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葛愛娣的新衣
葛愛娣素來膽大包天的人物,雖女子,卻極氣魄,她那丈夫徐大發,又個耳根子軟的,買活軍來了之後,徐家如今倒能讓葛愛娣做八的主。葛愛娣想應聘當官,徐大發竟真擱着一天20文的活計不幹,陪她往城裏走一遭——單獨讓她進城倒不太敢的,倒不怕葛愛娣跑了,多少年留下的老規矩,不敢讓『婦』女一人在村外行走。
二人天未亮出發,一路的忐忑不消多說,好在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走空,便未謀到職位,也帶了籌子來,想在縣城裏採買些年貨。吃食上無須多說,今年豐盛的,村裡自產的小食都好些。葛愛娣想棉花的價格,若了棉絮賣,便想着絮一床新被子,再扯上布,換一套被,並家裏老小做一新衣服。臨縣之前商路不通,久已未棉類應市,雖然隔壁許縣便產棉,但臨縣這裏大多村民,家中的棉被至少已十年上,便再怎麼彈,在冬日的禦寒效也越來越差了。
前陣子和許縣的商路通了之後,臨縣的糧食、鐵器、鹽巴,許縣的煤、棉,都開始互通無,棉布、棉絮了供應,但價格依舊居高不下,因數量限,而且也被縣裏的殷實人家爭購——如今村裡沒了地主,自然比不上縣裏的人錢了。葛愛娣想着距離上回進城已一月,怕價格已落下來了,她叩門入衙前都在惦記着此事,在衙門裏暈暈乎乎轉了半日,又被叫去見了謝六姐,得了幾句勉勵,令她三日後來上工,一日35文等等,更心『潮』起伏,走出衙門平復了好半日,方才去西門等徐大發。
徐大發依着妻子的吩咐,到縣裏各商鋪去探探價格,兩夫妻約好了在西門見吃早飯,葛愛娣到時,徐大發未歸,恰好人『潮』也多散去,她便在鼎邊糊的攤子旁坐下,笑道,“味兒好鮮!我來一碗。”
一碗鼎邊糊兩文,比鴨湯米粉要便宜些——但裏頭沒肉的,鴨湯米粉里時而些雞架、鴨架什麼的,油星也多,鼎邊糊味道更清淡,米粉調成糊狀,在燒熱的鐵鍋兩邊淋下,結塊后鏟入湯里稍煮即可,那湯頭油星不多,切了細細的白菜絲、瓠瓜絲在裏頭,喝着卻鮮,鼎邊糊入口即化,和米粉比,更靠近臨縣老輩人的口味。葛愛娣喝了一口便道,“加了干海帶!”
“干海帶便宜了,如今價格又降,皇榜上講的,干海帶泡水,煮菜時加一些便鮮,也要常吃海貨,否則要得大脖子病呢。”出攤的老闆也姓徐,三十來歲年紀,半年多胖了不少,拉起白巾一邊擦汗一邊講,“你往東門去,個雲縣海貨鋪,那裏最便宜的,貨也正,又乾淨,極好。”
葛愛娣聞言忙謝過老闆,又到一邊攤頭買了炸焦圈,這糊調的味,倒入模具中,放在滾油里炸,焦香油潤,和清香鮮的鼎邊糊乃絕配。炸焦圈的徐老闆的兒媳『婦』,呵呵笑道,“娘子好吃頭。”
這早餐雖無肉,但對農民來說卻也奢侈,兒媳『婦』的話些聽頭在里。葛愛娣心道,“我將來一日掙35文,如何吃不得?”上卻不『露』,一笑,又揚招呼道,“官人,這裏!”
徐大發從遠處匆匆走來,他卻要吃米粉,端了一碗來,葛愛娣為他要了兩個焦圈,那兒媳『婦』便彈動舌頭,發出‘嘚、嘚’的聲音來,彷彿對他們的奢侈不過意似的,吃公爹一勺子敲在上,斥道,“不快多炸些圈子?一會上課又遲到!初級班都上了三次了畢業不了!”
徐大發聞言,便向著葛愛娣一笑,他們這些鄉下人進城,原本處處都怯意,如今反倒沉着多了,甚至些優越感:他們夫妻都初級班畢業了的,葛愛娣說不定望從中級班畢業呢!
“吃罷,一早走這樣多的路,不快多喝幾口熱湯?”他們早起各自着灶頭的熱水泡了半碗剩飯,撥了些雪裏紅配着,一早忙裏忙外,肚子裏早空空如也,徐大發聽妻子這一說,忙不迭喝了兩口鴨湯,又一氣嗦了半碗粉,嚼了半個焦圈,將那圈子裏沁出的油吮進去,方才心滿意足地一嘆,道,“棉絮了,城裏那彈棉花的鋪子已重新開門,現在都按籌子算,一床八斤的棉被,含了工錢在,要一兩銀子,不含被。”
在過去的老時光里,棉絮也六銀子一斤的,但工錢要另算,因彈棉花也技術活,並非人人都會。這些年銀子不值錢,上次葛愛娣來,棉絮要一錢五一斤,如今跌價了,一錢銀子一斤,八斤八錢銀子,再加二錢的工。葛愛娣聽着點點頭——被自然要另行籌措的,豐儉人,這沒什麼說的。
一床要價一兩多的棉被,在普通人家,也頗為貴重的財產,且要使用多年,葛愛娣本來也準備做一床新被,公婆睡了,公婆這一床便可換兒女們,至於他們夫妻,能睡兒女替換下來的那床最老最硬的棉被,而他們這裏淘汰下的棉被,也可送更窮的親友讓他們過冬。不過這價格說不上便宜,若買了棉被,今年怕做不了新衣了——這又一點不好,葛愛娣三日後要來上工,若穿往那些補丁疊補丁的舊衣,恐怕難免被同僚嘲笑。
兩夫妻正在籌劃年事,徐老闆找了個空檔也熱心幫他們出主意,又得知葛愛娣已在城內謀了個職務,不免大拍髀肉,誇讚她滿臉機靈,又嫌棄自家兒子兒媳都不夠機靈,他這把年紀要來出攤子謀活路云云。因聽說了葛愛娣的顧慮,便忙為她支招道,“東門,買活軍開了間衣裳布料鋪子,把松江布販來賣,昨日我去張望,說今天到新貨,你們可去。”
二人聽說此事,忙吃得快了些,徐大發吃了自己的米粉,連湯都喝光了,又把妻子剩的碗底掃空,抹抹嘴送了碗,稱了聲謝,便和葛愛娣一起,一路走一路低聲商議,葛愛娣這時方把詳說他聽,徐大發聞知葛愛娣竟要入衙門為吏,也又驚又喜,便拍板道,“那便扯布去,至少要為你做兩衣裳。”仟韆仦哾
因怕海味腥氣,二人便去了衣裳鋪子,然見到裏頭幾個夥計正在拆着包袱,把一疊疊的鮮亮衣裳往下倒——都從前未見過的亮橙『色』,便連絲衣都未這麼純正的顏『色』。葛愛娣和徐大發在外頭了,唬得都不敢進去:若絲衣,他們可不敢上,農戶的何等粗糙,光順着一『摸』,怕都要勾了絲去。
“便放心進來!”裏頭那夥計買活軍的女娘,拿着那衣裳往外扯開,“你瞧罷,堅牢得!你用死力都撕不開,若撕開了,我送你兩套!”
徐大發便乍着膽子『摸』了一『摸』,撕不願的——哪裏捨得!但光這麼一『摸』,也覺得光滑堅韌,妙不可言,再袖口,一種從未見過的工藝,做得極窄小,但擠過去之後便箍在腕上,轉動之間無不如意。光這做工想來便值得幾兩銀,簡直便天宮仙衣!
唯獨一點,想來因為□□之故,形制和常服不同,上衣下褲做成的一套,便女子大小也沒裙裳,些明顯過長過大,想來仙宮眾人必定要更胖大許多,便連北方流民都難比較。那女娘道,“買了大的也好,巧的媳『婦』裁剪一番,便可孩子們做一件了。不過這布極厚,難走線,你們要思量清楚。”
再一問價,不過三百文一套,兩衣裳半床棉被!實在太便宜!葛愛娣幾乎失去理智,要傾其所購買衣裳,那女娘卻笑道,“這可不行,這六姐你們謀的福利,一人買兩最多了,要登記住址姓名,你付錢了,翌日送貨上門。”
葛愛娣一聽便知道其中道理的,便忙為家裏買了八件——孩子們不算人口,兩夫妻與老兩口,能買八件,又挑了大小,扯了徐大發去買了兩斤干海帶,將所帶去的籌子全都花光了,回來鋪子裏,好說歹說,自己吏目的份擔保,帶了一件衣裳回村,與徐大發一路疾走,都興奮莫名。徐大發道,“帶回這消息去,瞧村裡誰敢說你!你若不當吏目,我們村可趕得上這麼大的便宜么?”
衣裳總限的,尤其大碼衣裳,早去一日,買到的機會便大了一。葛愛娣想到那衣裳下地做活的方便堅固,腳下更輕快了幾,心念也一動,又和丈夫商議道,“我三日後便要搬進宿舍,之後七日方才能回家一天,你不如趁早也在城裏尋個差使,哪怕和徐老闆一般,擺攤賣鼎邊糊也好,將孩子也帶進城裏來——別的不說,在城裏孩子上學都方便。”
徐大發沉默頃,方才道,“話這麼說,但家裏的地,好容易這幾年多了些穀子,我一進城,誰來種?弟弟們年紀小,能算半個勞力,爹娘怕種不完呢。”
葛愛娣早想好了,聞言毫不考慮地道,“你傻么?前些年我們這裏日子過不下去,你妹妹嫁到許縣去了,哥哥跟老一起去諸暨扛活,被東家上留用做了贅婿,許縣那裏的日子不好過,妹妹嫁了個長工,能什麼家計?讓他們回來再說,便哥哥,也可託人去信尋一尋,聽徐老說,諸暨如今也『亂』的,若哥哥那贅婿做得不舒坦,便回來種地也好些。”
葛愛娣這般做,那便要一門心思在吏目這條路上做下去了,徐大發則不免舉棋不定,恐怕自家的田地沒個明確說法,被兄弟姐妹佔了去——那鐵犁,剛買了沒多久。葛愛娣見他這般,不禁冷笑道,“你想想,做吏目才入門便一日三十五,將來多少?在家種地一年到頭又多少?眼裏便你的犁!”
徐大發無話可說,半晌道,“妹妹那裏,託人帶個話也罷了,哥哥那裏又如何聯絡?”
葛愛娣胸成竹,“王舉人便從諸暨來的,總要往家裏帶信吧?托她便可,如今我和他們夫妻都在衙門做事,待我上工後站穩腳跟,便尋王太太托個人。”
其實她算要去找王舉人請託,徐大發也不會如何,雖說不守『婦』道,但如今臨縣女娘哪個把『婦』道放在眼中?更何況葛愛娣多年勞作,也無甚麼姿『色』可言,二人合在一處過日子,挨了這麼多年的艱辛,終於見到一點曙光,勁都恨不得匯在一處使,聽葛愛娣如此安排,也並無異議,又惋惜道,“若你家裏些人口,也正好提攜……哎!如今六姐來了,真上天垂憐我等,盼着日後再無瘟疫災兵,六姐菩薩長長久久,永遠不離開臨縣!”
葛愛娣心裏對六姐的感激,多沒少,她生『性』務實,已開始安排日後行止。剛一回村,立刻去尋村長,又他了衣裳,全豪村都轟動起來,倒把她的事忘在一邊,葛愛娣樂得如此,在家收拾行裝,又將兒女們略微安頓,兩日後便提前入城找人報道,和徐大發一起,頭去澡堂沐浴,又將包袱交買活軍,讓他們去熏蒸除蟲,自己往宿捨去,裡外掃,鄰居認門,如此安頓了一番,第二日一早便進衙門報道上工,開始了自己的女吏目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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