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再次封閉的心
公爵府後庭的清晨遠離了前庭的喧囂,即靜謐又溫暖。
晨暉溫柔地照進後庭迴廊上的一排窗,落在迴廊廊道上成了一排暖白格子,看上去祥和且安寧。
艾琳邁着輕柔的步伐,黑色的小皮鞋踩在光潔細膩的大理石上發出了脆響。
連續的腳步聲猶如嚴謹精密的鐘錶,在寂靜的迴廊上噠噠地擺動不休。
手上的餐盤無論她腳步多快都紋絲不動,穩如磐石。
黑色的過膝束腰長裙搭配稍短一截的白色裙褂,勾勒出艾琳高挑有致的曲線。
再看她那淺褐長發上整齊戴着的蕾絲頭飾,沒錯,顯而易見,她艾琳是安塞萊茵耶爾特公爵府里首屈一指的女僕。
“唉——,真拿二小姐沒辦法,總是這麼彆扭可不好哦。”
艾琳無奈地嘆了口氣,俏麗的臉蛋一本正經,心裏卻對自家小姐嘀咕個不停。
她腳步不曾慢下,但目光時不時就會往身後某處撇去。
而此刻,我們的王國明珠、高貴的公爵二小姐,菲莉婭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迴廊的廊柱後面,殊不知早就暴露了。
每當艾琳走了一段,她也墊着腳邊走邊躲在一根根廊柱之後。
終於,腳步聲停下,艾琳來到了一扇門前。
“咚、咚——”
“大人,菲莉婭小姐命我給您送來早餐。”
敲門聲不急不緩但有力,艾琳說完后等待片刻,裏頭久久沒有回應。
…
“大人,恕我失禮了。”
等待無果后的艾琳輕柔地打開房門,微香的涼風拂面而來,原來是一邊的窗戶打開大半,也帶進來了前庭花園的淡淡芬芳,是春天的氣息。
將房門虛掩后,她目光偏移,便見到一個和二小姐年紀相仿的男孩孤零零坐在床頭,低頭不語,這樣的姿勢也不知維持了多久。
“大人,您可以叫我艾琳,我是公爵府上的一等女僕,遵小姐命令來服侍您用餐。”
艾琳站在離他稍遠處等候,同時有些好奇地打量裴秀。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人類使魔,心想小姐果然天生不凡,連使魔都如此與眾不同。
而此時我們那位在艾琳口中“天生不凡”的二小姐,正小偷貓似的伏身在門框旁偷聽。
將艾琳特意為她虛掩着的門微微挪開點縫隙后,菲莉婭那莫名忐忑的視線不斷往裏瓢去。
哎,我為什麼要這麼偷偷摸摸,這本來就是本小姐的房間嘛!
菲莉婭有些委屈地想道,動作卻越發輕柔。開玩笑!如果被人發現她堂堂二小姐跟做賊似地偷窺自家男性使魔,她是真丟不起這個人呀!
……
…
裴秀自從觀看完公爵府前庭廣場的比試后,內心陷入了難以言表的混亂之中。
激動、期待、不安、惶恐、無助、迷茫…
還有止不住的悲傷。
種種複雜的情感在他潛意識裏接受了自己來到陌生世界這一事實的瞬間,一股腦湧上擠占他那還尚且年幼單薄的心智。
見識到魔法,他真的很興奮!
想當初被惡趣味的大人們戳破魔術真面目的他有多失望,他剛才就有多期待。
但在短暫的激動和期待過後,裴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隨之席捲而來,深深的抽離感、孤獨感以及陌生感。
它們牢牢佔據着此刻他近乎全部的情緒。
為什麼又再次孤零零一人?
為什麼!你們在哪?不要拋下我啊!
院長、阿雅、小晨、子豪哥、夏薇姐———
媽媽。
…
一雙粗糙大手撫上小男孩的頭髮,溫柔地替他撣去飄落到頭上的雪花。
“你就是今天來報道的小鬼?哎呦先別廢話了快跟我進屋!偏偏這麼大的雪,凍壞了不還得麻煩大爺我嘍。”
“你說你,早不來晚不來,硬是在大爺拉屎的時候來…”
“瞧你那小身板,冷就靠緊點…”
小男孩抬頭看着身旁邊走邊喋喋不休的老頭子,感覺也不是那麼的冷。
是個啰嗦的糟老爺子。
這就是裴秀在心裏對這位老院長的評價。但隨後他抽了抽手,又默默補充道。
倒也不壞。
鵝毛大雪中,大手緊緊裹住稚弱的小手,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走向後方明亮的小院。
這裏會是我的“家”嗎?
——————
五歲那年的冬天,裴秀隻身一人來到了市郊外的兒童福利院。
原本美滿的家庭在他懵懂之時就支離破碎,這也導致裴秀在剛到院裏時顯得十分排外孤僻,沉默且陰鬱。
似乎是上天不願再苛待裴秀,福利院裏的大伙兒都待他極好。
院長和看護都疼愛他,哥哥姐姐也從不欺負排擠當時孤僻的裴秀。
反而總是主動照顧他、拉他加入遊戲融入大家,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零食也總是第一個讓給他。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往後幾年,院裏的大家發現裴秀不知何時起變得不一樣了。
他變得開朗愛笑,一有時間總是主動照顧院裏的弟弟妹妹。
也每天雷打不動地幫院長,還有看護打掃收拾福利院的衛生整潔。
彷彿以往那個孤僻、陰鬱的裴秀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一切只是共同存在於大家記憶里的錯覺。
但只有裴秀自己清楚,有些深刻的情感他恐怕一輩子無法遺忘。
但他想要向前了,儘管這對他而言並不容易。
那一刻,他認為自己長大了一些。
在經歷家庭破碎的傷痛后,在這人人抱團取暖的福利院裏,他再次找到了“家”的溫暖。
裴秀知道院裏的大家一直以來都在擔心他,也一直以他們各自的方式去善待他。
所以他知道,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此後,裴秀將無力擺脫過去的那個自己,放到他看不到的身後。
而他,也終於邁步向前,成為了如今開朗愛笑的裴秀。
但現在,這一切又彷彿回到了起點。
他的“家”,再次變得支離破碎,
他也再次失去了所有。
一切彷彿命運的捉弄。
……
…
“……謝、謝你,我自己來就行。”
聲音帶着點沙啞乾澀,裴秀抬頭看了看艾琳,黑瑪瑙般的瞳孔反射不出任何情緒。
而與裴秀對着視線的艾琳則有些訝異,她只覺得眼前這比自己小了一些的小男孩,雖然長得頗為清秀好看,但神情顯得過於空洞及冷淡。
他就像是一具空殼軀體。
善良的艾琳在內心生出了些許不忍的同時也感到隱隱疑惑。
她想不明白一個小孩子為什麼能露出這般空洞神態,更是疑惑自己對此居然有種模糊的既視感。
這隱約的熟悉感,就像是、像是——
對了,就像是戰爭孤兒一般!
由於自身坎坷複雜的經歷,雖然艾琳只是正值妙齡的少女,卻也不幸地見過戰場,看過因為戰爭而流離失所的難民營。
而這些難民里的孩童帶給她的感受,和裴秀的確有幾分相似。
“同樣有着些麻木,但又好像哪裏不同?”艾琳暗暗想道。
“大人,等您用完餐后,我會帶您去附近的一間客房住下,這裏畢竟是二小姐的閨房,請您諒解。”
艾琳輕聲說道,並將餐盤放在了小圓桌上。雖然不明白在裴秀身上發生了什麼,但想起菲莉婭那忐忑不安的囑咐,她也隱約有些猜測。
裴秀聞言點了點頭,起身來到桌前拿起刀叉開始進食。看着眼前的餐點,他不受控制地咽了口唾液,頓時有了些許食慾。
在他面前,擺在桌上的是一份抹了黃油的酥皮烤麵包,一小份烤羊排,一份香濃的白汁羹湯以及一些應季的新鮮蔬果。
裴秀左手叉起羊排,右手拿着黃油麵包,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咽。
其實裴秀生理上已是飢腸轆轆,畢竟自他被召喚到此的前晚到這一刻算起已經過了接近一天。
而這近一天的時間裏,他是真正的滴水未進,一口未吃。
“咳!咳、咳…”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裴秀難受地按着喉嚨。他吃得太急,噎着了。
這時一隻白皙的手搭在裴秀的背上,只是一下一下溫柔地拍着,替裴秀撫順氣息。
“大人慢些吃,您不要急,不夠的話我再去廚房準備,我先給您泡壺紅茶,邊吃邊喝就不容易噎着了。”
艾琳說罷便轉身去幫裴秀泡茶,她動作嫻熟且快速,不一會就拿着一壺熱騰騰的紅茶和茶杯回到小圓桌,並給裴秀斟滿。
“慢些吃、您慢些吃。”
艾琳看着重新埋頭狼吞虎咽的裴秀,她的聲音非常溫和。
暖褐色的髮絲在微風中微漾,輕柔平緩的語調讓人不由想起,在波光粼粼的稻海之上,那輕拂而過的稻風。
涼爽中帶着沁人心肺的餘溫。
裴秀的心被這微熱的稻風拂過,泛起了點點漣漪。
他想起了院裏的夏薇姐,一樣是這麼的溫和,總是把每一份關心揉碎在日常里,是一個非常溫暖的人,也是裴秀心中的好姐姐。
面前的艾琳,似乎也是這樣的一個人。
裴秀有些出神,艾琳那和夏薇姐有些相似的親切關懷,讓他原本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也消散了一絲。
“大人,我臉上有什麼嗎?”
艾琳微微歪着頭,任由柔順的長發從肩上猶如瀑布般傾瀉而落。
她有些疑惑,原本大吃大喝的裴秀忽然就停下進食的動作,只是看着她一言不發。
而他眼睛裏的內容又讓艾琳開始有些看不懂,像是在看着另一個人一樣。
她覺得對面這孩子的眼神真的好複雜。
或者說,他表現得不像個孩子。
聽到艾琳的疑問,裴秀這才從恍惚中醒來。他只是搖了搖頭,便埋頭繼續着進食的動作。
而艾琳見狀也安靜等候在一旁,兩人沒有再開口說話,一直到裴秀吃完之後——
“大人,我帶您去另一間客房,以後您就在那裏生活了。”
“…嗯,謝謝你。”看着面前溫柔微笑的艾琳,裴秀的目光頓了頓,他最後也只是輕聲道謝。
他什麼也做不了。
…
無論艾琳有多像夏薇姐,她也不會是夏薇姐。
而無論這裏有多溫暖舒適,這裏也不會是他原本的家。
這一次,他不會再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