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輟學
1978年3月20日,對於經歷了漫長嚴寒的皖北大地來說,此時的氣候算是溫暖宜人了。村裏的樹已經長出了新的枝芽,孩子們也都脫下了厚重的棉衣棉褲,歡快地在泥地上翻滾玩耍。小路上、大街上還有水溝里都佈滿了人們的足跡。總之,如今的皖北大地猶如雨後春筍生機勃勃。但對於張向平來說,這愜意的溫暖卻讓他汗毛直豎。
張向平腦海里依然會回蕩着今早母親的話語:上完這一學期你就回來幫家裏幹活吧,家裏現在沒錢供你和向安兩人讀書,反正你初中也快畢業了,怎麼找也是初中生了,在家干幾年活然後找個媳婦不是問題。
聽完母親說的話,雖然張向平心裏對學校有一萬個不舍,但也沒有反駁,表情很坦然,好像早就料到這一天會來臨。因為他知道自從弟弟張向安上了學,家裏的光景就如快要撐破的氣球一樣,多撐一分鐘都有爆炸的風險。自己好歹上到了初三,是時候下學幫家裏減輕一下擔子了。況且年初的時候父親累病了,為了治病,又借了親戚一些錢。現在父親的病雖然好了,但暫時還幹不了重活,家裏的擔子現在全壓在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雖然沒有向孩子們訴苦,但懂事的向平依然發覺了母親的辛苦。每當母親幹完活回到家裏,向平總能察覺母親臉上的辛勞,當母親發覺孩子在打量自己時,總會在疲憊不堪的臉上擠出一個微笑。向平心疼母親,所以讓他離開學校他也沒有什麼怨言。他心甘情願地想為這個家分擔壓力。
此時老師意識到張向平的走神,於是讓張向平站起來回答問題。“你來給同學們講解一下‘有’在這句文言文中是什麼意思”老師提問張向平。張向平沉思片刻不慌不忙答道:‘有’在這句話中是‘佔有’的意思。老師滿意的點了點頭,因為周一的第一節課就有人不聽課的怒氣因為張向平正確的回答而煙消雲散。張向平的成績在班裏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所以老師也沒有過多地讚賞,揮了揮手就讓張向平坐下了。
中午,下課鈴一響,飢腸轆轆的同學們就瘋狂地向食堂奔去。張向平的家距離學校有二十里路,所以今天凌晨三點張向平就起床了,此時廚房裏亮着煤油燈,母親在給向平準備五天的口糧----二十個黑面饃饃和一罐自己炒的醬豆子。母親把這些裝進向平的布袋裏,然後就跟向平說了本文開頭的那些話。
等別的同學拿完自己的飯盒后,向平才走向那個大蒸籠拿走自己的鋁飯盒。這時袁大寶走來了,他跟張向平是一個村子裏的,兩人是發小,經常一起玩,也經常在一起吃飯。袁大寶家境好一些,所以他的飯盒裏時不時有些葷菜,他很樂意跟張向平分享。他把自己飯盒裏的一塊大肥肉塞進向平的飯盒裏。向平雖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拒絕。向平是很感激這位發小的,因為家距離學校路途遙遠,所以袁大寶父親給袁大寶買了輛二手自行車,而袁大寶經常騎自行車載着張向平一起去上學。而張向平呢,當袁大寶被別人欺負時,張向平總能挺身而出,用拳頭跟別人講理。張向平個子很高,十五歲個子就已經接近一米八了,因此打架是把好手。兩人能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
張向平知道,他還能上學的日子不長了,所以他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裏比任何時候都要格外努力。閑暇之餘向平最喜愛的事情就是看書。但是班裏的書張向平全都看完了,其實班裏也沒幾本書。而且幾乎都是《***選集》。張向平渴望看到新書。
終於有一天,張向平看到了一本新書,那本書叫作《太陽照在莫干河上》。張向平興奮極了,急忙向那本書的女主人何葉同學借這本書。
“你好,請問你····你····能把···把這本書···借給我看····看嗎?”張向平害臊地說。望着張向平那羞紅地臉。何葉不禁笑了起來。
“哈哈哈,當然可以,拿去吧!”荷葉把書遞給張向平。
張向平在班裏很安靜,平時幾乎不跟女生說話,這次借書幾乎是張向平第一次跟女生說話。但是發現新書的喜悅讓他忘記了尷尬,直到站到何葉面前才羞得紅了臉。
對於荷葉來說同樣有些驚訝,因為她沒想到班裏有跟自己一樣喜歡看閑書的。
對於新書的渴望讓張向平忘記了疲勞,他端着煤油燈在廁所里偷偷地看了一夜。第二天,張向平打着哈欠把書還給了荷葉。荷葉驚訝道:你看完了嗎?張向平點點頭笑道:太着迷了,一夜沒睡就看完了。
荷葉忍俊不禁。“你還想看其他的書嗎,我家裏還有很多,這周末你來我家挑一本吧。”張向平喜出望外,急忙答應。
這一周剩餘的幾天對於張向平來說格外漫長,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周末的到來。而他與荷葉的關係也因為他們共同的愛好變得溫馨起來,他倆經常討論某些書中的主旨和作者的觀點。上課的時候,張向平也經常朝荷葉的方向望去。這時荷葉的的面容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里,略顯黝黑的臉蛋上扎着兩根馬尾辮,兩邊臉頰上各有一個小酒窩,笑起來可愛極了。自己呢,一米八的大高個,卻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有些瘦弱,黝黑的臉上顴骨有些突出,不過光吃饅頭也讓自己練出了腱子肉。
終於,周末來臨。周五下午沒有課,上午一放學就放假了。張向平在校門口跟等待他一起回家的袁大寶說他有事,讓袁大寶一人先回家。
荷葉的家所在村子跟張向平所在的村子之間還隔了兩個村子,之間大約有五里地。張向平跟荷葉並排走在路邊,他端詳起荷葉的側臉,不知是陽光照射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發現荷葉的臉蛋如同紅蘋果一樣。突然,荷葉一轉頭,二人視線交融。美妙的事情發生了,就像化學反應一樣,在特定條件下,反應才能進行,此時張向平的臉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得不紅。二人相視一笑,談論起了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
到了荷葉的家,已經下午五點多了,此時天空已經微微有些發黑。張向平有些不好意思進去。善解人意的荷葉說:“進來吧我家沒人,我爸媽到鎮上開會去了。”
荷葉的父親是村高官,因此她家裏比張向平家裏寬裕很多。望着堅固的磚瓦房,張向平向屋裏邁進了腳步,一絲絲自卑從張向平心裏掠過。何葉領着張向平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間裏很整潔,不大的房間裏坐落着一張床,一個椅子、一張桌子和兩個柜子,其中一個柜子裏擺滿了書。荷葉說這些書都是她父親這兩年從外面帶回來的。頭一次見到這麼多書,張向平有些眼花撩亂。其中有一本書映入張向平的眼帘,叫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張向平很好奇,為什麼起這麼奇特的名字。他問荷葉:那本煉鐵的書好看嗎。荷葉嘴角上揚呵呵笑了起來。
“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煉鐵的書,那本書不錯,你看看吧!”何葉笑道。
“好,那我就先借這本書吧!”張向平回復道。
回到家裏已經八點多了,那意料之中的責罵並沒有如約而至。母親望著兒子手裏的書,頓時沒有了責罵的動力。
“能多看書就多看書吧!”母親說到。
一句話把張向平從剛剛的溫情中拉了出來。在荷葉家中的那一絲絲自卑此時被無限放大。我是快要輟學了,而荷葉還擁有大好的前程,他能參加中考、高考然後上大學。自己呢,只能在田裏務農。想到這裏,張向平無比的悲傷。命運啊,總喜歡在人們忘記煩惱時突然來一記現實的耳光。
夜裏,張向平睡不着。腦海里還是會浮現出荷葉的面容。但是,母親的話卻也在耳邊迴響。我跟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啊。張向平決心要將對荷葉這描述不出來的溫情給壓下去。周末兩天,張向平就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完了。他被裏面動人的故事深深吸引,同時也為保爾和冬妮婭的悲劇愛情深感惋惜。提到保爾和冬妮婭,張向平又不禁聯想到他與荷葉。兩者還真相似。
周一早上,張向平把書還給了何葉。荷葉察覺到張向平的眼神有些異樣,那種神情說不出是悲傷還是快樂,好像是在悲傷和快樂之間不斷徘徊。
此後的一個月,張向平不在向荷葉借書看了。他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了複習上面。光陰似箭,一個月的時間彈指一瞬。已經到了六月份了。這一天老師宣佈了中考的相關事宜以及要交七分錢的中考報名費。張向平很矛盾,他很想參加中考,即使無法上高中他也要參加中考,不為別的,就是想要向村裡人證明自己,不上學不是因為成績不好才不上學的,給父母臉上爭光。但是這七分錢的中考報名費讓張向平很為難。去年年終從生產隊分得錢都給父親治病了,因為治病還欠了親戚不少錢。而今年年初到現在只有母親一人掙工分。母親日夜操勞,白天在地里勞動,夜裏在煤油燈下編織籮筐,第二天早上起早去集市上把籮筐賣掉補貼家用。母親的藍色卡其布褂子已經打了四五個補丁,洗得已經褪色了,即使這樣母親依然沒有給自己做一件新衣服,而是把布票省下給我和弟弟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這七分錢的報名費實在是無法向母親啟齒。
但是,當張向平回到家中,母親把皺巴巴的七分錢遞給了張向平。望着那皺巴巴的錢,那肯定是母親千省萬省省出來的,母親說,我問了大寶,大寶告訴我要交七分錢的中考報名費。聽到這裏,張向平的眼睛像決堤的大壩,再也抵擋不住洶湧的淚水。豆粒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得往下掉,他抱住母親,哭成個淚人兒。母親也哭了,望着自己親愛的兒子即將離開學校,她怎能不心疼,母子倆抱起來痛哭,一米八的張向平在一米五的母親懷中依然像個孩子一般。啊!命運啊,請你可憐可憐這對母子吧!
中考的日子到了,張向平拿着那張來之不易的准考證進入考場。大多數考生心情是緊張的。而張向平的心情是無比的輕鬆,他想通了,即使不能上學,他依然可以在其他方面發揮出自己的價值,“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考試零想起,張向平心如止水,坦然地拿起了筆······
1978年,隨着高考的恢復,中考也隨之恢復。在AH省1978年中考中,張向平取得了阜南縣全縣第八的好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