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黃昏向晚雪(1)
送走最後一位病人,天空中的黑雲恰好壓了下來,嚴冬的凜冽之意從關不嚴的窗縫裏透過,把江微貼在上面的塑料膠帶吹得噼啪作響,空調有氣無力地輸送着暖風,在突如其來的降溫面前顯得力不從心。
位於寧州市中心醫院二樓的婦產科科室里此時只有江微一人,她不得不放下茶杯,走到窗前準備把窗戶關嚴——寒潮來襲的消息早就被母親嘀咕了好幾天,昨夜值班值了個通宵,今天病人又格外多,江微已經非常疲憊,只準備早些下班回家。
中心醫院是省內出名的老牌醫院,醫療設施無一不是國內一流的,但建築卻有些陳舊了,比如科室這扇關不嚴的窗戶,牆上這台不堪重負的空調。
手指觸碰到窗銷的同時,科室的大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穿堂風在一瞬間肆虐,岌岌可危的膠帶終於失去了意義,伴隨着窗外的寒風,江微正措手不及,玻璃窗卻已脫離了她的控制,啪的一聲,重重拍在建築外牆上。
北風呼嘯而入。
這是向晚第一次見到江微。
白大褂上搭了一條正紅色針織圍巾,被風吹得獵獵飛起。左手摳在窗框上,右手徒勞地僵在半空中,五根纖細的手指在寒風中輕顫,如一朵悄然綻放的小白花。
他一時怔住,竟忘了上前。直到江微回過頭來,秋水剪瞳冷冷地飛過一記眼刀,嗔道:“還不過來幫忙。”
向晚急忙發揮身高優勢,於是兩人合力將窗戶拉回來,又用膠帶嚴嚴實實地纏上幾圈,總算是止住了風。
江微舒了口氣,彎腰收拾飄了一地的紙張。
同一科室的白醫生請了病假,李醫生也出差好幾天了,桌上的物件自然擺放整齊。只有江微的桌面因為連續幾天的加班而有些凌亂,此時病歷和文件資料散了一地,不由有些頹喪。
闖進來的年輕人蹲下來幫她一起整理,一邊輕聲細氣地問她:“請問白醫生在不在?”
江微搖搖頭:“不巧,她今天昨晚從樓梯上摔下去了,骨折。”
年輕人頓時有些急了:“那李主任呢?”
“去北京開會了。”
江微終於把地上散落的文件收攏了,站起身來:“您有什麼事嗎?”
向晚嘆了口氣:“我得麻煩您跟我走一趟了。”
江微與向晚一雙秀氣的桃花眼對視片刻,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
走出醫院門診部的大門才發現真的冷了,江微拎着沉重的醫藥箱,攏緊灰色羽絨服的領口,又把圍巾緊緊纏了幾圈。
向晚引她走到停車場,那裏有一輛賓利,大刺刺地停在主幹道上,全然不顧擋了多少人的路。
向晚一邊開車門,一邊訕訕笑道:“哎……小姐身子不舒服,我這不是着急嗎?”
江微說:“以後停車請注意些,擋了別的車也就算了,擋到救護車,會很麻煩的。”
正要坐進後座,突然斜刺里衝出一個女孩子,一手拎着兩盒外賣,與江微撞了個滿懷。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另一隻手扶着圍巾,瓮聲瓮氣地道歉:“我趕時間!”
然後急忙跑開了。
看來是天冷了,今天每個人都很着急。江微坐進車裏,空調開得很足,隔絕了外面的酷寒。
“江醫生,”向晚在駕駛座上喚道:“請系好安全帶……這一路會很長的。”
賓利車開走後,停車場角落裏有輛車也悄然啟動,跟了上去。
“江醫生,我是阮長風,你能聽見嗎?”微型耳麥里傳來男人的聲音:“剛剛小米塞給你的攝像頭上有個灰色的按鈕,你按下去,表示聽見了。”
江微把玩着這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發卡,找了半天才找到攝像口和灰色小按鈕,感嘆現在監聽科技愈發發達了。
她按下了按鈕。
開着速騰跟在賓利後面的阮長風輕輕舒了口氣。
副駕上,周小米把外賣隨手往後座上一丟,開始擺弄車載空調:“老闆,這空調怎麼往外吹冷風啊?”
阮長風探手去試試:“只是不太熱吧,雪種不夠了,也沒到冷風的程度。”
周小米把手放在唇邊呵氣:“老闆咱這車也太舊了……換一台吧?”
阮長風白了她一眼:“事務所剛搬到辦公室,趙原那邊吵着要升級設備,你又這麼能吃……哪有閑錢換車?”
周小米握拳:“這一單要是能成,我們可以買十台新車摞起來開!那可是曹家啊!”
阮長風看着前方賓利的屁股,車玻璃貼了膜,看不見車內情況,但他知道車裏坐着一個年輕的管家和一位女醫生。
管家要接女醫生給他家懷孕的小姐看病。
而那位女醫生,愛上了那位小姐的丈夫。
江微是eros事務所正式掛牌后的第一位客人。
阮長風幾個月前在林森路8號買下六樓的房子,事務所三位終於結束了居無定所的日子,趙原的寶貝設備們有終於有了個家。不成想有了固定的辦公地點,生意卻變得很差。幾個月沒有客戶上門,阮長風急得差點去電線杆子上貼小廣告。
這時候江微如同救命稻草般找上門來,出手大方、邏輯清晰、目標明確、自身條件也非常優越,卻甩給了事務所三人一個道德難題。
江微,二十九歲,婦產科醫生,加州大學三藩市分校的畢業的碩士,一回國就進了本市最老牌的中心醫院,因為科研能力強,年紀輕輕就是副主任醫師,閃閃發光的履歷讓三人自慚形穢。生得也好,容色蒼白娟秀,氣質從容清淡,像古畫。
誰能想到,這麼一個完人找上阮長風,卻是鐵了心要當小三呢?
“他叫何夜辰,”江微坐在事務所的沙發上,輕輕推過一張照片:“一周前,他陪妻子來我們醫院做產檢。”
照片是一對年輕夫妻,丈夫高大英俊,看上去風度翩翩,妻子更是年輕美貌,有種近乎稚氣的美,小腹高高隆起。
“他妻子,曹芷瑩,懷孕七個月。”江微繼續說道。
“呃……”阮長風不知道怎麼開口:“您是,希望我們幫您攻略這位何夜辰先生?”
“不然難道是曹芷瑩?”江微回答得理所當然:“這不是你們的業務範圍嗎?”
“可是他已經娶了曹小姐,不能娶你了……”
“只要他離婚不就可以了?”
阮長風覺得自己的三觀又一次受到了衝擊,只能苦笑着把照片推回去:“江醫生,我們雖然試圖策劃愛情,但讓引誘男人在妻子懷孕期間出軌這種事……我怕死後下地獄。”
江微輕輕按住照片,阻止阮長風把照片繼續往回推,死死盯住他,態度強硬而堅定:“我不怕。”
被她眼中冷峻的神光所懾,阮長風竟然悄悄打了個寒噤。
周小米看了趙原找到資料后,也加入勸解的隊伍:“江小姐……您可要想清楚,這位何夜辰先生,可是入贅到曹家的。”
江微點頭:“這我知道。”
“孟李曹徐,寧州四大家族,您知道曹家的勢力吧?”
“我知道,”江微繼續點頭:“我們醫院最大的股東就是曹家的老爺子,曹芷瑩是他的獨生女兒。”
“那您依然堅持和曹小姐搶男人?”
江微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腦子有病?”
周小米吶吶道:“我覺得你在尋找一場盛大的死亡。”
江微笑得前仰後合:“那你願意幫我么?”
阮長風終於憋不住問她:“何夜辰,何德何能哉?”
江微拭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我對他一見鍾情……不行嗎?”
瘋狂不足以打動阮長風,但是金錢肯定可以。
當江微一摞一摞地把紅票子擺到茶几上,三人都沉默了。
隨後江微鄭重承諾:“我對華佗、扁鵲、張仲景、希波克拉底、歐利修巴斯發誓,用我醫生的人格擔保,絕對不會對曹芷瑩的身體不利,我會視她肚子裏的孩子如我自己的。”
“我也可以保證,直到孩子出生為止,我決不主動插足她的婚姻。”
她看了眼桌上的錢:“我知道這事難辦,所以事成之後,我會再加三倍。”
“四百萬……”她笑笑:“可以解決你們大多數的困難了。”
江微走後,事務所爆發了成立以來最激烈的爭吵。
利字當頭,又有江微斬釘截鐵的保證,阮長風和趙原兩個男生都有點動搖。周小米卻發揮了超常的戰鬥力,以一敵二,左手道德右手倫理,把江微噴得體無完膚。
“這是什麼行為?這是犯賤!自己明明條件優秀卻非要當小三……”小米罵得正酣,發現江微去而復返,就站在門口,聽她罵完。
然後笑着說:“這件事情,你們幫不幫,我都勢在必行,而且不違法,你們不能報警抓我。有你們在,至少可以保證我不會做得太過火,對吧?”
就是這句話說服了阮長風。
桌上的定金卻是分文不敢動的,還是和周小米一起窩在小破車裏盯梢,盡量多穿幾件衣服,抵抗北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