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5 章 天地情懷(43)一更
天地情懷(43)
哀樂陣陣,叫這秋風也變的凄涼了起來。
四爺的餘光能看見桐桐,很少能見到她如此慟哭。別人的真情,總是能輕而易舉的叫她動真意。仟韆仦哾
悲嗎?悲的!但願蒼天有感,能叫她陪在想陪的人身邊。
他抬頭看天,突然覺得,老天對自己和桐桐還是慈悲的。別管要經歷什麼,總也不至於叫自己和她失散了。
其實,這天地間,可敬可佩可感可念的太多了。
靈堂里,沒有一個是貴太后親生的,可哪個的哀痛不是真的呢?
林克用在靈堂暈過去了三次,他自幼長在太|祖和貴太后膝下,可太|祖薨逝之後,他都沒來得及參加葬禮,就出城報信去了,再之後就昏睡了十數年,等再醒來,忙着復仇,好容易大仇得報,貴太后又走了。
對別人而已,太|祖駕崩十餘年了,多少悲痛也都撫平了。
可對林克用來說,並不是如此!這樣的靈堂,他想起了太|祖,太多的悲憤無處宣洩,往靈堂一跪,一聲‘阿娘’喊出來,竟是直直的朝後倒去!
疼!太疼了!
只恨天不公,眨眼將她予秋風。
只恨地無情,轉瞬帶她只西行。
可再多的恨,再多的疼,終歸是留不住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後,起靈與太|祖合葬。
一到陵地,可了不得了。兩位老國公扶着地宮的門,幾乎哭死過去。當日太|祖的喪事他們沒能回來,而今看到地宮裏,如何能不痛?
患難同,生死共,這是當年結義時的誓言吶!
大兄,慢些走!再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
處斬罪魁禍首的鮮血染紅了法場,殘忍嗎?
可聽聽皇家哀慟之極的哭聲,誰還敢說什麼,誰還能說什麼?
喪事辦完了,天也冷了,皇室病倒了一半的人。
宮裏如何,桐桐也管不了了,林重威和林克用回來就躺下了,面色蒼白,呼吸不暢,氣息不平,說話有氣無力,咳嗽止不住。
這是悲傷太過,傷了心肺了。
青牛先生給號脈,然後道:“得養着,尤其是老國公,少則三個月,多則的半年的養着。”
林雨桐親手給熬藥,她說青牛先生:“家裏有我,勞您去一趟二伯那邊,看看韓家祖父和二伯如何了……”
正說著呢,林寬來稟報:“郡主,世子來了,帶了國公爺和伯爺。”
趕緊的,把人接進來。
林雨桐急匆匆的往出迎,韓嗣源道:“這倆病人太難伺候,我給送來了!兩個是治,四個也是治,都放在這邊吧。”
行!趕緊的!屋子有現成的,安頓進去。
韓冒劼問說,“你祖父呢?我跟你祖父住。”
那可不行!本就得養着,守在一處說一些過去的事,心緒難平,怎麼養病?
一個院子可以,一間屋子,這個不行。
林重威和林克用用了葯都睡著了,這會子是喊也喊不起來的。先叫韓家父子住下,青牛先生給重新號脈,桐桐跟着又給號脈了。
韓嗣源就在邊上道:“我瞧着癥狀差不多,用一樣的葯……”
胡說!而今這病,看起來的確都差不多。其一,勞累過度。長途跋涉,緊跟着便是喪事不斷,誰都會累的夠嗆的。其二,便是情緒所致。他們經歷過什麼,只他們知道,別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所以,都有傷了心肺的癥狀。
但是,韓冒劼跟林重威不一樣。林重威在西北,西北乾旱,他身上的其他毛病,跟韓冒劼這種長期生活在西南的人當然是不同的。更何況,早年戰場上的舊傷,這些年又添的新傷,環境導致的身體潛藏的其他病症,這是不同的。
兩人的身體是需要大修補的!
而韓宗道呢,這十數年來,東南西北的跑,風餐露宿,能有好嗎?五臟六腑都不是康健的,再加上林克用這個久病才愈之人,修復他們的身體是個大工程。
需得緩緩的調理。
林雨桐跟韓嗣源說這裏面的差別,又告訴他為什麼要這麼用藥,“回頭你進宮,跟皇伯父說,至少得半年。等明年開春之後,祖父他們才能動身。”
韓嗣源靠在邊上,“皇伯父也病了,沒敢叫人知道。”
“那你熬藥,我進宮一趟?”
“不用!我才從宮裏回來,是張太醫給瞧的,吃了葯喘息平穩了,只說稍微好些了就出來看看。”
桐桐就再沒言語。
韓嗣源才又道:“大兄跟四郎跟禮部的人回老家去了!”
給太後送葬?
嗯!給太後送葬。
桐桐看了看天:“怕是要落雪了,路上少不得受罪。”
是啊!可有什麼法子呢。侍奉湯藥是盡孝,送葬也是盡孝。
可桐桐不放心呀,收拾了許多東西分做兩份,叫劉雲帶着人快馬給送去,省的路上受罪。
人走了,心裏安穩了。她跟韓嗣源得侍奉長輩呀!
每天這個湯藥,都是桐桐給下藥。茶房裏,藥罐上做了標記,每個人的葯都不同。饒是如此,桐桐還是怕弄錯了,把葯給下進去,而後叫韓嗣源看着火,慢火熬着吧,火跟不上了,得用爐子扇着。
而桐桐呢,在小廚房裏忙。病人嘛,得養着,少食多餐,一天按照五頓飯的給準備,人老喝葯沒胃口呀,還得換着花樣給做。
林克用靠在榻上,還是有氣無力的。最近的美人顧不上美了,面容蒼白,嘴唇乾裂,一臉的病容。早上起來簡單的在榻上洗漱了,這就行了。靠在榻上拿一本書,看書翻開,不一定看的進去。好容易看了兩行字,桐桐就端着湯藥來了。
白玉的碗裏放着大半碗的葯,邊上一個白瓷的杯子裏是乾乾淨淨的水,再邊上的水晶碟子裏,放着三個精緻的腌櫻桃。
桐桐把盤子放在小几上,抬手端了白玉碗遞過去。林克用無奈的接了,一口氣給悶了。這邊才喝完,手裏的碗就被拿走了,手裏馬上多了一個杯子,用杯子裏的水漱口,漱口水才吐出來,那邊小小個的精緻的腌櫻桃就放嘴裏了,這玩意是用糖和蜂蜜腌漬的,去了籽了,含在嘴裏酸酸甜甜的,甚是適口。
服了葯半個時辰,早膳就來了。牛乳粥一碗,一碟水菠蘿,一碟菜心,小小個的千層花捲兩個,雞蛋一個,這就是早飯。
吃了早膳人就又困了,困了就又睡。睡起來了,精神好多了。端來的是點心,甜的鹹的拼了一盤,再一杯青青綠綠的水,不是茶也不是葯,看着清爽,喝着也清爽。
而後就得起來在屋裏活動了,活動一會子,又是午膳。一小碗的銀絲面,搭着一個豆腐,一個說不出來的什麼菜,口感怪好的。吃完半個時辰,又是一碗葯。
這會子是真能看一會子書了。中間還會加一次點心,再就是湯湯水水的晚膳。睡前再喝一碗葯,這就能睡了。
還別說,就半個月,他覺得他好了。氣息不喘了,胸口不悶了,早起精氣神也好了。
也終於被允許出屋子,去看看其他人了。
這一出屋子才知道,自家閨女是在親力親為呀:這大冷天的,手都糙了。
他拉自家閨女,“走,見你祖父去。”
林重威在榻上看最近朝廷的邸報呢,結果就見自家兒子帶着孫女進來了。他放下手裏的邸報,皺眉看兒子,“怎麼出來了?不養着?”
林克用把桐桐往林重威面前一推:“父親,這是兒家的女郎君。”
知道!見過了!我們祖孫這半個月不是相處的挺好的嗎?沒看見老子這一身居家的裝扮嗎?都是我孫女做的。
林重威看了林克用一眼,“你又想要什麼?”
“家裏的女護衛,得給桐桐至少五百。”
林重威抬手就扔了邸報過來,“女衛攏共一千人,你要五百?你皇伯母不是給了桐桐三百嗎?早前聽說還給了五十,這都三百五了!再要五百,成千人呢,你養在哪?拿什麼養?胡鬧!最多給一百,多的沒有了。”
“兩百!”林克用堅定的看林重威,“就要兩百。”
林重威看了乖巧的站着的孫女,“一百五,湊夠五百,這是極限了。”
好吧!一百五就一百五。
林重威招手叫孫女到身前來,“有些話,祖父得叮囑你。”
嗯!您說。
“太|祖是祖父的義兄,陛下是你父的義兄……你也有義兄!人待我以誠,我需待人以真。當日,你父的選擇,祖父沒幹涉。而今,你的選擇,祖父也不干涉。一代人有一代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境遇。我跟你韓家祖父連同太|祖,我們生於一個王朝的末年,長於一個王朝的末年,我們揭竿而起,結束亂世,那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你父親連同你兩位伯父,他們生於亂世,長於王朝新立的混亂期,他們的任務是叫社稷穩固。我們是從生里死里蹚過來的!我們的情義,是用同生共死考驗過的。而今,看到韓、林兩家富貴權勢的多,忘卻我們當年同患難共生死的也多。祖父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別被王權富貴迷了眼。”林重威面色沉凝,看着桐桐:“祖父說這些話,你可懂這個意思?”
林雨桐點頭,“我懂!皇權的左近,從來都不會是風平浪靜的。”
“對!”林重威嘆氣,“接下來你會遇到什麼,我不知道。你父會知道,但該怎麼做,我替你做不了決定,你父也替你做不了決定。祖父是想提醒你,初心難得!你需得秉持初心不變,方能長久。”
桐桐鄭重行禮:“謹記祖父教誨。”
林重威嘆了一聲,“那就慢慢收拾東西吧,我跟你二祖父得動身了。”
啊?
不是!您這身體情況最好是能休養半年。若是半年不行,三個月也是好的!等過了年,過了年再走也不遲呀。
林重威笑了一下,說桐桐,“去準備宴席吧!”而後看林克用,“若是皇上身體無恙,請皇上今晚過來,有些話要交代。”
林克用嘴角翕動:“就三個月,您陪兒子過個年。”
林重威只催促,“快去!別廢話。”
那便是誰說什麼都不行了。
桐桐從屋裏去小廚房的時候,韓嗣源也跟來了,“這倔老頭,非要走!”
林雨桐朝屋裏指了指:“一個樣!都嚷着要走!”
怎麼就不肯多呆呢?
林雨桐嘆氣,“不是不肯多呆,是不能多呆。北有北遼時有侵擾,南有交趾反叛不斷。”
韓嗣源就說,“真想去西南,上陣殺敵,沙場建功……”
林雨桐沒言語,事不是那麼個事!如今看着,西北和西南而今都挺好的,兩位國公忠心耿耿,可是之後呢?人的壽數終是有限的。等他們去了,常守在兩地的韓、林兩家後人跟皇上可沒那麼大情分,那時,該怎麼辦呢?
韓宗道和林克用再去西南和西北嗎?然後呢?自己和韓嗣源嗎?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
但是,這個話自己現在是不能說的。她準備了一個素鍋子,難得人多,咱聚在一處,熱熱騰騰的吃一頓飯吧。
晚上文昭帝果然來了,他比之前清瘦了很多。
入席就坐了,文昭帝才問說:“兩位叔父……這麼著急走?再如何也沒您二老的身體要緊呀!”
韓冒劼撫了一把鬍子,“調理的很好,葯也叫開了,路上吃一療程,到了再吃兩療程,後頭每年吃七副,便能保安康。不是非得留再京城才能養病的。”
林重威跟着點頭,“二兄之意,正是我之意。北遼崛起異常迅猛,不敢大意呀!”
文昭帝一臉為難,他是不忍叫兩老人在這個年紀了,還在寒冬里跋涉數千里。
林重威看韓冒劼,韓冒劼微微頷首,林重威這才道:“聖上,今兒在這裏的,沒別人,有些話得我們兄弟說給陛下聽。”
文昭帝坐好,“叔父請講。”
林重威沉吟了半晌才道:“當時,將南北兩個國公府放在西南和西北,是太|祖穩定邊疆之策!此策甚好,叫大陳的版圖比盛唐之時更大!這些年,我們戍邊,已然達到了太|祖的目的。放兩個國公府出去,是太|祖做了他能做的,也是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可接下來,陛下,您該考量收回兩個國公府了……”
這話一說,誰不變色?
文昭帝面色大變:“三叔!”
林重威抬手,不叫文昭帝說話。韓冒劼這才道:“你三叔的話你得仔細思量!不管是西北還是西南,都該是大陳的疆域。我們駐守,那麼他們屬於大陳。可之後呢?陛下,你不能再依靠兩個國公府了,您得叫西北和西南徹底與中原長在一起。西北不能是林家的,西南不能是韓家的,不能給兩家後人割疆裂土的機會!大陳疆域一統,此方為大治!”
說完,韓冒劼站起身來,林重威也跟着站起來,兩人衝著皇陵的方向一拜,而後才看向文昭帝,“天下須一統,寸土不許讓。這是太|祖當年留給我們的話!”
文昭帝胸口起伏不定,站起身來,復又跪下:“謹——領訓!”
韓冒劼和林重威又看韓宗道和林克用,兩人跟着跪下:“謹領訓!”
而後兩位老人又把視線落在韓嗣源和桐桐身上,兩人對視了一眼,而後鄭重的跪下:“謹領訓!”
兩位老人這才像是放下了心事,文昭帝留下了,他們在徹夜長談,桐桐被打發回屋睡覺了。
可躺下了,桐桐卻徹夜未眠。
自己所謂的遠慮,有人想到了前頭。兩位老人家擁重兵而初心不改,臨走了,竟是要提醒文昭帝,該削弱兩個國公府了,不該養出新的軍閥和地方勢力來!他們管這個叫做割疆裂土。
做到這一點何其艱難?
她用心的給兩位老人擬定方子,跟青牛先生討論。然後又擬了保養的方子、解毒的方子,溫養的方子,又根據各地出產藥材,擬定了許多傷葯的方子,然後放在匣子裏給添到行李里。又做了沿途吃的丸藥,確保不耽擱調理。
三天後,送兩位老國公出京城。
雪下的紛紛揚揚,兩位老人一人牽着一匹馬,緩緩的朝前走着。
他們走的不疾不徐,去的方向正是皇陵。
皇陵里,太|祖的墓碑前,韓冒劼倒了一杯酒灑在墓前:“大兄,此一別,何時能回來看您,弟也說不準!若是還能回來,弟再來與你共飲;若是回不來,兄莫着急,千里萬里,弟的靈柩得運回來,葬在兄身邊的。彼是,弟去了那邊,兄也要備好酒,你我兄弟再共飲也便是了。”
林重威將碗裏的酒也祭奠於靈前,“大兄,您交代的事還有最後一點事沒辦完,您再等等,等事情了了,弟弟們就回來了。彼時,我們兄弟再聚。”
說著話,兩人又給彼此斟酒,然後兩人碰杯,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才朝後退了兩步,對着墓碑叩首后,起身又站立了良久,這才往出走。
前路漫漫,一南一北,終是要分別的。
在岔路口,林重威站在韓冒劼身前,而後緩緩跪下:“二兄,此一別,山高水長,你我兄弟若是不能活着想見,那就相約九泉,不見不散。”
韓冒劼紅了眼圈,要扶林重威起身,但林重威還是堅持了叩首之後,才起身。兩人相扶相攜,對視良久。
然後相視朗然而笑,彼此相擁,有同時抬起手捶了捶對方的後背,便又鬆開,同時躍上了馬背。
騎在馬上了,一個笑着說:“二兄,長路漫漫,一路珍重。”
一個笑着回:“三弟,天寒地凍,此去保重。”
珍重!
保重!
一聲聲珍重,一句句保重,岔路口就在眼前,該分別了。兩相視一笑,而後同時揚鞭催馬,一南一北,背馳而去。
文昭帝站在原地,緩緩跪下,深深一禮,久久不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