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夜宿丹巴五保戶家
施工到中途,一台車壞了,趕緊停下來修。開始修車的時候,天變了,黑壓壓的雲彩沉甸甸地壓了過來,期間還帶着無聲的閃電。徐經理反應比較快,說道:“李總,液已經配備好了,你們看的壓,我就先回了。”
我說:“行行,那你就走吧,我們隨時保持聯繫。”
徐經理坐着他的小車翻過山走了,我留在這裏修車。沒過半小時,暴雨來了,傾盆而下,像密集的箭頭一樣,戳得我的人往車裏、工棚里亂鑽。不一會兒,滿溝滿窪都是水,大雨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最後雨漸漸停了。由於山路滑,大車出不去,小車也是上不了山。我們被困在這裏,眼看到吃飯時間了,晚飯還沒安排下來。這裏因為是新建的井場,平時沒有人,所以也沒有什麼吃的,附近也沒有商店,送飯的因為路滑,又送不進來。如果不找吃的,晚飯大家就干餓着了。施工期間,一般都是兩頓飯,即上午十點多一頓,下午四點多一頓。夜裏加班后,自然有夜宵。現在,眼看到了下午這頓飯時間了,作為老闆,我必須得解決大家的吃飯問題。於是,我就帶了楊軍,打算步行到附近去找吃的。
我倆在山溝里竄來竄去,發現農戶很少,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戶人家,破窯,小院,院子裏摞有小柴垛,院角的草棚下,拴着兩隻羊。一老漢蹲在門口,抽着旱煙望着溝壑。
“你好,老人家!”我主動向老人打了個招呼。
“啥事?”老人站了起來。
我見窯門開着,就低了一下頭,走了進去,發現家裏冰鍋冷灶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獨居老人。我的眼睛在裏面轉了個圈兒,然後問老漢:“老人家,你家裏有吃的沒?”
老漢說:“沒有。”
我問:“那你平時吃的啥?”
老漢說:“有兩把挂面。”
我也餓得不行了,就說:“那你把挂面給我倆下一點吧,我給你掏錢。”
老漢望了望我,問:“你是不是油鬼子?”
我噗的笑了一下,說:“是的,在前面那個溝里施工,雨下的出不去。”
老漢就生着柴火,給我倆煮了兩碗挂面,我吃了,想到溝底下那些人還在餓着,就打起了羊的主意,問老漢的羊賣不賣?老漢說:“咋?你要殺了我的羊?”
我說:“我還有二三十人在溝里,沒啥吃,路滑的上不了山,工地又沒灶,我看你這米面又不多,我只能把你的羊買下,殺了給工人吃。多少錢,你說個價格,完了還要你做,我把工費都給你掏上。”
老漢拿眼睛翻了翻我,又站在院畔朝溝對面望了望。我發現只有一頓飯的功夫,老天好像興猶未盡,又絲絲線線地下起了小雨,導致重重疊疊的群山雨霧繚繞。我的設備和帳篷,扎堆在山台上,周圍瞧不見一個人影兒。老漢收回目光,轉身對我慢騰騰地說道:“要殺,就殺吧。”說著,就去拉羊了。
將羊遷到手裏后,老漢問我給多少錢?我見這隻白山羊個頭不是太大,身長大約有100公分左右,就說:“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老漢說:“給上五六十元吧。”
我心裏想:這事要是放在城跟前,看你是這個情況,恨不得要你二三百元,沒想到老人張了這麼小的口,看來,山後人就是老實。
鑒於老人家裏一貧如洗,我就主動說道:“給你二百元,你幫我殺了,煮熟。”說著,就掏出了二百元現金,塞到了老人手裏。
老漢二話沒說,就將羊韁繩遞給楊軍,進屋了,很快,他拿出了一把巴掌長的尖頭匕首,在院邊的石緣上噌、噌地磨了起來。那羊看着刀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咩咩地叫了起來。我見這隻羊雙角對撇,眼睛又大又圓,看起來挺俊朗的,心裏不免有點發憷,就對楊軍說:“你幫忙殺吧,我給咱們打下手”
這時,我想上廁所了,目光尋找了一圈,發現草棚跟前有個門窗爛兮兮的小窯洞,門半開着,就走了過去,剛要進門,只聽騰的一聲,嚇了我一跳。原來窯掌裏面的石槽上拴了一條黑毛驢,見我進去,甩了一下蹄子。我就沒敢再往進走,就直接在地上撒起來尿。結果驢又打了個響鼻,我估計驢嫌我對着它撒尿,騷攪了它,就趕緊轉了個身。
我磨蹭了會兒,出去見老漢把羊捅倒了,掉在樹杈上在剝皮。楊軍拿了只盆子,在旁邊看着。我剛走到跟前,楊軍可能想到了煮肉的問題,問道:“你家裏有水吧?”
老漢說:“有,昨天套驢剛拉回來了兩桶。”
由於煮肉慢,老漢就讓楊軍先進去生火燒水。我說:“我進去先給咱們燒水吧。”
我進了灶房,才發現老漢用的是風箱,沒有鼓風機,更沒煤。幸好灶火里有一些乾柴,我就給鍋里倒了水,點着火,燒了起來。記得我去長慶橋上學時,我家才有了鼓風機。之前燒火做飯,也用的是風箱。
我在丹巴老人家裏煙熏火燎地煮起了羊肉,直到晚上七點多,肉才煮熟。因煮肉沒什麼調料,做出的肉根本不好吃。我和楊軍用老人的木桶抬着送到工地后,有人餓的不行,硬吃了一點;有的嫌不好吃,就乾巴巴地餓着。
晚上,技術員和工人們打夜戰,其他人沒法上山,就鑽在設備里休息。我為了將自己的車騰出來讓別人休息,就提着木桶,和楊軍返回老漢家,打算在他的窯里住一晚。他家裏沒電,點的是煤油燈。炕又黑又臟,人坐上去就心裏都發癢。但是沒辦法,只能在這裏將就了。我睡在了窗檯邊,這裏離門近。中間是楊軍,再過去是老漢。楊軍可能上上下下地跑地乏了,倒頭就呼呼大睡,老漢噗的吹滅了煤油燈,那燈在炕欄杆上放着,他在黑夜中抽起了煙,那指甲大的火光一明一暗的,給人感覺像隻眼睛在偷窺着你。
黑暗之中,我的腦子慢溜溜地出現了老人手裏的那個匕首和他磨刀的情形,由此又想起了流傳三國時代,發生在曹操身上的一個“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的典故,頓時身上起了雞皮疙瘩——老人知道我們是油田人,一般在山裏人的心目中,油田人都比較有錢,他會不會乘我們熟睡,把我倆殺了,來個圖財害命?這麼一想,我立即對老人說道:“老人家,麻煩你把燈點着,我這會還不想睡。”
老人就哧的點着燈,說他吃了點羊肉,胃也不舒服。我見炕對面的牆上,貼着“五保戶”的紅牌子,就問起了他的情況,家裏其他人呢?咋成了五保戶?
老漢說他這輩子沒結過婚。我問他幾個娃娃?他說:“沒結婚,咋有娃娃呢?”
我嘿嘿一笑,覺得自己問得夠荒唐。我說那你有兄弟姐妹嗎?他說他有個哥哥,比他大了五歲。他爹媽去世后,他就跟哥哥一起生活。他哥三十五上才娶上婆娘,生了一個侄子和一個侄女。四十五上,他哥沒了,嫂子帶侄女嫁人了,他把侄子拉扯大。供幫上了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現在廣州一個叫富康的廠子工作。
我估計他沒記住全名,就問:“是不是富士康?”
他說:“對着呢,就在那工作。”
我說:“你們這山裡能出個大學生,真不容易。你單身匹馬地供幫一個大學生,更不容易啊。那你侄子現在管你不?”
老人說:“98年我侄娃回來了一次,說他要在廣州買房子,讓我想辦法湊點錢,我把一群羊賣了,給湊了三萬,拿上走了,再沒回來。現在村裡見我一個人生活,就將我報成了五保戶,每年政府還給我一點低保。現在國家政策好的,家裏情況再不好,都餓不死了。”他說。
我問老人多年齡了?老人說六十五了。
六十五歲,還不算老,但看上去,老人有七十多歲了。
想到老人家裏吃的只有兩把挂面,幾袋子糧食在了隔壁窯里摞着,家裏除了一頭驢和兩隻羊,連個像樣的桌椅都沒有。這種生活狀態,還拉扯大了侄子,供他上了大學。侄子參加工作后,沒改善老人的生活,還把家裏僅有的一群羊都變成錢拿走了。而且這一走,就是幾年。想到這裏,心裏不免為老人有些不平,就問道:“你辛辛苦苦地把你侄子拉扯大,他一走,幾年不見人,你心裏不覺得虧嗎?”
這話題似乎撞到了老人的心痛處,他翻了個身,身上頂着被子,像青蛙似爬在炕上,拿起煙鍋,從一個七八公分長的灰色煙口袋裏挖起了煙絲,像要抽煙。我忙坐起,找出煙,給了一支,他搖頭,繼續往煙鍋里填煙絲。點着,吧嗒了幾口,才說道:“有時候我想,娃娃在大城市,花銷大,來回要路費哩,因此,也不覺得虧。人嘛,活在世上,總得做點問心無愧的事情,不然,死了閻王爺那都不好過。”
聽老人這麼一說,我心裏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感到自己的想法有點齷齪,這麼善良的一個老人,怎麼把他跟曹操夜半殺人聯想到一起呢?這不是作踐老人嗎?
就在這時,不知那裏傳來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很熟悉,我好像在那裏聽過。仔細一想,想起了,小時候,有一次我弟弟被村裏的野狗咬了,半夜弟弟做夢哭鬧,我奶奶認為弟弟受到驚嚇,失魂了,第二天夜裏,就用紅線將七種顏色的小布頭穿在了一起,做了個“招魂牌”,塞在弟弟算穿的上衣裏面,裹着擀麵杖夾在腋下,然後手裏端着一隻碗,拿一根筷子,先從十字路口叫起,一邊敲碗,一邊叫道:“小紅,回來吃饃饃喝湯湯來……”
凡是叫魂,身後都得跟一個人,就像皇帝身後的“答應”。前面的人叫聲一落,後面的人就得答應:“回來咯——”
“小紅回來看奶奶來……”
“回來咯……”
在黑漆漆的夜裏,那碗敲起來顯得格外清亮,除了村裡那不懂事的狗叫幾聲之外,好像人們都很敬畏這個民俗活動,村裡頓時悄無聲音。
此刻,又重現了小時候的情景,細想從我上了中學后,好像再沒遇到過。現在是啥年代了,還有這種風俗?心裏不免有點好奇,就問老漢:“人到底有沒有丟魂這一說?”
老人慢騰騰地說道:“你心裏有,就有;心裏沒有,就沒有,就看人咋對待這個事情呢。凡是世上流傳的東西,都有它的道理。就像人,有窮命人,有富命人,有長命人,有短命人。窮人為啥窮,富人為啥富,都有定數。富人遇到難腸事了,出個錢,就有人幫;窮人遇到難腸事了,就叫個魂,自己給自己打精神。”
聽了老人的這番話,我不由得想起了在樊家川遇到的那個放羊老漢,兩個互不認識的山後老人,平時的生活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山,都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但都有思想,都說出了讓我信服的話。幾年後,也就是我掙了錢后,我之所以救助老人,就是通過這兩位老人的言行,讓我看到了底層老百姓的智慧與心胸,看到了游弋在大山裏的靈氣與人性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臨走時,我又給了老人五百元,叮嚀他以後要注意給家裏存米存面,別吃個精光才去磨面。還要給自己買點治胃、治感冒的葯,身體不舒服了就能拿出來吃。
過後一到鎮子上,我就跟楊軍借錢,說我沒錢買煙了。那時候,雖然大把大把的掙着錢,但是手裏時常沒有多少現金。
年底,我結到一筆壓裂費時,突然想起了丹巴山裏的這個老人,就派人拿了兩千元,買了一些米面油什麼的,讓老人好好過個年。結果聽說老人在冬月就沒了,沒時也沒受啥罪,在集市上看人下棋時,往起一站,就倒了下去。人還沒拉到醫院,就沒了,是腦出血。
第二天中午,天晴了,小車能上山了,我就趕緊坐車從溝里撤了出來。撤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家買飯。我發現村子大隊部有一個小飯館,就讓這個小飯館給我準備一些饅頭和麵條。
由於我要的東西多,這個小飯館就暫時不接待零客了,集中為我準備。為了讓我等,老闆娘你拿出一個小凳子,放門口,給我帶的杯子裏添了開水,讓我等。
這時,我看見飯館門口坐着一個小姑娘,在撿着韭菜。背向我。可能聽見我喝水有點吸溜,就轉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這個姑娘大約有十六七歲,臉上水靈靈的,從眼睛看,有些稚氣。
我問:“多大了?”
“十七了。”
“在哪裏上學?”
姑娘低頭只管摘菜,說道:“在家裏。”
我一聽,發現這個姑娘還有點個性,正要和她聊,老闆娘伸出頭喊叫:“翠翠,把菜拿進來。你繡花着呢,這麼慢?”
我說:“看你這姑娘,是個靈氣人,咋不讓念書?”
老闆娘說:“這是我侄女,我那兄弟老腦筋,不讓讀書了,來我這裏打工。”
等了一會,飯準備好了,我就裝到桶里放到車上,然後朝山下的井場開去。
在丹巴把這五口井幹完之後,趙玉林比較滿意,後面陸續又給了我一些壓裂井。當然,在這期間,我也沒有放棄靖邊的業務,雖然和志丹比起來,利潤低一些,但活兒多,因此不能顧此失彼,能兼顧的業務,還要兼顧上。人是兩條腿走路,做事也要兩手準備。因為在油田上搞壓裂的人很多,有國企的,私企的,競爭也很激烈。所以,干我們這一行的,首選要學會守住地盤。有地盤,才有活干。至於利潤的高與低,在於自己去平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