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收留

第4章 收留

跨過“邊界”牌,沿着道路向西南方向迤邐前行。

未城臨近。

街道路面還殘存着前些日子狂歡過後留下的痕迹。

此刻的弗洛竟陰差陽錯地成了迷途小鬼。他壓根兒沒看過柯厘留給老公主的地址,老公主寫了這麼多次信,只管往樹洞裏投,竟也壓根兒沒記得提。之前還一心想着“這不賴我”心安理得地不回他信,現在只悔“此一時彼一時”。

當下腦海里僅剩的幾個詞——“巡林院”、“碧金集市”和“柯厘”,似乎一個也派不上用場。

向路人打聽巡林院的位置嗎?抑或直接逮人便問,是否認得一個女孩兒名叫柯厘?別開玩笑了,比起主動跟陌生人搭話,他寧願找個地縫直接鑽進去。

在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穿行,弗洛把帽檐拉得更低,殊不知這樣更易引得他人注意。悶着腦袋有些發熱,他將袖子卷到小臂上方,細膩的皮膚曝露在外,金芒給白皙的腕膀鍍上一層暈光。

走這一趟,弗洛本是無謂的。尋思好歹以前也有過旅居的經歷,即便遇着什麼狀況,也不至於措手不及。至少在出發之前,他是這樣想的。

有關旅居,時過境遷,適時拿出來裝傻充數做做幌子行。時光五年有餘,早已割裂,真要作參考,森林隱居的他只怕找不着南北東西。

城市日新月異,不曾想遊歷過的地方,竟能翻覆到他完全陌生的地步。

街道寬闊,縱橫交錯卻劃分有序。路面石磚新葺,房屋的粉飾、店鋪的陳設,都與往日大相逕庭。他沿路遊盪許久,竟沒能捕捉到一丁點熟悉的影子。更別提那些細枝末節,諸如圍牆、護欄、路樁、花壇、霓虹、植被甚至於標牌,沒有哪一個是他本該熟悉的模樣。

興許是他沒走對路?緘默無語,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

弗洛靠在一麵灰石牆上,凹凸不平的石塊膈得他後背生疼。他咬着牙杵在那兒,眼神里有些茫然。空白的大腦悶聲喘息,他試圖讓自己冷靜,呼吸卻不聽使喚,節奏陷入紊亂。他還要去找老公主,確認老公主安然無恙后,他便離去。

心跳怦怦,莫名的情緒在心底躁動,他難分辨,只知必然是不好的情緒。

“叮鈴鈴——”

一聲輕靈的脆響徒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將他從沉悶的意識中拉扯回來。

“嗨,你還好嗎?”那人扶着門把,修長的身形映在木框玻璃上,唇角勾出柔和的弧線,輕聲問道,“要不要進來坐坐?”

“哥哥?”弗洛循聲抬頭,脫口而出的話卻把自己嚇了一跳,“啊!抱歉……”

對方本就比他痴長几歲,被這樣叫倒也並不感到驚訝,只說“進來坐坐吧”溫聲招呼他。

可能是因為這溫柔相待的好意來得太過突然,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竟也溫吞應了,鬼使神差地跟着進到屋裏。

弗洛陷在柔軟的沙發上,他手掌微張指腹相抵,身體前傾着,雙肘撐在兩條腿上。發獃時,他總是如此。修長的指節緊挨着下顎,與嘴唇之間擠出一條淺淺溝壑。

桌台上為他準備了一杯香濃的可可,一隻萌萌的軟糯貓頭於杯麵凸浮。他第一次見,覺得新奇,又因着可愛,無從下口。

直到貓頭終於耐不住熱塌陷下去,融成一灘小小的白團。他才捨得把唇貼過去,緊挨杯壁輕輕地抿一小口。

入口絲滑,頓時醇香四溢,味蕾被打開的那一瞬間,心裏好像也不那麼堵了。

弗洛脫下兜帽,露出他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睛。他真誠地望着前方,輕輕道一聲“感謝”,隔着些距離,也不管對方有沒有真的聽見。

青年在吧枱后忙碌,招待着其他新進店的客人。小館位置僻靜,窗外種着一顆挺拔的白荊樹。來往行人不多,店裏的客人偶爾會跟青年聊上幾句,相談熟絡,想必都是常客。

杯飲見底,弗洛端起茶盤,顧自走到吧枱的水池邊沖洗。

“放着我來就好。”杯盤被順手接了過去,動作嫻熟,手掌穩而有力。清洗時總能做到輕拿輕放,即便使用的全都是陶瓷或者玻璃器皿,他也會儘可能地避免發出刺耳剮蹭的聲音。

弗洛被當成了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年。

“收留一晚,不用客氣。”他笑得輕鬆,讓人親近,“你可以叫我贊,或者,哥哥也行?”

弗洛一愣,思忖那一聲“哥哥”另有其人,這恐怕很難如實相告。但他從贊的身上,卻真切地看到了一點“哥哥”的影子。

閣樓帶天窗,床鋪很柔軟,贊見他瘦,所以比平時多墊上一層。

兩人就這樣一齊仰面躺在床上,透過頭頂那小小的方框流連夜空,數天上的星。

“今天謝謝你。”弗洛訕訕地說。

“哪裏的話。”贊笑道,“不用客氣。”

弗洛默默問道:“贊,你常收留無家可歸的人嗎?”

“倒也沒有,心血來潮罷了,你是頭一個。”贊平靜作答,“相比之下,我更願意收留小動物。”

“我像小動物嗎?”弗洛反應靈敏。

贊哈哈一笑,不置可否,說:“就在後院,明天帶你去看。”

說到動物,弗洛臉上不自覺露了笑,一副很期待的樣子,說:“什麼動物?說不定,我可以幫你照顧。”

“一隻古牧,和一群小貓崽子。”贊側過身頗有興緻地問他,“喜歡貓嗎?”

“嗯……喜歡,大型的那種。”弗洛想起奧瑞法,一隻橙黃深紋的貓科動物,說起來也有好幾個月沒見到,不知它這會兒又上哪兒野去了。畢竟,森林裏的動物,想去哪裏,要離開多久,從來都不需要向神彙報。

床不大,兩個人睡並不十分寬敞,隨意翻一翻身,手臂肩膀就會碰到一塊兒。右手邊有一排掛式的書架,弗洛借取書的動作,往邊上挪了挪,盡量避免跟人肢體接觸。

拿到手上的是一本詩集,植絨封皮上燙金的部分只有一對空缺待填的書名號——《_________》。

“居然有這本書。”弗洛略感意外,指尖輕輕劃過書脊。

“你也讀過?”贊欣忭問及。

“知道一點兒。”弗洛並未翻閱,而是把書抱至胸前。

“那你知道,為什麼這本書沒有名字嗎?”贊考驗般地問他。

“不清楚,那時候小,讀不太懂,翻過便忘了。後來想再看看,書卻找不着了。”也不深究,他接著說,“這詩集不多見,哪裏來的?”

“前房主搬家時送的,難得的好詩。可惜我手裏不全,只有中卷。”他很珍惜地看着這件藏品。

“喜歡自由詩?”弗洛見他眼神泛光,唇角不自覺勾起,“有機會幫你找找。”

“真的嗎?”贊露齒一笑,悠悠感慨道,“說了你可能不信,我從前一心想做個詩人,是不是還挺浪漫?”

體味須臾,弗洛信誓旦旦地開口道:“開咖啡館不也很浪漫?”

聽他這樣講,贊不由得笑了。

夜深人靜,弗洛就這樣抱着詩集睡着。贊幫他把肩頭的被子掖好,小聲地道了句:“晚安。”

“晚安。”老公主熄滅床頭枱燈,空白的紙片壓在枕頭下面。已經好幾天沒動筆了,今天依舊不知道該給弗洛寫些什麼。

輾轉反側,他睡不着,心裏直犯嘀咕:“臭小子,真的不想我啊?去了那麼多封信,居然一點迴音都沒有。豈有此理!”

“不管了,不管了!”老公主蒙上被子,有氣無力地抱怨道,“明天還得去拍外景呢,累死了,睡覺睡覺!”

清晨,弗洛勤快地在後院幫忙洒掃,古牧趴在空地上不愛動彈,豐厚濃密的銀灰色被毛拖了一地。三四隻小貓崽子倒是來勁,爭先恐後地往上踩,伸出粉嫩的小爪子,前踢后蹬一齊奮力地要往上沖。

“加油,加油!”弗洛杵着掃帚,在一旁逗趣地吶喊助威。

萌爪半撐,細小的彎鉤隨即伸了出來,軟透粉嫩,踩奶似的掛在古牧毛髮間。它們一點一點地往上攀,“咪”啊“喵”地卯足了勁兒。個頭小的那隻尚不支力,身形有些不穩,偶爾踉蹌倒退幾步。弗洛蹲身,兜手托住軟嘟嘟的小屁股。

一隻梵花的小貓成功登頂,叫囂一般喚得更大聲。它蹲在古牧雪白的頭頂,聞聞味兒,把地盤佔領。貓崽傲嬌地揣起毛乎乎的小爪,懶洋洋地眯着小眼睛,捲舌哈欠,舒舒服曬一曬太陽。

“這裏收拾完,我就該走了。”弗洛俯身把它們的食盆添滿,又換上新鮮的水。古牧只是抽了抽鼻,長毛覆面找不着眼睛,弗洛想給它扎個小辮。見它並未起身,像是沒什麼食慾,又像不忍心把頭上的小貓吵醒。

弗洛起身撣撣衣上的灰塵,問道:“附近有沒有空氣好,樹木多,適合老年人散步的地方?”

“這個嘛,你可以去北邊的樺木公園瞧瞧。如有必要,再步行往西,有一條沿河的漫步長廊,人也不少。”贊給他比劃路線,“是要找人嗎?”

“嗯,找一個老頭。”弗洛回復道。

“老頭?你爺爺嗎?”贊挑了挑眉,問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也不是。”弗洛見店裏又來了兩桌客人,便知他必然抽不開身,只道,“我自己去就好。”

弗洛幫忙把餐呈上,便道別推門出去。門把上“叮叮”的銀鈴被他落在身後,迴響聲漸至漸輕。

樺木參天,白色的枝幹配上金黃的葉子,華麗地鋪就在道路兩側。秋意正濃,不少人來此嬉戲漫遊。

一家四口鋪了方毯在樹下用餐,胖墩兒小子總愛去搶兄弟手上的吃食,好似對方口下的點心遠比自己手上的更香。女人見狀一面厲聲嗔怪,一面抱起小的柔聲安撫。結果誰也沒能哄住,惹得兩頭爭執更凶,嚶嚶嗚嗚皆撲上來,扒着母親的裙袖撒嬌耍賴。女人皺眉眼神向男人求助,男人擰了胖墩兒的后領提到自己跟前,把喝了一半的奶茶喂到他的嘴邊,立馬止住了哭。

弗洛在人群里張望,尋覓不到熟悉的銀髮和那縷飄然的須。

“這個老糊塗蛋,該不會真讓人給綁了吧?”這一幕極具畫面感,他開始有點止不住臆想。

“老年人的工作,不就是散步嗎?”弗洛一邊想着,一邊前行。

正好路過一群圍觀的人,他們背對着他。受好奇心驅使,他將頭偏了偏,踮起腳。見一人正舉着長長的鏡頭趴在草坪上,旁邊還站了三四個。其中一個拿着遮光板正調整角度,另外倆,胳膊上各搭幾件款式新穎的長短服裝,捧着化妝工具的女子圍着中間一人打轉。

擋在前面的人個頭太高,他看不大清楚,踮得也累,便不欲再瞧。於是別過身讓了道兒,後面的人推推嚷嚷立馬見縫插針擠進來接力湊熱鬧。

路邊歇腳的販糖小商見人便往近前湊,他遞過糖球,熱情地招呼:“可香可甜了,要不要嘗一嘗?”

“謝謝,不用。”弗洛搖頭,只覺得鼻息膩人,抬手扇了扇,不接欲走。

小商耐心也足,換了個小人兒再攔一步,笑臉迎道:“這個呢?好玩兒不貴,我不掙錢,就當送你。”

弗洛還是不接,只扭頭問道:“請問最近的沿河長廊怎麼走?”

小商收回手,向西指了路,待他走後,繼續和顏悅色地挑選糖人兒往路人跟前湊。

背後人群許久未散,閃光“咔咔”不絕於耳。

“看鏡頭,好!這張不錯。”

“來,換個姿勢,咱們再來幾張。”

“手抬高一點,對對,就是這樣。”

攝影團長單眼窺鏡,工作起來全情投入,身邊的助理們無不積極配合幹勁十足。

“團長團長,給我們也來一張。”圍觀者偶有起鬨,但都規規矩矩不貿然搶鏡。

團長笑臉回應,向著眾人勾一勾手,說道:“來,都來。”

眾人哈哈一笑,只道:“團長眼光忒高,我們資質平平哪裏敢露鏡。”

一人吹捧道:“團長,這又是哪裏尋來的生面孔,乍看氣質,倒不像未城人。”

“那必然不是普通人,我愛惜得很。”團長得意地笑。

這一方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攝影團的團長密西即是個攝影狂人。因着他的專業專註,在未城早有名望。尋常人砸錢求他抬鏡出手,他樂得其中,排期滿檔。但遇了心儀的模特,再忙他也得抽出空,再難約他也情有獨鍾。訂單好求,心儀的模特卻難求,他一腔熱枕無人能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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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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