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千九百九十九年夏天
烈日下,少年快步走在鄉間小道,又爬上個小土坡,稍稍放慢了腳步,順便抬起右上臂擦了把汗。
前方依山沿南北走向隔河相向點綴着幾十棟房屋。
是已找不到半棵楓樹的山溝溝村民組——
楓樹里
僅隔三天,再次看到家鄉河流兩岸成片參差不齊的金黃稻穗田與熟悉的屋舍,林昶臉上不由掀起笑意。
一絲恍如隔世之感滑過。
腳步不停,林昶繼續向北,走過一棟棟房屋,漸有人聲。
前方百十米一棟七弄雙層長屋門前有十來號男男女女正談天說地。
隔着人群,能看到被圍在中間的一張牌桌,是四人玩的‘喂鬍子’。
看官比玩家多。
哪怕是在室外也煙霧繚繞,抽煙的人多,少數幾個稍微上了些年紀的抽着自卷旱煙,三四十歲的抽着成品香煙,主要是相思鳥。
有人留意到了走近的林昶,連忙笑着招呼:“大學生去衛生所吊了幾天鹽水,燒退了吧,我就講說碰到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你外公上午才過來起數燒紙,現在你好了!”
待又走近些,林昶才朝說話的中年男人咧嘴一笑:“我覺得還是直叔你們及時送我去衛生所吊鹽水管了用,搞得我以後都不好朝你家茅廁放爆竹了。”
見林昶已是弔兒郎當的模樣,臉黃得彷彿蒙了一層泥的禿頂直叔裝作大怒:“嘿!那你小子可別被我捉到!”
兩人正‘交鋒’,一個樸素打扮的中年婦女從裏屋走出來,雙手端着高壓鍋,先是斥了中年男人:“怎麼又在跟小昶急?”
然後朝林昶笑道:“小昶,剛蒸好的雞肉,你端回去吃,發燒這麼多天得補一補。”
見狀,林昶連忙快走兩步接過:“好咧好咧,直嬸辛苦。”
直嬸不在意的擺擺手:“什麼辛苦不辛苦,吃完記得把鍋送回來啊,晚上還得煮飯呢。”
順嘴問了句:“你姐沒跟你一起回來?”
“她剛好在鄉里碰到了個老同學,讓她晚點回來。”林昶回道,“那我先回家吃了。”
直嬸笑着點頭:“好好。”
林昶端起還冒氣兒的高壓鍋繼續往前走,再過一小片竹林便是他家。
仍能聽到身後三五幾句交談聲。
“這小子天生是個混世魔王,前兩天發高燒到要去衛生所住院,這才好怕是又準備鬧翻天了。”
“要我說昶伢子鬧才好,只要昶伢子在,那誰絕不敢惹事,可惜昶伢子月底就去京城上大學了。”
“不過這昶伢子讀書硬是厲害,我們楓樹里第一個重點大學生果真就出在他頭上!現在都記得上個月縣一中敲鑼打鼓報喜的熱鬧啊,不像我們家那個混賬東西兩三百大分。”
話題很快被轉移。
“也難怪昶伢子要吊幾天鹽水才好,他爺爺下葬后好幾天沒動靜,猛地發起高燒住院,嚇死個人。”
“說來易初老爺子這走得太突然,今天長石礦上又為了誰當礦長差點打起來,唉…富國性子還是和氣了點……”
…………
因林昶高考喜提縣狀元市探花,林昶的爺爺林易初一直非常高興。
半個月前的一天興起時多給自己灌了幾口燒酒,突發腦溢血當場去世,快得驚人。
也不知是不是放心不下,自打出殯送葬之後,林昶便莫名恍惚起來。
加上剛辦了白事,又有家裏佔大股的長石煤礦其間事情,
父母兩個包括姐姐都各有忙碌,沒人太留意問一句能答一句的林昶。
都只當因爺爺過世,林昶有點傷心。
的確有傷心,不過那不是主因。
直至三天前,可能是林昶的腦容量終於超載發起了高燒,恰逢當天姐姐林雯不在家,嚇得直叔直嬸趕緊喊人,送到鄉里的衛生所才知高燒到了40度多。
之後林雯守在衛生所,父母二人則一邊要顧着礦上的事情,一邊到處找七樣八樣的土方法以求趕緊退燒。
今天都還在麻煩外公從十幾公裡外的鄰縣鄉下趕過來替他起數。
所謂起數又稱占卜,林昶外公擅長通過掐指起數,兼有燒紙請神之法,也不能說完全沒依據,只能說相對玄學一點。
如此這般,今天又吊了幾瓶鹽水,體溫總算恢復正常,林昶也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他夢到了未來二三十年的大小事情。
那些難以形容的璀璨畫面與少量精確信息,讓林昶清楚自己手上被塞滿了多少種未來。
以仿若旁觀者身份洞悉了未來二三十年,現在再去親自參與其中,是老天爺給他的最大饋贈!
眼前就有一事——第一次互聯網泡沫大破滅……之前最後的狂歡。
上個月7月份中華網登錄美股納斯達克大漲后,一夜間全球投資者都開始關注國內那些將自身定位成‘中國雅虎’的公司。
林昶現在還知道許多現在尚未發生的信息。
如後世耳熟能詳的網易、搜狐、新浪三大門戶網站相繼被資本大舉青睞,輕易喜提2000萬~6000萬美元不等的投資……
林昶從小到大都是個調皮搗蛋的貨,對新鮮事物極感興趣,如兩年前縣城第一家網吧開張時他是第一個顧客。
他在網上衝浪中對編程略知皮毛,比如能輕易寫出最最經典的....“hello,world”。
而現在林昶不僅能寫這個,對編程真正略知皮毛,因為往後幾年大學裏學到的各種基礎知識因為時間距今很近,留存印象較深,其中就包括必修的計算機基礎知識。
林昶沒指望自己能什麼獨佔鰲頭、上桌分羹,他只是想着往後要去京城上大學,這要不能順便摻和一把撿個小漏,那可比才退的高燒也要難受一百倍。
不過,在這之前,林昶認為自己可以想辦法先搞定家裏的那點小事情。
通過腦子裏那浩瀚如煙的信息,再對照自己現有經歷,林昶有個粗淺認知:‘想要浪,後方就得穩’。
眼下爺爺留下來的家底出現風險,而據林昶所知,這點小風險很快就演變成了大問題,繼而讓家裏放手了長石礦。
這可是林家目前最重要的基本盤,怎麼也不該如此隨便放棄!
腦中念頭轉動間,林昶已走到家門口。
一棟兩層青磚小樓房,外牆上還有沒完全撕乾淨的白紙,是辦白事的痕迹。
樓房外牆沒有粉刷,能看到磚體。
林昶從大門走進廳屋,頂里側神台上供奉了家仙和新舊兩張遺像,遺像里的人分別是早已過世的奶奶和半個多月前才過世的爺爺。
略頓了下腳步,林昶心中不由長嘆一聲,現在也只能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安慰自己接受現實。
推開右手邊一扇通往裏屋的門,來到廚房。
面積很大,最先會留意到的是窗邊地灶,此外有超大號櫥櫃、大號水泥水缸、鐵水桶一對、幾把竹椅、木桌一張。
煤球、掃帚等瑣碎雜物若干。
屋內做了粉刷,白色牆面已是灰濛濛一片,不過沒有脫落跡象,質量不錯。
地面上的水泥卻有裂縫和缺失。
門對面和當面的兩面牆上貼滿了林昶和林雯的獎狀。
走到櫥櫃一側,從筷子簍里拿出一雙筷子,林昶坐到飯桌旁打開了高壓鍋,一股雞肉香味頓時撲面而來,就着鍋開吃。
高燒住院幾天以來都沒吃什麼東西,確實需要補一補。
在狼吞虎咽的咀嚼聲中,林昶逐漸打定主意:“得想辦法讓家裏先穩住長石礦的根基,然後加把勁讓家父去當個更大一點的煤老闆。”
“萬一我這小身板在時代大浪中不小心被淹了,也能當個小煤二代……”
一氣兒吃完鍋里的半隻蒸雞,連雞骨頭都沒剩多少,林昶舒服的打了個飽嗝,右腿抬起踩在椅子上剔着牙,整個人總算舒坦了點。
屋外有幾個半大孩子正在用彈弓打電線上的鳥,嘰嘰喳喳吵吵鬧鬧。
林昶走了出去。
見到走出來的林昶,有個年紀稍大點的小子笑着說:“昶哥哥回來了啊,吃不吃涼耳朵和山茶苞啊。”
“我這裏還有野泡,剛摘的。”①
看着幾個半大孩子手上舉着的各種野生果實,林昶笑着擺擺手:“你們自己吃吧。”
生動的人和事物把林昶徹底拉回到了現實。
現在仍是那個人們樸素得都彷彿矇著一層灰塵的土黃年代。
是1999年夏。
是他林昶剛剛開始璀璨的1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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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涼耳朵:學名茶耳、山茶苞:學名茶苞、野泡:學名刺莓,類似覆盆子,廣泛分佈於湖南的野生植物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