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日夢
古木藤蔓纏綿交織,蔥鬱的枝葉由上而下墜,深褐的根須由下而上延。它們錯落伸展,爭先恐後地汲取着森林的氣韻。
男孩輕閉眼瞼,身子微斜,後背倚靠在粗壯的樹榦上,瞧來頗為鬆散自在。他將腦袋偏向一側,換了只胳膊繼續枕在腦後,緩緩地深呼吸,長舒一口氣。
昨夜剛受過雨,晨曦下的空氣格外清新。他如同生長在根須邊的蘑菇,叢叢嫩綠的苔蘚簇擁着他,受他感染,也同他一樣慵懶。
此人正沉溺在秋日的冥想當中,見他眉頭舒展,臉上漸浮笑意。晨光裹挾間,露珠子沾濕了衣袖,他也全然不在意。
眼瞼前後的世界截然不同,被切在另一邊的,是僅屬於神的世界。
在那裏,他是缺失的,是不完整的。他有眼睛,卻如何也看不見,有耳朵,卻什麼也聽不見。他嗅不及花香,未曾食蜜甜。僅憑身軀摸索觸碰,以此證明自己在神之世界裏的真實性。
良久,他似仍處在冥想當中,又好似潛心沉睡。舒舒服躺卧,面上露出饜足的表情。他在那裏觸摸到了什麼?
“沙——沙——”
不遠處的灌木叢里倏地傳出一陣摩挲聲響,一隻星點小鹿隨之從林間躥出。腿細長,支撐着身子,待到立穩身形,它抖抖耳朵,巡察四周,眼神最終落在男孩的臉側。
稚嫩的小鹿匆忙躍近,在他耳畔俯首,呦呦低語。男孩合眼假寐姿態依舊,唯表情稍有收斂。他循聲抬臂,溫柔地搭上小鹿的腦袋,撫慰道:“別擔心,離那些人遠一點,不會有事。”
茸茸腦袋磨蹭,小鹿不捨得離開,懵懂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神色在柔光下緩和着些許暖意。它乖乖拂面叫喚:“呦——呦——”
“弗洛,不去看看?”一個渾厚略帶沙啞的聲音驀地從上方擲來,斜枝微沉,重葉遮擋下只捕捉得半片衣角。
人聲叨擾,弗洛這才滿不情願地睜開眼,眸子裏蘊着水光,仰頭道:“我說老公主,您爬這麼高,不怕哪天不小心摔下來,腿給折了,我可不帶背的。”
“哼,念我點兒好行不行?”上邊那位討了個沒趣,一躍而下,枝葉隨之顫動,簌簌隨風。他撣撣寬袖,瞪圓了眼氣急道,“還有!不許叫我老公主!”
弗洛唇角一勾,向他吐了吐舌頭,領着小鹿一溜煙兒便鑽進林子裏去。
熱乎勁兒還在跟前撲騰,人早已跑沒影兒,徒留一臉黑線的銀鬍子老頭獨自在風中喧囂。
“欸?還真去?不是不感興趣嗎?”老公主拉長了臉,顯眼的銀髮襯得臉越發漲紅。他煞有介事地伸展起寬大袍袖,左右打量一番,忿忿自語道,“話說回來,我哪裏像公主?!”
一人一鹿早已收斂身形隱匿於濃密中。
微風拂拂,凌亂了垂在肩頭的細卷,忽明忽暗的焦糖色融在光影交錯間。細碎的發梢撓得他額眉輕癢,弗洛打着呵氣漫不經心地揉了一揉。
“來瞧瞧,是誰攪和了我的白日夢。”
小鹿鼻頭溫潤,輕蹭着弗洛的手背,眼神里透露出些許不安。弗洛抿唇不語,一邊用手臂將小鹿往自己身側攏了攏,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徑道上行過的三人。
兩男一女,臂上的袖章十分惹眼,深藍色底紋,金屬材質的橄欖枝紋飾嵌於中央。遠遠地未見着尋常登山杖具,搶眼的鋒利彎刀倒是人手一柄。兩個男人的背後,各自背着把長桿獵槍,銳而犀利。
小隊在森林裏緩步穿行,
其中一位身形健碩,握着儀錶盤走在隊伍的最前端。他一邊仔細着探路,一邊揮刀把沿途擋道的枝杈隨手砍去。領隊人頻頻回頭,唇舌勤勉,年輕女孩兒走在正中,耐心地聽取並點頭示意。不時從懷裏掏出個小冊子,圈點勾畫,認真做着筆記。
弗洛不遠不近地跟着,礙於距離,到底也聽不清他們具體在談論些什麼。只得繼續安靜留心,一人一鹿原地待命。
一旁的小鹿始終保持警惕,望望那頭,又滿眼疑慮地看看這裏。弗洛淡定蹲身,眼湊近叢葉夾縫。
隨三人行至溪畔,女孩兒捧流撲面,縴手拍拍,水珠子在白皙透粉的面頰四散,好不清爽。弗洛專註地望着她的側顏,若有所思。
適時,忽地頭頂生風,他只覺後腦吃痛,一粒果殼“嘣”地掉落。
“誰在這會兒搗亂?”他欲發作,不料前方三人聞聲回望,只得將頭壓低。
頭頂嘶嘶,敏捷的身形一閃而過。
青年伸首探查,迴轉擺手笑道:“不用緊張,是只松鼠。”
“哪兒?讓我也瞧瞧。”女孩兒後知後覺,欲探頭再看,上方早已不見蹤影。
跟了一路也有些累,好在他們並沒做出什麼危險舉動。唯一算得上有所動作的,可能只有跟在隊伍最後頭年紀相長的那位。一路上,他偶爾會摸出把精緻的軍綠色摺疊小鐵鍬,貓腰垂手,在腳邊、樹下或者溪畔找個地兒,刨一刨土,挖一挖根。然後熟練地將採集到的物品分門別類,裝進隨身攜帶的封口袋或者小玻璃器皿中。
差點被發現,弗洛不豫再繼續跟下去。不多時,他便抽回身,轉頭撤行原路。沿途還不忘採摘些新鮮可人的小漿果,揣在兜帽里捎帶回去。
“你跟了他們一路,就這麼一無所獲地回來啦?”好奇心遭到嚴重堵塞的老公主一臉氣急敗壞,與他湊得更近些,擰眉問道,“不是,我說,他們就沒再干點兒別的?”
“老樣子,不還是那幾個人,你指望他們能幹出點兒什麼來?”弗洛蹲身,手指探進草叢,起身時手裏捏着朵俊俏的湛藍色小花,隨手便插進老公主的耳畔銀髮,頗為滿意地點頭稱讚道,“不錯,很有公主氣質。”
老公主作勢就要踹上一腳,弗洛連忙閃身躲避,跳至一邊。
天色昏灰下來,夜裏不鬧也不靜,時有鳥叫蟲鳴。兩人圍坐在篝火旁,樹枝削尖插上條魚,架在火上烤。藤條柴木在火堆里“噼啪”作響,弗洛給魚翻了個面兒,均勻地撒上些自製的香辛調料。
衣衫烘得柔軟恰好,不溫不燙,但待得久了,後頸上難免沁出些薄汗來。他鬆了松領口,露出鎖骨分明。
灼燒的橘紅染不透弗洛的瞳,他眸底清澈可盛微光,在深不可及之處隨風蕩漾。火苗在跟前躍躍欲試,被揪着尾巴無法靠近更多。
弗洛慣常盤腿發獃,雙肘擱在膝上,不自覺地手掌微張,指腹相抵。他微收着下頜,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神思遊走,在翻飛的火螢星子和輕觸的指腹之間飄忽不定。
老公主見他思緒遊離,於是眼珠子一轉,便起了逗他心思。老公主拈起銀碟里的漿果正欲朝他臉上扔,可手剛舉到一半,對面竟突地抬起頭來,直勾勾赤裸裸的眼神盯得他寒毛直豎。老公主定了定神,又順勢把漿果扔回自己嘴裏,眼不瞧他,一手托着腮幫子狠狠咀嚼,撇了撇鬍子,眼珠子直往上翻。
習慣了,習慣了,這等戲碼,十有九次都不會得逞。翻船就翻船吧,翻完這次,還有下次。
弗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老公主,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努力?日日沒個正形,你的神對你很沒信心。”
“什麼?”老公主瞪大了眼睛,張得嘴已歪斜,一臉難以置信地說,“這怪我?虔誠之心古木可鑒!我愁得頭髮都白了,要不咱倆換換?”
“……才不要做糟老頭子。”
他欲合眼,回味晨間冥想所觸。他仿若沉浸在水流之中,流淌的觸感撫慰過每一寸肌膚,在細密的毛孔間徘徊穿梭。身心原本煩熱,卻在與清涼流水的觸碰時分漸而疏散、滲透、消解,於是變成了觸手可及的柔順、細膩、溫軟、絲滑,變成了讓他情願恆久酣睡的綿綿溫柔之所。
冥冥之中,那觸感恍惚,水流彷彿並不完全置於身外,而更多的從他胸腔之中漫溢開來。流動的觸感隨涌動潺潺遊走於四肢百骸,再順指尖隱隱渡出,最終與外界一體相融。複雜、充沛、蠢蠢欲動,可惱他不可視,無法甄別所及之物。許不僅僅是水流而已,也可能混合著風流,更像是血流……
靜聽林語,夜晚有無數個,卻都不如今夜這般悄靜,或者說,略顯尷尬的冷清。湛藍小花尚掛在耳畔銀髮間,老公主優雅的形象在灼熱下有些支撐不住,漸漸蔫兒了顏色。
他納悶地心想:“難不成,還真是我的問題?”
老公主一手托腮,緊盯對面一臉木訥發獃的人兒,自我反省的心思僅僅維持一秒,隨即又心安理得地忘了個乾淨。
炙魚的椒香徐徐飄來,老公主的肚子情不自禁“咕咕”起伏。見對面仍是無動於衷,他尋思,白日盯梢盯了那麼久,難道不餓?轉念一想又顧自搖頭,定是吃魚吃膩歪了!
實在悶得慌,正準備戳醒他再繼續聊聊白天的事,陡然不經意間瞟到樹後有人影晃動。老公主猛地站起身來,指向弗洛的側後方,喊道:“誰?誰在那兒?”
經這麼一喊,弗洛也驚過神來,轉身望向後方。對方躊躇着並未立馬現身,輕微挪步,在地上擦出凌亂細碎的“嘩啦”聲響。待這邊再次逼近兩步,躲藏的人才惴惴地探出頭來,緊張得語無倫次,倉皇解釋道:“抱,抱歉……我迷路了……”
待人站到跟前,倆人皆是一愣,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
女孩兒名叫柯厘,是位新手巡林官,沒曾想第一次執行巡林任務,便成功丟了同伴,還迷了路。
“小姑娘,來,這邊坐。”老公主面露親善,拍了拍身側,說,“餓了吧,吃點兒。”
“謝謝鮑斯爺爺。”柯厘矜持,手握酥嫩噴香小口吞咽,說道,“沒想到森林裏還住的有人。”
“也不常有啦,今天是你運氣好。”他們雖常駐,卻不曾引人注意,如此被人撞見也是頭一回。
半小時后,弗洛還愣着呢,一旁的老公主早已經跟人家“小姑娘”來“老爺爺”去地熟成了一家人。
兩人愉快地邊吃邊聊,把烤魚分得七七八八,剩下魚尾和魚頭,與呆若木魚的弗洛四眶相對。
柯厘見他一直發獃,也不好意思主動搭訕。老公主談笑間時不時瞅他兩眼,想這小子是不是傻了。森林裏待太久,難得見着個女孩兒,話也不說,頭也不抬,有那麼害臊?
弗洛的樣子,不過十之八九,與柯厘相差不多,在老公主看來,都算“童齡人”。
夜已深,森林裏不便再隨處走動。老公主勸柯厘今晚先安置休息,明天一早再帶她一塊兒去尋回去的路。柯厘十分感激,便在附近找了塊空地,支起帳篷安心縮了進去。
她解開頭繩,放下束得高高的馬尾,平躺下,背包充作枕頭,外套隨意地搭在小腹上。她閉了會兒眼睛又睜開,抬臂伸向腦後,指尖剔開拉鏈,在空隙里摸索。一會兒掏出個小日記本,與工作手冊不同,風格十分少女心。輕手翻動紙頁,她會心一笑,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着:“哥哥,今天好幸運……”
木頭人弗洛終於捨得動一動,脖頸僵硬,盤腿久坐早已酥麻難耐。他起身時兩腿直打顫,扶着樹榦輕捶揉搓好半天。
恢復狀態的弗洛一把拽過老公主的鬍子就往暗處拖。
“欸欸欸——臭小子你幹嗎?還不趕緊給我撒手!”老公主使勁兒拍打他的手臂,就差咬上一口,一臉嫌棄地喊道,“今天怎麼回事兒?”
弗洛面無表情,自顧自地說:“她是白天那隊人中的一個。”
“我知道啊,她不是自我介紹了嗎?倒是你,來了新人也不予我說。怎麼,有想法?”老公主心覺這女孩兒不錯,如沐春風,既不是來搞破壞的,收留一下也無傷大雅。更何況,她肯主動稱自己一聲“鮑斯爺爺”,而不像某個小混球一樣,整日“老公主”“老公主”地叫他,皮到沒邊兒。
弗洛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抬眸閃過一絲漣漪,月光映照其中,他淡淡回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