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7章 李大善人與張小婉
李家祖上也曾做過官的。
雖然說沒出過三品以上的大員,但也曾出過一府父母官,能做到一府知府位置,這李家在地方也是有名的士紳了。
但奈何祖上闊過也倒霉過,因為前朝大禮儀的風波,他李家倒了霉,雖然保全了家族,但官是肯定丟了。
丟了官受到波及,蘇州李家只好另尋出路,這就開始做生意。
還好往日人脈人情還有點,李家慢慢的做生意也成了大戶,本來就是官宦之家,雖然官爵丟了但體面還在,無論地方士紳還是官府都給李家一個面子。
畢竟丟官這種事太尋常了。
今兒你可能因為跟錯了人丟了官,明兒說不定皇帝一高興,你官又回來了。
因此對於罪官,只要不是抄沒家產,流放棄市這類,還能保全己身乃至身家的,地方衙門和士紳也不會得罪,畢竟誰知道人家哪天就起複了呢?
大明朝,或者說從古至今,歷朝歷代,都是講人情講人脈的,人情大於法制在正常不過了,畢竟法是皇家的法,天子今天高興可以給你陞官,明天不高興就給你罷官,法理總是不如人情,無論東西,都是如此。
所以地方衙門也好,士紳也好,豪強也罷,能在地方生存的,就沒幾個腦子不好使的,你可以笨,但不能蠢,你可以囂張,但一定要有眼力見,無論在地方還是在朝廷,都是如此。
李家到了李善這一代,在地方照顧下也已經是一方豪紳,但畢竟是曾經的官宦之家,家裏還念着恢復曾經的地位,因此在地方上沒有欺男霸女,沒用囂張跋扈,反而經常接濟窮苦人家,對地方衙門的一些政策都非常支持。
例如修橋修路,只要衙門有這個想法,李家絕對是出錢出力。
因此李家在蘇州無論是官府還是鄉紳百姓之間,也是有了個首善之家的好名聲。
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互相幫襯,李家形勢越來越好。
到了如今,李家有錢有商鋪,富裕是富裕了,但沒了官身總感覺缺了什麼,家族裏眾人分析當前時政認為:皇帝追亡逐北,大明王師南征北戰,皇帝的威望已經比肩太祖、成祖,朝野內外根本沒有人能反抗。
如今皇帝正值年輕力壯,其意志將來還要籠罩大明天下數十年,而且看今上的態度,後繼之君必然也是要推行新政,鼓勵通商的。
因此李家認為,生意做大了照樣能被朝廷瞧上,到時候能進商務衙門也是好的。
畢竟朝野間也是流傳,首輔一直想把商務衙門和水利衙門升格的。
家族的想法也是李善的想法,作為如今的家主,李善也想着把自家生意給做大了,正趕上新政推行到江南,而且江南還要開放五個港口和外國那些蠻夷通商,這絕對是賺大錢的好機會。
單單在蘇州一地發展不算什麼,真要是想入了朝廷的眼,起碼要有一定規模,因此李善又跑到了揚州,在這裏開辦了李家的繅絲廠和織布廠。
畢竟無論是揚州還是蘇州,都是江南第一批開放通商港口的地方,李家想要起勢,就不能局限在蘇州,必須在整個江南都得有自己的名聲。
君不見那些真正的大商會大掌柜,甚至是能得到大明首輔接見的嗎?
在這樣一個沒有賤籍,朝廷還鼓勵商貿,注重商人的時代,無疑是商賈們難得的好時候,他們不用擔心因為自己的家財被貪官污吏盯上,他們的社會地位在不斷提升,他們的孩子也能入學,甚至入朝為官。
推行新政,發展科技,鼓勵格物,解放民生,發展商業,這無疑是大名最好的時代。
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李善也為自己是明人的身份而驕傲着。
這可是大明啊!
如今朝廷最新政策出來,除了開放蘇州、揚州等港口外,還鼓勵商人們招募女工,鼓勵婦女出來做工賺錢。
這個新政策出來,李善也是絲毫沒有猶豫,為了彰顯態度,表示自己始終和朝廷站在一塊,李善當即宣佈,他李家的繅絲廠和紡織廠從揚州城內雇傭女工,但凡是生計不易,需要做工貼補家用的,都可以來他的廠子裏報名。
作為揚州城裏第一家作出招募女工態度的工廠,李善的名字很快就被揚州城的百姓記住了,有人說他嘩眾取寵是討好奸臣,也有人說這是仁善之舉,畢竟百姓生活本就不易。
總之,眾說紛紜,讓李善在這揚州城也算是出名了。
而雇傭這些女工后,這些女工的確表現很認真,每個人都認真幹活,十分仔細,無論是繅絲還是紡織都很勤快,這也讓李善感覺物有所值。
不得不說,女工勤學肯干,幹活還精細,雖說李善給這些女工的錢並不多,但這些女工也足夠貼補家用了。
而且李善的工廠還管一頓午飯,這讓女工們更開心了,都說李善是大善人,就連李善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大好人。
不僅如此,李善還和揚州城外五個農莊達成了協議,從這幾個農莊採購食材,並且還招募工人。
這下,李善算是坐實了自己仁善的明顯,在這揚州城裏不僅有了口碑,還找到了一群好朋友。
在揚州算是站住腳后,李善也是經常吆喝幾個朋友,出入茶館青樓,大家談笑風生商量着怎麼做生意。
這青樓可不是什麼低端場所,相反,青樓那是相當高端的地方,大多講究賣藝不賣身,裏面多以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前大家閨秀,官宦之女為主,或者是青樓從小培養的名妓。
這名妓身份就更高了。
如今名妓最好的自然是金陵,那秦淮河上可是百芳爭艷,而揚州雖不如蘇杭和金陵,但也有揚州瘦馬啊,青樓培養出來的那可都是高級人才,和普通的勾欄可不一樣。
揚州城的青樓,都是一家的生意,那煙柳巷背後的主家是誰不知道,但從其能壟斷整個揚州的青樓這一情況就知道主家勢力很大。
而來往這裏聽曲看戲多了,李善也知道了一些着裏面的道道。
這青樓裏面,自願的不是沒有,但這只是少數,大部分還是迫於無奈,或者是生計或者是身份而被迫進入這裏。
有被拐來的,有罪臣之後,有家破人亡來的,還有被賣來的等等,到了這都要從頭調教一番,才能出來接待客人。
實際上能進入青樓還算好的,那些被濫賭的家人,被重男輕女的家庭發賣的,都不一定能到這青樓來,真到了那煙柳勾欄里,那才是悲哀,到了那種地方,尊嚴這種東西就不說了,甚至不能被當人看了。
這些時日李善知道這些人命苦,也是多有照料。
這讓青樓里不少姐姐妹妹對這個李善人也是很有好感,張小婉就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張小婉本來也是良善之家,奈何父母重男輕女,看不上她這個女兒,明明她已經在學塾里學習知識,可以書寫記賬養家餬口了,但父母偏偏因為一筆錢財把她賣給了別人家做媳婦沖喜。
為什麼沖喜,那是因為那家男人是個病癆鬼。
雖然張小婉死活不願意嫁給一個病癆鬼,但在當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能如何?
父母之命大於天,不聽父母之命就是不孝,因此張小婉最終還是嫁給了馮家的病癆鬼。
然而病癆鬼並沒有因為這場婚禮好起來,婚後不久就病死了,婆家人覺得是張小婉的問題,覺得她是個喪門星,將其趕回了娘家。
而張小婉的父母白得了一筆錢財本來還很開心,可眼看張小婉又回來了,還想再把張小婉嫁出去,多賺一些錢財。
但馮家病癆鬼死了的事情傳開,讓周圍鄰里覺得張小婉是個克夫的命,張小婉父母眼看女兒賣不出去,只得作罷。
可誰料,這揚州城裏赫赫有名的青樓,醉香樓的人找上來了,張小婉長得漂亮,臉蛋姣好,調教一下就是個好苗子,知道張小婉的父母一直想把張小婉賣出去后,就提議青樓花錢買下來張小婉。
張小婉的父母心動了,張小婉苦苦哀求,但她父母為了那筆錢還是簽下了契約把張小婉賣給了青樓。
當天,醉香樓的打手就強行把她裝車運到了醉香樓調教,雖然張小婉抵死不從甚至打算上吊,但青樓的人看得嚴,她始終沒能得逞。
青樓的姐妹也同情張小婉的遭遇,但是這青樓畫舫里,有多少是自願來這裏賣笑的呢?
說是賣藝不賣身,但那些有錢的富紳官人看上了,她們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如今知道李善在這揚州城裏開了工廠,專門雇傭女工繅絲紡織,張小婉他們覺得李善是個尊重女人的。
夜裏閑着聊天時,一個妹妹說道:“這天底下的男人啊,都是一個樣,又有幾個是好東西呢?”
張小婉知道這個妹妹是被她的情郎騙到這裏來賣給青樓的,輕嘆了口氣:“那個李善,倒是個尊重我們女人的,說起來,我們女人又不是不能做工,不能幹活,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為什麼就只能落到這個下場。”
那個妹妹說道:“要不,我們找機會逃跑吧,大不了我們去李善的廠子裏,自己做工養活自己,也好過在這裏終日渾渾噩噩,像肉一樣被人挑選來得好。”
張小婉顯然心動了。
在一天夜裏,她們倆還真找到機會,在其他姐妹的協助下逃離了醉香樓。
逃離了醉香樓后,她們先是找個地方藏了起來,等到兩天後看到醉香樓沒再找自己,這才打扮一番去了李善的工廠應聘。
在工廠前,張小婉二人說自己是家破人亡,已經瞭然一身了,想自己找點活養活自己,工廠的管事也是婦道人家,見不得這年輕姑娘這幅模樣,想想自己曾經熬過的苦日子,心軟留下了她們,讓她們做工,而這些,李善還不知道呢。
畢竟繅絲廠也好,紡織廠也好,都是女工為主,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往女工車間跑,他是掌柜,又不是管事,只要把握好大方向即可。
因此李善繼續過着自己的日子,有時和朋友們飲茶看戲,有時在工廠里巡視一番,同時積極籌備着,和大師傅們鑽研新品,希望能縫出一種好看的布料,到時候好賣給西洋那些蠻夷。
而張小婉姐妹也在繅絲廠住了下來,平日就在繅絲廠里幹活,吃飯,非必要廠子都不出,偶爾才會出去買點東西。
但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即便張小婉姐妹再怎麼小心行蹤,還是被醉香樓的人給發現了蹤跡。
見張小婉姐妹進了李善的廠子,醉香樓的打手也是立刻回去稟報給了他們主子。
這主子也是有身份的,區區一個李善他壓根不放在眼裏,當即就給手下打手下了命令:“去把那兩個賤人抓回來。”m.
“還有,給那個姓李的一個教訓,還因為有了個什麼仁善的名頭,就能為所欲為了?”
當天夜裏,醉香樓的打手直接衝進了繅絲廠,在一片女人的驚呼中,他們打砸了繅絲廠的機器,打傷了好幾個工人後,抓住了張小婉姐妹。
為首的那人看着被抓着頭髮拖過來的張小婉姐妹忍不住冷笑:“兩個賤人,想逃到哪裏去啊?”
說著,幾個耳光抽過去,肉眼可見的張小婉臉頰紅腫起來,嘴角也是沁出了血。
張小婉沉默不語,任由自己的頭髮被人拎着,她知道,這回去后,自己怕是要生不如死了。
而李善得知自己的工廠被人砸了后,也是急匆匆趕了過來,剛到就看到一些帶着棍棒的黑衣人帶着張小婉姐妹要走。
李善當即喝到:“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來我這裏打砸還抓我的工人?”
為首的那個管事看到李善這個正主到了,毫不畏懼,絲毫沒覺得自己犯了法,他大搖大擺的到了李善面前:“李大善人是吧,你知不知道,你這廠子裏,藏着我們的人?”
李善懵了:“什麼你們的人?”
管事的見李善裝糊塗,直接將張小婉姐妹帶上來,指着說道:“這兩個賤人,簽了我們賣身契,賣給我們醉香樓的,結果前些日子卻逃了出來,就藏在你的廠子裏,你不知道?”
李善打量了下張小婉二人,這下他認出來了:“你們,你們不是...”
張小婉這才戚戚開口:“李善人,給您添麻煩了。”
“我們是自己逃出來的,和李善人無關,就是躲在這裏而已,你們別為難李善人。”
管事的笑了:“你個賤人,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護着他?”
“不過你說了是你自己逃出來的,那就好辦了,李掌柜,聽見了沒,這兩個賤人是自己逃出來的,帶回去!”
本來李善是該讓管事的將張小婉二人帶回去,可不知是熱血上頭了,還是知道青樓畫舫里那些女人悲慘的過去心生憐憫,又或者看到如今張小婉二人這凄慘模樣於心不忍,李善竟然是攔在了這些人面前:“這是我李家的工人,你們打砸了我的廠子,還來我這裏抓人,還有王法嗎?”
“信不信我去告官!”
一聽告官,管事的笑的更開心了:“那你告官去吧,我們走!”
眼睜睜的看着張小婉姐妹被醉香樓的人帶走,再看看自己被打砸的工廠和受傷的工人,李善憤怒之餘也只得先收拾殘局:“受傷的工人,趕快送去醫所療傷,每個人補貼一個月工錢,好好休息。”
“損壞的機器都記錄下來,列個單子,明日我要告官,告他們!”
翌日,李善還真去衙門告官了。
“威~武~”
伴隨着衙役的聲音,升堂了。
揚州知府吳仁醒一拍驚堂木:“堂下何人,所告何事啊?”
李善躬身行禮:“知府大人,草民狀告醉香樓,他們打砸草民的工廠,打傷了工人,還從草民的工廠里抓走了兩個女工!”
吳仁醒一聽,立刻說道:“帶醉香樓的管事來。”
很快醉香樓的管事來了,恭恭敬敬對的吳仁醒行禮:“草民見過知府大人。”
吳仁醒說道:“王管事,這李掌柜說你的人打砸了他的工廠,打傷了他的工人,還抓走了女工,確有此事嗎?”
王管事躬身說道:“確有此事,但是知府大人,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
吳仁醒笑了:“迫不得已?打砸工廠,還打傷了工人,這叫迫不得已?”
王管事連忙喊冤:“知府大人,這全是因為李掌柜的工廠里藏了我們的人啊!我們去要,他們不交人,這起了衝突才互相推搡的,這不是我們的責任啊。”
李善一聽怒了:“明明是你們的人趁夜帶着棍棒強行衝進我的廠子裏見人就打,見到機器就砸,怎麼就是我們推搡阻攔你們了?!”
吳仁醒聽着李善和王管事的爭吵,皺眉拍了下驚堂木:“都閉嘴!”
“王管事,李掌柜說你從他那帶走了兩個女工,你說這兩個女工是你的人,有何證據啊?”
王管事連忙說道:“有,有賣身契,那兩個賤人的賣身契在我們這裏!”
吳仁醒說道:“帶女工還有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