問了另外一名宮帳武士:
“合起買,那遼東部的人還縮在谷口不準備南下嗎?”
說到這個,榻頓就恨得牙癢。
他們前兩日就滅掉了右北平部,本應該早早就南下了。但那個蘇仆延給他倚老賣老,非說要整理好戰利品。
然後就這麼耽擱了兩日,昨日又小雨,這蘇仆延又說他年老體虛不能淋雨,等到今天再次大霧,看來今日又不得行了。
果不其然,那個合起買恭敬的回道:
“是的,遼東部依舊在南面的谷口放牧,並無一點要南下的樣子。”
榻頓聽了這話,一腳就將邊上一個漆器踢翻,暴怒:
“這個蘇仆延,我非得殺了他,竟然這麼蔑視於我。”
在場人聽了這般勁爆的話,立馬眼觀鼻,鼻觀心,做起了木樁。
畢竟這話要是傳到人家蘇仆延耳朵里,指不定要鬧出什麼事來。
但實際上,榻頓也就是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因為他當然知道殺死蘇仆延不難,但難在之後。
和已經明確投靠漢人的烏延不同,蘇仆延人家明面上還是服從遼西部的,甚至還尊令千里迢迢來參戰。
以烏桓人的道德來論,這當然是毋庸置疑的忠誠體現。
而現在,他榻頓要是就因為人家說話不恭敬就殺了人家,烏桓各部大人該怎麼想?
要知道,烏桓單于可不是漢人皇帝,有那麼大的權威。
所以這也是榻頓這一路對蘇仆延百般忍讓的原因,誰讓各部大人只有實力高低之分,卻沒有上下之分呢!
所以榻頓也自知失言,遂不再提這個事,反過來對弟弟贊巴來了句:
“末鞬力這個狼崽子是從你手上漏走的,按照草原的規矩,這個獵物也需要你自己去追回。後面你就不要和大軍一起南下了,帶着你自己的帳下武士給我去追殺末鞬力,將他的頭帶給我!”
贊巴忙皆令:
“遵命,我必為單于割下末鞬力的頭顱,獻給單于做酒器。”
榻頓下意識反駁了句:
“不是給我做酒器,他末鞬力還不配!”
已經習慣了榻頓貶低的贊巴,也不解釋,低着頭就出了帳外。
隨後,榻頓就將末鞬力這件事給拋到腦後了,因為雖然草原上的部落貴種在部落被滅后,也有過東山再起的機會,但到底是少數。
所以榻頓也知道,像末鞬力最後的結局不是死在他弟弟的追殺下,就是倒斃在草原的白災下。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時辰,就在榻頓想着如何應對蘇仆延,卻突然看到負責監視遼東部的合起買奔來,開口就是石破天驚:
“單于,遼東部被一支從谷口出來的漢軍撞上了,大潰,現在滿原都是遼東部的潰兵,咱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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