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裏的那盞燈
“我輸了。:”我躺在三三家客廳的沙發上,背後是她買的大魚缸,氧氣管子裏咕嘟咕嘟地冒出一個個圓潤的連貫的氣泡,我送她的那幾條孔雀拖着長長的瑰麗的魚尾,混在一群神仙魚和紅綠燈里,慢悠悠地貼着玻璃壁游來游去。三三笑了下,沒接我的茬,而是信手扔了一點魚食下去,然後指着一條孔雀對我說:“這條孔雀最漂亮,別的魚好象也都很喜歡它,它大概也是公的,我給它取名叫文瑄。”
心情再不好,聽了這話,我也忽然大笑起來。
三三拿起一個小魚網,把一條小孔雀撈了上來,扔在桌上的煙灰缸里,說:“這條,是嫣然。我替你撈出來,裏面就你們兩條孔雀了。別給我胡思亂想,什麼輸啊贏的,好好過你的日子。”
那條小孔雀在煙灰缸里掙扎着,擺着七彩的魚尾,讓我感覺既痛快卻又有點不忍,過了一會,我拿起煙灰缸,很快把那條魚倒進魚缸里:“你別作孽了,這也是一條命。”
“為什麼覺得自己會輸?”
“輸在氣勢。”我回答她:“至少,嫣然覺得文瑄是愛她的,不管真與假,她自己相信他是愛她的,這已經足夠了。而我呢,我一點信心都沒有,我覺得,他似乎從來都沒愛過我。”
“你管他,”三三悠然地捧着茶杯慢慢啜飲着“反正你是他老婆,我和我們家這一位,以前夠相愛了吧,愛的欲仙欲死,現在不也是生活的和陌生人一樣,我們是這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依我說,你管文瑄和那小娘們呢,他們愛幹嗎幹嗎去,很快他們之間就會出現第三者的,這個第三者就是時間,時間會改變一切,時間會把相愛的男女變成冷漠的路人,只要時間過去,再是新歡都變舊了,都變成黃臉婆了。可你,你還是他老婆,唯一的老婆,反正現在又不允許討兩個老婆。而那個嫣然,到了那時侯她的愛情也褪色了,轉正也是遙遙無期,那才徹底打蔫兒了呢。”
“可這個時間得多久啊?”我茫然地問:“我是不是要把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都拿來等待和期盼,然後讓時間揉碎他們的愛情?而且在這麼長的時間裏,我獃獃地坐在大老婆的寶座上,做些什麼打發日子?”
“你來。”三三忽然顯擺似的帶我進了她的起居室兼化妝間,她輕輕地按了下化妝鏡邊上的一個按鈕,忽然,我的頭頂下起了一場細密芬芳的微雨,是清甜的香水雨,我的眼前頓時香霧氤氳迷離。
“是二分之一天使啊,”我叫道:“你真奢侈,把這香水拿來洗淋浴。”
“香水不重要,”三三得意洋洋地說在“這個梳妝枱的設計怎麼樣,是我自己構思的,還有,這間起居室的裝修也是我自己一個人設計,一個人裝出來的,不錯吧,我現在在讀室內裝修課程。”
“你想幹什麼?”我不解地問:“裝修都能自己弄,你現在簡直是一個接近於上帝的女人,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要有火,就有了火,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麼事是你自己一個人不能做到的?”
“對你來說,男人有什麼用?”我眼睜睜地問她:“像你這麼強悍,生猛,獨立,豁朗的女人,男人在你面前只有自卑,你都可以去做別人的男人,別人的丈夫,別人的喬木,讓別人去依靠了。”
“不好嗎?”三三笑道:“我們小時侯一上學,老師就說過,這世上沒什麼神仙皇帝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我對男人早已經徹底幻滅,對愛情也早已經徹底幻滅,但是我對生活依然充滿了熱情,我希望你也別那麼狹隘,老是自己把自己禁錮在狹窄的小天地里。”
“注重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說著,她又輕輕按了下化妝枱右側的一個鈕“這是你最喜歡的香水,你說你喜歡它的平淡如水,平淡的猶如每一個清醒過後的晨曦。”
是我最喜歡的“晨曦”。我喜歡它是因為它有着近似於清水的味道,簡單單純,但是又如每天清晨醒過來,往往無端充滿了充沛的好心情一樣。
只是,我又轉念一想,“難道我們就不需要男人了是嗎?至少在心理上?”
“男人就像是冰箱裏的一盞燈。”三三淡淡地回答:“冰箱裏沒那燈,我也照樣看得見摸得着,果汁和醬油,秋刀魚和麵包,也是絕對不會混淆的。只不過有了那盞燈,看上去溫暖一點,心裏好過一點,你們的沈橋不是老跟你們說,藝術就是沒用的,但是能讓人精神上好過一點的東西嗎。其實男人也是一種藝術,他們真的一點用都沒有,不過有他們在我們身邊存在着,會讓我們心裏好過一點。”
三三說男人是一種藝術。什麼用都沒有的,僅僅能讓我們心裏好過一些。我覺得很對,比如我每天看到文瑄,我也覺得他什麼用都沒有,但是心裏卻很好過。假如一天沒看到他,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總是一牽一牽地記掛着,那種牽挂就彷彿是一串銀質的風鈴,老是在我心裏玲玲玲地很清脆地響着,有點匆促感,但是很欣悅。
他不愛我又怎麼了?我對自己說,我就不放棄他。嫣然還能從我身邊把他生生地奪了去嗎?她憑什麼?
或許,真的該只注重生活本身。那我就和他好好過日子好了,我管他愛誰,再愛的天翻地覆,他也總得過日子吧。
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對愛情也和三三一般的幻滅了。就像煙花過後的夜空,璀璨流逝之後只剩下沉默的黑暗。不過,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大的傷感。
“你身上好香。”文瑄問:“是晨曦的味道?好象還有別的香水味。”
“還有二分之一天使。”從三三那裏回來,我也覺得自己身上的香味濃了一點。
“嫣然最喜歡二分之一……”說了一半,他驀地警覺,打住了:“對不起。”
有一根銳利的刺突然生生地插進了我的心裏,刺很毛糙,扎的慌,也扎的很深。
“別生氣。”文瑄柔聲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比較粗心。昨天接到嫣然的電話,我第一句話也居然,我叫了你的名字。”
“她說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
真聰明。我心想,換了我早就忍耐不住早發作了。
“我媽明天晚上讓我們一起和她吃晚飯。”說著,他又轉移了話題。
“好的。”我回答他。
和燕妮,我那婆婆大人一年中一共吃過幾頓飯我都數的出來,總之是她自己說過的那句“我不喜歡應酬別人,別人也別來應酬我”,但是她偶然也會想起來要應酬我們一頓,做下母慈子孝的節目。
吃到一半的時候,連湯都還沒上,嫣然打電話給文瑄,說是她一個人在外面吃飯,忘記帶錢包了,現在沒法買單,讓他過去一下。
文瑄低聲對我解釋了幾句,然後說了句:“我馬上回來。”正要起身,燕妮忽然說了兩個字“坐下。”
文瑄坐下了。她沒看他,只是直視着我,正色道:“你是死人啊?吃飯吃了一半,你老公要跑出去給人結帳,你居然一聲不吭?”
“和她沒關係,媽,你數落她幹嗎?”
燕妮沒理會文瑄,仍然還是對着我說道:“那女人是活在真空裏的嗎?除了你老公,她不認識任何人,沒有任何朋友?什麼芝麻大西瓜大的事情都來找他?你們現在是幾個人在過日子?我好奇問一下。”
我知道她現在是取瑟而歌的意思,只不過是在藉機敲打文瑄幾句罷了,就沒說話。
“媽……”
“你明明知道我向來不喜歡那女人,為什麼你現在偏偏又和她搞在一起?”燕妮問,然後又把臉轉向我,微笑:“你呢?你是不是愛屋及烏,覺得那女人也挺不錯的?”
“你對嫣然有偏見,”文瑄說:“你向來都對她有偏見。”
“是,我有偏見,我的偏見在於我好不容易和自己兒子吃一頓飯,她居然還打電話過來讓你去給她結帳,她這是在公然挑釁,是在破壞我的好心情!”
煙霧一繚一繚地開始在包廂里彌散,燕妮只要情緒一激動就開始抽煙,抽了一半她把煙頭扔進煙缸里,道:“今天,哪怕她被那家店老闆押在那裏洗碗,你也別管,你算是她什麼人?”
文瑄的眼裏突然閃爍過不忍心的神情,深深的不忍之心,他低頭玩弄着手裏的電話,漫不經心地把手機翻來覆去地掂量着,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心似乎很受煎熬。
我起身說要去洗手間。過了一會,回到包廂,看到藍色的煙霧依然繚繞着,藍到淺白色,夜霧一樣的陰韻。文瑄依然低頭看着自己的電話,一言不發。
在這樣的氣氛里,他們已經僵持了很久了,連空氣都粘稠的膠着了。
“我剛剛打電話給那家餐館了,問他們接受不接受信用卡轉帳付款,我剛已經把錢替她付了。”
文瑄抬起眼看着我,然後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指:“謝謝。”
他的手很涼。我那婆婆大人看我的眼神也是涼涼的,似乎在說,這世上還真有那麼不知好歹的兒媳婦。
我當然知道她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她在這件事上很維護我,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總之她維護的很厲害。
晚飯不歡而散。
我和文瑄一起回家的時候,因為路很近,他沒有開車,一起走在漫天的星光下,看到月牙灼亮貼地在天空中兀自盈盈不語,我忽然轉過身問他:“你現在是不是想去看看嫣然?”
他點點頭。
“那你去吧。”我低聲道。
“和我一起去。”他握着我的手要求道。
他是如此地放不下她。而他居然還要求我和他一起去。
我心裏有一盞燈,一盞點在冰箱裏,寒冷中顯得溫暖的昏黃色的燈,漸漸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