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懷疑

第十節 懷疑

分配給虎平濤搭夥的社區工作人員叫王志銘,是個胖乎乎的年輕人,臉上隨時都掛着笑。

嚴格來說,核查外來人口信息這項工作其實是街道辦事處負責,由他們清點並整理資料,然後提交給轄區派出所。但今年是第一次,雙方也就合作進行,張建國等人的中、晚餐由社區提供,多加了一些盒飯。

關口村面積很大。社區五點就送來了晚餐盒飯,虎平濤與王志銘很快吃完了各自那份,繼續入戶調查。

三百一十七號戶主是個潑辣的婆娘。村民晚飯時間大多為六點,甚至更晚。雖然村委會早已下發通知,可她對這兩個上門打斷自己吃飯的年輕人仍是心存不滿。

“都是些租房子的人,有什麼好查的?”這女的平時在村裡名頭響亮,吵架從未輸過。上午在村委會集中的時候,虎平濤就聽村支書專門提過她的名字和門牌號,記憶猶新。

“租房那些人的身份證我都用手機拍照了,回頭我傳給村長。我證明他們都沒有問題。去去去,趕緊走,我還在吃飯呢!”女人很不耐煩地倒握着筷子戳了戳王志銘胳膊,一副攆人走的樣子。

虎平濤走上前,嚴肅地說:“對不起,我們必須確認租戶信息,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不就是個身份證嗎?你還要怎麼配合?”女人有些惱怒,提高了音量,聽起來很炸。

虎平濤語調平靜:“我必須確定租住者本人與身份證信息吻合。”

以前就發生過房東隨便找了幾張身份證照片冒充租住者信息報備的事。一方面是圖省事,一方面是國家對出租屋的管控日益嚴格,很多人認為房租在未來某個時候可能要納稅,也就意圖掩蓋自己的真實收入。

“你意思是說我在騙你了嘛!”女人乾脆放下碗筷,雙手反叉在腰間,氣勢洶洶怒視着虎平濤,破口大罵:“搞清楚,這裏是我家。”

虎平濤沒有與其爭執。他轉身對王志銘道:“小王,打個電話給村長,請他過來一下。”

上午在村委會集中的時候,村長和支書就說過:如果遇到類似的問題就打電話,他們會儘快趕到現場處理。

其實大部分村民都很配合工作,但仍有極少數“刺頭”。

提到村長,女人頓時啞了。倒不是她懼怕村長,而是之前召開村民大會的時候就說過:要求村民配合公安機關和社區的入戶核查工作。如果因為個人行為導致工作受阻,那就視情節輕重,罰沒該村民當年應發的部分紅利。

她用力咬着牙,很不高興地抬手指了一下斜對面的樓梯,悻悻地說:“……要找人就自己去。”

隨即,她轉身扭動着屁股回到屋裏,用力關上房門,發出很大的響聲。

虎平濤和王志銘相互對視,無奈地搖搖頭,一前一後上了樓梯。

二零一的租客是個中年男人,在城裏打零工。

二零二是個前年畢業的外地大學生,說是男朋友在這邊工作。

二零三租客是個在超市工作的女人……

虎平濤仔細驗看着一張張身份證,王志銘在表格上登記租客姓名和證件號碼,相互配合默契,與租戶交談也很頗有禮貌。

很快登記完二樓租戶的信息,王志銘走在前面先上了樓梯,對跟在後面的虎平濤吐槽:“小貓,其實這工作不難,就是得花時間和心思。我是真不明白房東……就是樓下那女的究竟在想些什麼。明明是我們在幫着她解決麻煩,反倒怪我們,還衝着我們發火,真是的……”

虎平濤很隨意地笑笑,勸道:“算了,想開點。”

“你不明白,我在社區窗口工作,類似事情遇到的多了。”王志銘搖搖頭:“就說這租客信息登記吧!去年關口村就有人偽造信息,後來查出他家有一個租客是盜竊犯,他本人也跟着受牽連。你說他當初要是認真點,核對信息上報,後來那些事就跟他本人就沒有半點兒關係。偏偏圖省事亂搞一通,結果把他自己也繞了進去……這不活該嘛!”

虎平濤聳了聳肩膀:“這是小概率事件。再說了,租房的時候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壞人。”

“這倒是!”王志銘嘆了口氣,走上三樓,敲開了三零一房間的門。

租戶是個精壯的漢子,四十多歲。天氣熱,他光着上身,下面穿着一條短褲,腳上趿着夾趾拖鞋,光頭,操着一口很重的北方腔:“你們有啥事?”

王志銘打開裝有表格的硬皮文件夾,認真地說:“我是社區的,請出示你的身份證,我登記一下。”

漢子的表情明顯有些遲疑,他站在那裏沒有動,視線在王志銘與虎平濤身上來回打轉,疑惑地問:“為什麼?”

王志銘耐心解釋道:“我們在統計租住人口信息,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漢子的反應很慢,他足足過了三秒鐘才略一點頭,轉身走回屋裏,從床上拿起一件外套,從衣袋裏取出身份證,返回門口遞給王志銘。

虎平濤站在王志銘身後。他感覺漢子的目光大多數時候停留在自己身上,對於位置更靠前的王志銘,反而只是隨便掃了幾下。

他心中微微一動,把手插進衣袋,動作很明顯地摸了兩下,臉上同時顯出頗為懊悔的神情,隨即伸手碰了一下正低頭對照身份證信息記錄的王志銘,笑道:“王哥,有煙嗎?給我一支。我的落在車上了。”

王志銘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身,冷不防虎平濤用力按住他的手腕,臉上笑容不變,也明顯帶有調侃的成分:“你上午才買了一包“玉溪”,趕緊拿出來,我煙癮犯了。”

背對着漢子,看着個頭比自己高的虎平濤,王志銘感覺很意外。

他和這個年輕輔警是第一天認識。如果不是上午的工作有交集,彼此都還是陌生人。

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他知道虎平濤不抽煙。

王志銘口袋裏的確有一包“玉溪”,他習慣飯後來上一支。中午聚在一起吃工作餐的時候他拿還出來散了一圈,當時虎平濤拒絕了。

“小貓,你……”

不等王志銘把話說完,虎平濤毫不客氣地把手伸進他的外套衣袋,掏出那包已經抽了一半的“玉溪”,打開硬質煙盒,拿出一支香煙,又拿出裝在裏面的打火機。

塑料打火機便宜又方便,很多人都喜歡把打火機裝在半空的煙盒裏。王志銘也有這個習慣,虎平濤的觀察力非常敏銳,從討要到直接拿煙這一連串動作流暢又自然。

他把那支煙塞進嘴裏,扳動打火機點燃,用力吸了一口,煙霧含在嘴裏,控制着舌頭和呼吸,將煙霧從鼻孔里噴出來,看着像在吸煙,其實是俗稱的“抽假煙”。

虎平濤的確沒有煙癮,但他知道抽煙的感覺。從高中到大學,是男孩子性格最叛逆的時期。越是被家長和老師禁止的事情,就越想要嘗試。很多男生在這一階段都有過偷偷摸摸吸煙的經歷,純粹是因為好奇。

他把煙盒裝進自己口袋,絲毫沒有還給王志銘的意思,嬉皮笑臉地說:“王哥你快點登記吧!趕緊弄完了早點收工,咱們吃燒烤去,再弄點啤酒。”

話題轉換速度很快,王志銘很不適應這種跳躍性思維:“那個……你不回派出所了?”

虎平濤雖然半側着身子,但眼角餘光一直注意着站在房間門口的精壯漢子。

王志銘說出“派出所”三個字的時候,他的右肩明顯微顫了一下。

虎平濤斜叼着煙,滿臉都是不耐煩的模樣。他側身用手指着自己左臂上的徽章:“王哥你看清楚,我是輔警,不是警察。我一個月才拿兩千塊的工資,這麼晚都不下班……這根本不是人乾的活兒……算了,不說了,回頭喝酒的時候咱們再好好聊。”

王志銘被他這番古怪言論搞得稀里糊塗,雖然心中充滿了疑惑,卻也知道現在不是問話的時候。他默默轉身,看着漢子拿出來的身份證,在表格上工工整整寫下“李祥生”三個字,以及對應的號碼。

做完這一切,王志銘把身份證還給漢子。

虎平濤已經轉身離開,敲開了隔壁的房門。

這一層有六個房間,工作流程完全相同,都是讓租戶出示身份證,然後登記。

虎平濤把手機握在手裏,他背對着三零一房間,黑色的手機屏幕是一個光滑鏡面。樓道里沒裝公用電燈,在這種陰暗的環境裏當然不可能通過鏡面反射看到清楚圖像,卻可以看到手機屏幕中間有一條很細的橘色光芒。

三零一的房門自始至終都沒有關閉,那個叫做“李澤生”的男人留了一條縫。他屋裏亮着燈,與外面樓道上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

登記完三樓最後一個房間的租戶信息,兩人順着樓梯上了四樓。抬腳踏上台階的時候,虎平濤瞟了一眼三零一,發現門縫間隙比剛才更細了。

整幢樓繞了一圈,從樓上下來,再次經過三零一門口,虎平濤故意大聲道:“總算弄完了。王哥,咱們喝酒去。”

到了一樓,本想跟女房東打個招呼,可她房門緊閉,顯然不願意理會。

來到外面,虎平濤帶着王志銘沿着小巷往南走,正前方燈火通明,人群攢動,是熱鬧的夜市。

王志銘滿臉好奇,邊走邊問:“小貓,剛才你怎麼突然找我要煙?”

虎平濤沒敢轉身,這個角度正好對着三零一房間的窗戶。他壓低聲音道:“王哥,咱們從前面繞過去,回頭我再跟你解釋。”

兩個人一直走到街口,左轉走出去一百多米,虎平濤拿出手機,撥通耳原路派出所值班室的電話:“喂,李哥嗎?我是虎平濤。”

所里的值班民警都是正式在編人員,今天輪到李思德,話筒里傳出他的聲音:“小貓?有什麼事嗎?”

“李哥,麻煩您把所里公告牆上從左邊數第二排,第五張照片用手機拍了發給我。”虎平濤沒有隱瞞:“這邊發現了一個很像通緝目標的人,我對比一下。”

李思德一聽,頓時緊張起來:“真的?”

“相似程度很高。”虎平濤沒有把話說滿。

“你等着,我這就過去拍,微信上發給你。”

很快,虎平濤收到了李思德傳過來的通緝照片。

他在手機屏幕上將照片放大,仔細端詳。

王志銘從旁邊湊過來,他看着照片皺起眉頭:“小貓,你是不是看走眼了?這照片跟三樓那個人不一樣啊!區別太大了。”

他對三零一房間那個叫做“李澤生”的漢子記憶猶新:光頭,雙眼習慣性微眯着,雙頰有些凹陷,給人以幹練的感覺。

照片上的通緝犯發層很厚,雖然顴骨同樣突出,卻有些胖,遠不如李澤生那麼瘦。

虎平濤沒有搭腔,他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很久,大腦急速思考,終於下了準確的定論。

“沒錯,就是這個人。”

他隨即分別撥打了張建國和廖秋的電話,兩人都感到震驚。因為情況來的很突然,電話里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廖秋讓虎平濤立刻前往村委會,在那裏碰頭。

大約過了半小時,張建國和廖秋來到村委會,一邊看着虎平濤手機上發過來的通緝照片,一邊聽着他敘述。

張建國疑惑地問:“小貓,你為什麼特別關注這個人?”

虎平濤拉着王志銘,兩人站成在三零一門口同樣的順序與位置:“當時他開門的時候,我沒有說話,王哥的位置也比我靠前。按照一般人的正常反應,肯定是把大部分注意集中到主導者,也就是說話人的身上。可對方從開門到拿出身份證的過程當中,一直在觀察我,而且眼睛每次與我接觸,都會迅速偏移到王哥身上,就像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

廖秋若有所思地問:“因為你穿着輔警制服?”

虎平濤點點頭:“這應該是最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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