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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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孩子

學校要是一家人住,滿寬敞的,可是當成小學,非常擠。

課間休息,女生到大門外“跳房子”,用碎布縫個正方體布袋,裏面裝上苞米粒或者山杏核,叫瓦口袋。

男生和女生從來不在一塊兒玩。

“撞拐”因為身體接觸太劇烈要等穿上棉衣才好玩。

男生玩“騎驢”,這是三個人玩的遊戲,先手心手背分配角色,扮驢頭的站直,做驢背的把頭放在驢頭的腋下,用肩膀頂着驢頭的肚子,兩手摟住腰,弓背撅屁股,騎手後退緊跑幾步,摁住驢屁股,一竄就騎上驢背。騎手和驢頭用石頭剪刀布來決勝負,敗者扮驢背挨騎,勝者當騎手,剛才挨騎的驢背當驢頭。遊戲中,驢頭和騎手擠眉弄眼,石頭剪刀布總是平手不分勝負,底下挨騎的人貓腰撅腚只能熬,挨騎的時間稍長,二傻子也能回過味來,“你倆耍我!”一直腰把騎手撂下去,耍人的騎手當然不承認。

這個遊戲的公平點在於三個人的個子和體重要相近,所以沒人和大坨子趙寶金組隊。趙寶金在窗檯前遛邊,眼珠子轉到眼角冷不丁瞭你一下,他看人一直是這個樣子。剛剛看完《地雷戰》,人們都說他“賊眉鼠眼,就是一個偷地雷的。”千萬別誤以為他是低頭在地上找硬幣,趁人不注意竄上去就騎,那大坨子誰能感覺不出來呀,有時候直接把小驢兒給壓趴下。他是撈到誰就騎誰,拿他又沒有好辦法,院子裏的罵聲不斷。如果高瑞在場,就會一腳踢到趙寶金的屁股上,他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代表”。就為這一腳,趙寶金對班裏的高秀芝沒少呲牙,因為她是高瑞的二女兒。

吊在杏樹杈上的鐵板響了,次次是這鐘聲打斷我們的遊戲吆喝着大家去上課。

中午休息的時間長,午飯以後可以玩一些大型的遊戲,院子裏、院門外都耍把不開。學校西牆外是操場,是用來上體育課、做課間廣播體操的操場。操場就是塊沒種莊稼的土地,平整平整,人越上去活動土就越軟越細,下雨成泥颳風起煙。

軟土有軟的好處,土操場是摔跤難覓的好地方。參與的男生手心手背分成兩隊,進行擂台賽,勝了守擂,敗了換人挑戰。沒人挑戰的隊伍敗北,敗者是要接受懲罰的,單腿跳或者背負勝利者繞操場跑一圈。

大坨子趙寶金屢次一個人打敗全班人,段興國讓他一扒拉就一個跟頭。於是大家開出條件:多人一起上。他不怕,三兩個人上去難以撼動他。他抓住脖子一摁一個跟頭,趴倒的人英勇無比,滾過去抱住他的腳就不放,再摁倒一個就死抱住另一隻腳。他兩腿拖着人跑,可是跑不起來,地面上留下兩道拖痕,地下的人嘴裏高呼:“快來,上人啊!”瞬間胳臂腿腰全是死死抱住不放的敢死隊員,這時候再上來人一推一拉,他極不情願地重重摔倒,然後,十幾個人一齊壓上去。

摔跤場上塵土飛揚,喊聲震天。

結束以後,站起來,就是從土堆里剛拱出來的一群土猴,頭髮脖子臉都成一個整體色,看明白的是倆眼一口仨窟窿。土猴們一跺腳塵煙四起,唬得女生眨眼的工夫全不見。

女生玩跳皮筋,玩丟沙包。

操場自然形成兩部分,南部歸女生,北部接壤男廁所天經地義屬於男生的。

男生愛玩“打老倌”。先畫一條中線,在中線上立起一塊最小的石板,它就是老倌。它前面立的是鼻子,後面立的是鎚子,兩側立起耳朵,耳朵前面是頭髮,耳朵後面是胳膊。老倌和鎚子的立面最小,並且老倌隱在鼻子後面鎚子隱在老倌後面,這是遊戲的中心角色,是遊戲參與者渴望打倒的目標。鼻子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才肯打,這出氣兼流涕的雙孔可不是上手捏的一坨好肉。中線上的三個角色是固定的,耳朵和胳膊是兩個,頭髮可以無數,可以根據參加人數的多少來設置,總的原則是立起的石板總數比參加的人數少一。

遊戲開始,每人手中一塊石頭自己記清楚,站在鼻子後面的任何位置,把手中石頭往前拋出。體現公平,約定距離鼻子最遠的石頭先攻擊,距離鼻子最近的後攻擊,距離相同時需要石頭剪刀布來決定攻擊的次序。攻擊前要喊出目標,誤中其它目標無效,誤擊倒的目標要被重新立起。一輪攻擊后目標沒有全部被打倒,沒能打中目標的人進行下一輪拋石攻擊。

當目標全被打倒后,必定有一個人沒有目標可打,懲罰這個人是遊戲的高潮。老倌發話:“鼻子耳朵頭髮胳膊鎚子各就各位。”於是一群人喊着笑着圍住被懲罰者,捏鼻子拎耳朵扯頭髮擰胳膊把人弄成個噴氣飛機狀,人多的時候八隻手扯頭髮,剃成光頭的用揪耳朵、擰胳膊來代替,鎚子站立在霉蛋兒的身後。老倌二次發話:“小的們,捶一通!”於是鎚子掄圓雙拳捶背如擂鼓,口裏喊着“叮噹錘,銃上!”這銃上就是用膝蓋頂一下屁股。然後眾人齊呼:“蘇修美帝日本佬,問問老倌饒不饒。”老倌說饒了就進行下場遊戲,說不饒就再擂一通再銃一下。

耳朵拎疼了,頭髮薅痛了,銃的重了,一次挨捶八通的都要報仇。暗暗記住下重手的人,你弄痛我耳朵我要拎豁你,你使勁捶狠命銃我要鑿哭你,你下令打我八通,我要打你九通。越打越激烈,結束時認為吃虧的人還常常和仇人約戰:“放學後接着打,誰不玩,他爺爺是老右派,他奶奶是地主婆,他爸是現行反革命!他媽是女特務。”劉老師聽見了,說:“嘿,這一家人,可咋湊到一塊的呢?”

操場北面齊着廁所是一排野生山棗樹的刺牆,後面是大隊的梨園。段興國趁打老倌的閑暇去摘半青不紅的山棗,他發現:西頭挨着高粱地的棗樹上有一大窩馬蜂。這傢伙不聲不響,悄悄地說與我。我聽着眼睛都放出光來,因為我看見樹底下有倆人,是姜宏偉和趙金寶。

段興國兩手攥着拳頭舉過頭頂,前後晃動胳臂,小聲說:“多好的機會呀,老天幫我們報仇啊。”我頓時心花怒放,倆死對頭和蜂子窩巧合湊在一處,機會真是千載難逢啊。立刻招手把三個人喚過來,“蔫吧跐溜的,蹭過去把蜂子窩捅了,千萬別讓那倆傢伙明白過味來!”李天俊說:“好,好,好!捅了就跑。等倆‘朝種’反應過來時,蜂子早攮上他們。”我對他說:“你去。”李天俊趕緊把那張小丫頭臉躲到寶春瑞的身後,說:“我不去。”我對段興國說:“他完蛋!段老二,你去。”段興國嘴裏像塞進一根茄子直喔喔:“我——我——”我來氣了,“主意是你出的,啊,裝完彈藥讓別人放炮,就你賊。找個棍子來,我捅!”

我明白:沒人去。寶春瑞的大蒜頭鼻子連氣都敢不出,地主羔子缺少底氣,人就像站着死一樣,別指望他去。都不是害怕馬蜂子,捅過的蜂子窩多了,誰沒捅過。今天這是捅蜂子蜇人,誰都掂量掂量。我也不願意去,可是放不下那顆報復的心,這顆報復之心已跳動多日,不想等上十年,機會不是隨時都有的。捅!棍子遞到我手上,不接都不行,喊了半天不敢去,那多掉價多丟臉啊?人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狠狠心一咬牙我豁出去了。

我把棍子藏到身後,貼牆根兒溜近廁所,然後,若無其事地沿着棗樹牆靠近。眼睛餘光瞭着樹下的倆人,心裏很複雜,難說盼望倆人是待在樹下呀,還是儘快地走開。兩個人頭靠在一起,在嘟囔什麼我也沒心思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二人身後,找了半天沒發現蜂子窩,回頭看看段興國,見他比劃着自己的眼面。我回頭平視,嚇了一大跳,蜂窩沒在想像中的高處,就在眼前,好大的一窩。蜂窩足有頭號菜碗大,上面滿是黑環間黃環、梭子腹、黃翅、黑胸、大泡眼的細腰大馬蜂,蜂巢面向下,蜂子抓着巢面後背向下腹部朝上爬着,觸角悠閑地擺來擺去。

我趕忙後退,估摸好距離,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中的棍子捅向馬蜂窩連接樹枝的細根處,蜂子窩掉了下來,我扔了棍子扭頭就跑。憤怒的馬蜂子全體起飛,蜂子炸窩了。

一溜煙跑進門洞裏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回頭,看見一點黑影射向我,左眼睛下面一刺疼,用手一拍掉下一隻大馬蜂,落到地上,它還佝僂着身子,竭力掙扎要起飛,我抬腿一腳抿死它。心裏這個恨哪:“受害者一大群,就你一個出頭,賤兒賤兒的當急先鋒蜇我,我整死你!”

操場上的人早已經炸了窩,風捲殘雲般跑得一個不剩,各自找一處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等到段興國、寶春瑞和李天俊圍攏過來,我的左眼睛底下像貼塊東西,上下左右看什麼都礙事,半個臉脹呼呼一跳一跳地痛,一會工夫眼睛就剩一條縫了。段興國指着我左眼說:“太像姜宏偉了。”我喊道:“滾蛋!”

課沒上,讓段老二替我請假,趕快跑回家,擦過二遍鹼水,又糊上一層大醬。左眼紅腫全部合上,想睜也睜不開。

就是這模樣,第二天,一隻眼睛盯着路去上學,這個彆扭勁兒,半個臉發熱發木。本來懷着一絲希望,不至於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吧,兩個仇人有一個陪着我腫痛就值得。一打聽就我挨了蜇,仇人啥事沒有,不過是嚇一跳瘋跑一陣,馬蜂子連翅膀都沒扇他們一下,更別提達到捅馬蜂窩的目的。我心裏充滿了無名的邪火,想賴又賴不到誰的頭上,發泄又找不到具體的目標。最來氣的是那兩個人趴到我的臉上搖頭尾巴晃,笑着問:“疼嗎?很疼嗎?,疼你就哭出聲來,哭會好受一點。”最讓人受不了的是誰見了我以後,臉上都帶有隱隱的笑意,那想笑沒笑的表情二傻子都能看懂。我說:“誰再出這種餿主意,我就把馬蜂子塞進他脖腔子!”可氣的是段興國聽完我的話,扭頭偷偷地樂,我一看他,他強閉上的嘴比哭還難看。

還有,劉老師整天盯着我:“你再用左手寫字,每天放學,晚回家在我這改。你這作業都不如比你小一歲的表妹,重寫。”

耳朵、眼睛、鼻子都會說話的表妹田春芳總是看我不順眼,鼻子一哼,嘴一嗤,頭一扭,倆小辮一起甩過來,嘴裏總嘟囔一些聽不真切的話,只能聽個頭或者尾,她旁邊的人還笑,我認定她是在陰損我。如此,三次過後,我實在忍不下去,心裏想:“小丫頭片子,我爺爺是你爸的舅舅。雖然你奶奶去世了,可那終究是我的姑奶奶呀,好歹我也是你的表哥,我招你惹你了,幹嘛呀?盡和我過不去。”

放學後晚飯前,我跑去她家,找三大爺三大媽說道說道,自己覺得憑這張利嘴現抓、現逮個理由就足可以把不是說成真理。

錯!錯!錯!田春芳那小嘴就是點着的一串小鞭,噼里啪啦劈頭蓋臉地扔過來。我成了一隻二梯腳,叮咚響兩下過後,人家還在那叭叭叭地炸個不停。

三大媽笑着說:“小光,你說你就這點膿水兒,惹哪門子的不自在。沒有那金剛鑽,就別攬這瓷器活。”這話分明是在欣賞自己女兒的表現,一番交鋒之後,我反倒矮了她半頭。

田春芳用一根手指點着我數落:“你就是‘沒事找事’、‘狗仗人勢’、‘公子哥’、‘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挨蜇的貨色’、‘聾了吧唧的。’”其它的話都能忍,就最後一句,她要是男生,我一拳就揍歪那張嘴巴。我扭頭就跑嘴裏高喊:“怕你啦,怕你啦。沒打到黃鼠狼,反倒惹一身臊,還不如讓大馬蜂蜇一針好受。”一路跑着,這個後悔呀,腸子都悔青了。

我的三大爺田寶良覺得有意思,晚飯後專程到了我家,對炕頭的爺爺說:“大舅,給你們講個故事。”還招呼在外屋幹活的媽媽,“褚彤君你也來聽聽,是你兒子的故事。”他把家裏的人都喊遍了,“舅母、小福都來聽一聽。”

我說掐豆角子花挨馬蜂子蜇的謊言不挑自破。

大爺田寶彥一家人肯定知道,一年裏有三百天來我家串門子的老叟田寶坤肯定知道,住田寶坤隔壁的大姑也知道,這下子好了,一天之內村裏的親戚們全知道了。

我在旁邊一聲不吭,暗暗發誓不再去招惹表妹。自己找安慰,心裏轉向另外一件事,盼望三姑快點回家,三姑胡亂地吃了一口晚飯就去大隊部參加基幹民兵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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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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