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零話一之家
烽煙起,邊城亂。
朝中人雖忌憚王府,可幽幽之口難擋。
王府內有諾蘇公主漣漪,外有得力幹將張橋的叛變。
那張橋野心勃勃,自負功高,疑忌之心極重,早已不甘屈身於軒轅氏族之下,對軒轅恪這個王府的養子,乘龍快婿早有怨懟。
此番反朝已屬必然。
張橋斬殺邊疆鎮壓先鋒,拘禁副帥,在軍中散步流言,稱武王疑忌功臣,裁奪兵權,早已存反心,為掩飾自己奪位之心,更唯恐舊部反抗,將行殺戮之事。
一時間,軍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軒轅氏族的部屬舊將,有不肯聽信謠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奪職。
征伐沙場四十餘載的老元帥,極力抗辨,被斬殺帳前,血濺轅門。
暴屍與城頭,懸挂頭顱與高桿。
一些忠誠勇士,無不黯然落淚。
不肯隨之反叛的將士,大半被剿殺,其餘被迫叛降。
消息傳來,如晴空霹靂,天下皆驚。
軒轅恪終於再次走上朝堂。
面對朝中臣子,面對天下人指責的目光,面對戰死沙場的兄弟,更要面對那些家中未亡人悲憤泣血的恨意。
這些時日,軒轅恪多多處在王府,陪妻逗子,唯獨忘了朝廷。
邊疆已是血流成河,屍堆如山,多年相隨的親信舊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淪陷,大禍秧及蒼生。
軒轅氏族世世代代征戰換來的安寧,又將毀於一旦。
這一刻,天下人都在看着他。
看着這個狠戾的男人,在朝中,他是臣子眼中的魔鬼,隨時能操縱人的生死。在亂世百姓的眼中,他是神,能拯救萬民於水火,還亂世一片清和。
唯獨錦瑟沒有看他。
不用看,她已經知道了他的選擇。
當另一面是社稷興亡,天下江山。另一面是她和孩子時,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
這就是她的夫君,他的良人。
他心裏的妻子和孩子永遠壓不過朝政大局,天下蒼生。
他身上的光環能灼瞎人的雙眼,能讓天下人仰望,生敬。那也是天下人送予他的權勢和榮耀,偏偏不是屬於某個人的。
一如往昔,直到深夜,錦瑟依然站在王府大門玉階前,擎一盞宮燈,默默望着那兩隊燈火自遠處蜿蜒而來。
她要告訴他,她會一直在家門處等候他的歸來。
他心疼的抱她入懷,卻不能說出任何話。
那一夜,錦瑟彈了一夜的琴。
天色微明時,她停下,在漸低的琴聲殘韻里,窗外的風雨簌簌翔回。
她彈了一夜的《傷心行》。
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
軒轅恪凝望着她。
他不知道為何這女子令他覺得走過前生一般的熟悉,她彷彿是三世之前自他靈魂里生長開花又離開,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終於這一世,才回到他的心裏。
在那樣一片朦朧的燈影中,她睜開眼靜靜的看着他,他就知道再也放不下了。
他擁她入懷,他終是欠了她太多。
她的臉頰清冷,貼在他的頸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縷艱澀。
此時,錦瑟只盼這唇上,重現平日的微笑,那樣驕傲、冷酷、從容,他所獨有的微笑。
“帶好子恕,總有一天,我會給你和我們的孩子一片清寧。”他落寞而笑,“就是要了我這條命,我也要護住你們。”
軒轅恪的並不大,但已足夠讓偎在他懷裏的錦瑟一顫,猶在為他繫着風氅的手嘎然而止。她閉了下眼,穩住了陣陣昏眩,才淺笑而言,“我不許你這樣,你記住,一年內必須回來。我會帶着子恕在家等你歸來。我會天天提宮燈守候你回來的路。”
“天上人間,黃泉碧落。”軒轅恪擁緊了她單薄的身子。
“亘古相隨。”錦瑟輕聲應和。
錦瑟知道軒轅恪對天下人的愧疚。
然而,他終究不是神。
縱然是同生共死過,一起從刀山血海里走過來的弟兄,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
昔日的軒轅琪於是,今日的張橋亦然。
人性如此,連神也未必能洞徹人性,何況軒轅恪一介凡人。
或許張橋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軒轅恪卻未必絲毫沒有覺察。
他不是沒有料到,也不是沒有防範,只是自負地相信了同袍之義,相信了昔日手足般的戰場上磨礪出的忠誠。
然而,無需原由,錯便是錯了。
軒轅恪或許不是君子,卻也不是文過飾非,不敢擔當的懦夫。
親征,便是他對天下的擔當。
他又要離去了,離開剛剛生育,依舊孱弱的妻兒,去承擔自己多天下人的承諾,也要對得起他武王的稱號。
枉自機關算盡,總有人算在你前面,縱然玲瓏百變,也抵不過天意弄人。
在富貴榮華面前,軒轅恪帶着他們一起登上權力的頂層。
軒轅恪待他們,不可謂不厚。
重兵相與,高爵相賜,沒有半分對不起戰場上拼殺的弟兄。
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比他們站得更高。
朝中的武王只有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也只能有一個。
錦瑟只是一身輕騎去送軒轅恪,漸漸遠去的身影吹起洞蕭,遠遠喚起戰馬哀嘶。
剎那間令錦瑟覺得無比岑寂。
長風覆衣,扯起心中千絲萬縷。
一聲暗響,洞蕭吹裂。從軒轅恪的手中飛落,不遠處的水聲喑啞不息地奔流,與護城河的邊沿相擊,結成一片清曠跫音。
錦瑟記得他走時,對她說的話:“了卻君王天下事,何計生前身後名。可我終究還是有你和子恕,有萬雙悲苦的眼睛”。他說,從第一次親征回來,都城高桿后賣身的人就一直在他的心裏。
錦瑟知道他身子裏的毒,所以她讓他帶着漣漪一起走,不管她是諾蘇的公主,還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女孩,她還是信漣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