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港(上)

第一章 逃港(上)

天空很藍,天邊飄着幾朵白sè的雲絲,白花花的有些炙熱灼人。

天底下是一片荒蕪的田野,拋荒的土地上,大片綠sè的蒿草像波浪一樣搖擺起伏,其間,一條寬不過五米的“簡易”公路筆直通向遠方。

路面上,人cháo涌動。

一群群年輕人穿着軍綠sè的服裝,衣服上沾滿泥巴污漬,胸前佩戴着領袖像章,手挽着手,洶湧向前。

他們的臉上有興奮、又驚惶,很多人的手上還緊緊攥着一根木棍,眼神狂熱地望着前方,嘴巴里發出尖銳高亢的口號——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

路邊的荒草叢中,一個同樣穿着綠軍裝,相貌俊朗,皮膚微黑的年輕人躺在地上,濃黑的睫毛突然閃了閃,眼帘緊接着閃動了幾下,才緩緩睜開。

“我在哪裏?這是通往黃泉的道路?”

宋穹滿臉迷茫。

死亡前一刻的劇烈疼痛已經消失,只有頭部脹得厲害,昏沉沉的,身體有一種久睡之後的疏離感。眼睛也在適應了強烈的rì光后,才漸漸看清楚周圍的世界。

耳邊,傳來似曾相識的口號聲,忽遠忽近、忽高忽低。

人生就像不斷的輪迴,在他的記憶深處,似乎也有這樣的一幕,當他通過努力,登上事業的巔峰以後,沒想到死後還能再見到這個場景。

“宋穹,你醒啦,快,喝點水,我們還要追上去。”

一個身材敦實,臉膛黝黑,眼神特別明亮的小夥子,出現在宋穹的面前,將一隻盛滿水的玻璃鹽水瓶捧到他的嘴邊。

“趙國慶?”

宋穹失聲叫道,眼睛驟然瞪大。

“哎,叫這麼大聲,中氣十足,看來是沒事了,等會兒咱們就追上去,這裏距界河已經沒多遠,過了界河,對面就是倫港,曙光就在眼前——”

“界河?倫港?”

不等趙國慶說完,宋穹已經駭得臉sè大變。他手忙腳亂的從地上爬起來,因為腿腳發麻,差點又一頭栽回去,幸好趙國慶眼疾手快,伸手將他扶住。

“哎哎哎,你小子急吼吼的做什麼……”

宋穹已經聽不到趙國慶的聲音,在他眼前,那洶湧的人cháo,遠處灰sè的國防公路、黑sè的鐵絲網、紅sè的邊防哨所、白sè的界河,乃至遠方影影綽綽的高樓大廈,都異常的熟悉。

雖然,這一幕已經過去幾十年,但是在他的心裏,依舊刻骨銘心。

大逃港——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倫港憑藉zìyóu港的優勢,逐漸發展成為世界xìng的金融和航運中心,經濟社會繁榮發達;與此同時,內地的經濟則比較落後,農民勞動一天的收入只有幾毛錢,甚至連肚子都填不飽,加上接連不斷的**,很多內地人越過邊界,逃往倫港,去尋找美好的生活,史稱“大逃港”。

然而,逃港之路,並非一路坦途。

在邊界上,豎立着高高的鐵絲網,邊防戰士和民兵帶着狼犬來回巡邏,一旦被發現,就會被逮捕,然後遣送回去。

如果強闖,甚至可能遭到槍擊。

為了避開邊防守衛,逃港者經常在夜間翻山越嶺,並從大海上泅渡對岸。逃港路上,溺斃者不計其數。

宋穹那時候十六七歲,正在鄉下插隊,也曾經多次逃港。

第一次逃港時,他們被狼犬發現,宋穹被咬了一口,關了十幾天牢房,然後被押回插隊的公社。

第二次逃港,他們半夜從臨港灣下水,身上綁着鹽水瓶當救生圈,遊了半夜,游到jīng疲力竭,才看到燈光,等他們興高采烈地爬上岸,找到人家一問,才知道那裏還是臨港,他們又游回來了。

第三次,恰好碰上七九年的“五.六”大逃港,大約有六七萬人在同一天撲向界河。

不過,他們在界河邊遭到嚴陣以待的邊防戰士和民兵的驅逐,能夠逃過去的,十中無一。

宋穹和趙國慶也不例外,趙國慶還在界河邊中了一枚流彈,子彈從左胸穿過,要不是他異乎常人的身體,心臟長在右側,差點就一命嗚呼。

為了照顧趙國慶,宋穹果斷放棄逃港,一起被民兵抓住,民兵看到趙國慶受傷,才沒有繼續為難他們,直接將他們放了。

趙國慶傷愈后,他們繼續努力“逃港”,趙國慶的運氣比較好,受傷后第一次逃港,就順利成功,宋穹又一次被抓住,後來他再次選擇橫渡臨港灣,才終於成功。

想到這些前塵往事,宋穹不禁有些迷糊。

這到底是黃泉路,還是逃港路?

如果這是黃泉路,為何一幕幕都如此熟悉;如果這是逃港路……這一幕已經過去三十多年,如何又能重現?

難道說,時光倒流,他又回到那個特殊的年代?

“看到了嗎,他們正在奔向幸福的彼岸,我們可要加把勁,不能落在後面。”趙國慶扶着宋穹,一臉神往,像詩人一樣感慨說道。

宋穹轉過頭,仔細看着趙國慶,國字臉、臉上還帶着青澀,濃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正是記憶中的樣子。

趙國慶比宋穹大四歲,早幾年就下鄉插隊,逃港的歷史也更早,曾經有過十幾次的逃港經歷。

趙國慶傷愈后再度逃港,因為身體狀況不佳,他們選擇從陸上潛越,守衛哨崗的戰士已經認出他,實在看不下去,故意視而不見,才讓他成功逃港。

而他在抵達倫港以後,竟然直接找到當時的倫港首富李超人,毛遂自薦,到李家當園丁,並迅速勾搭上李家的千金、李超人的小女兒,成為李家的乘龍快婿。

更加傳奇的是,他並沒有就此享樂,而是自己創業,在倫港打出一片天空,甚至贏得“小超人”的美譽。

十幾年後,宋穹和他相遇,也是在他的大力幫助下,才得以迅速崛起。

其後,兩人相互扶持,將當年患難與共的情誼一直延續,聯手狙擊國際炒家和國內的投機客,始終不離不棄。

“國慶哥,現、現在是什麼時候?”宋穹抓住趙國慶的手臂,聲音微微發顫:“我、我是說,這是哪一年?”

“七九年啊。”趙國慶嚇了一跳,掙開手臂,伸手按在宋穹的腦門上。

“你怎麼了,沒發燒吧?”

宋穹下意識地身體後仰:“我沒事。”

宋穹盯着趙國慶,仔細打量這個“一輩子”的摯友,又轉頭向周圍看了看,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然後掐住臉頰上的肉,猛地一擰,疼得咧開嘴巴,發出一陣大笑。

一切都很真實,他沒有在做夢。

似乎,他真的重生回到七九年的逃港路上,面前就是自己的好夥伴,前面就是逃港的人群,再前方就是界河與嚴陣以待的邊防戰士。

“喂,你笑什麼,沒事咱們就快點走,前面就是界河了,可別被人搶在前面。”趙國慶看到宋穹大笑,有些莫名其妙。

宋穹突然打了個激靈,連忙止住笑,大聲道:“不能去——”

他記得前世他們在快要抵達界河的時候,與幾個隔壁大隊的知青發生衝突,他在推搡中,曾經倒地昏迷,雖然並沒有事,卻被他們搶走了自己的行包。

現在這個時候,應該就是他昏迷后剛剛醒來,位置就在距離界河不遠的地方。

如果歷史沒有改變,他們將繼續趕往界河,很快碰到邊防戰士驅逐集聚的人群,數萬逃港者頓時大亂,狼奔豚突,摔跌踩踏致傷、致殘、致死者不計其數。

趙國慶就是在混亂當中,被流彈擊中,差一點就不幸喪生。

雖然最後僥倖地活下來,但是宋穹卻不能保證,在自己穿越回來以後,那顆不長眼的流彈,還會擊中趙國慶的左胸,如果稍微偏向右側的心臟,甚至擊中腦袋、或者其他要害呢?

那一次受傷,也損傷到趙國慶的肺葉,留下終身難以治癒痼疾,每到yīn雨天,就胸悶氣喘,呼吸困難,幾次都差點死去。

如果生命都面臨危險,還談什麼豐功偉業?

不管怎麼說,前面很危險,他們不能去。就算是要逃港,也可以下一次再去。

更何況,在宋穹看來,內地即將改革開放,同樣會有很多機會,他們已經不需要再去倫港。

此外,想到那幾個隔壁長排大隊的那幾個知青,宋穹還想起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眼睛不由微微眯起,shè出一道寒光。

混亂髮生后,只有極少數的人繼續衝擊界河,或者選擇泅渡海灣。其他人有的被軍隊暫時羈押,有的無奈返回。

長排大隊那幾個知青,也被關了十幾天,在被遣返以後,大約一個月以後,再度試圖逃港。

這一次,他們依然碰壁。

在返回的路上,他們碰到兩個同樣逃港失敗的少女,竟然獸xìng大發,意圖強暴。其中一個女子xìng格剛烈,在無法逃脫的情況下,用頭撞石塊,當場死亡,另一個少女則慘遭蹂躪,不久后也自殺身亡。

這一起慘劇,原本和宋穹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這些人中,有人帶着上一次從宋穹身上搶去的行包,裏面不但有宋穹準備的一些工具,還有一本rì記。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宋穹的包被扔在現場。

另外,長排大隊這幾個知青,也有一個人的名字叫“國慶”,當時有人喊出過他的名字。

那個剛烈自殺少女的爺爺是個老革命,大動亂時期被打成右派,不久之後平反,在zhōngyāng擔任要職。女孩的兄長則下到粵海軍區擔任軍官,並開始調查妹妹的死因,僅有的線索與另一個自殺女孩留下的遺書,全都指向宋穹和趙國慶。

為了找出宋穹,給妹妹報仇,這位年輕的校官動用各種手段,給宋穹養父母的家庭帶去了極大的傷害。

雖然他並沒有採用特別激烈的手段,但養父還是因為jīng神和身體上受到的傷害,在幾個月後鬱鬱而終,夫妻感情極深的養母也在不久以後隨之而去。

而那個時候,宋穹已經在倫港,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也無法和家裏聯繫。

十幾年後,當他再度回到內地,物是人非,幾個兄妹也不肯原諒他給父母帶去的傷害,而他也必須面對陳家與趙景程聯手給予的打擊。

如果不是趙家的老爺子虎威猶存,還有趙國慶代表的倫港李家力挺,他或許根本沒有崛起的機會。

想起以往、想起含辛茹苦撫養自己長大的養父養母,宋穹禁不住身軀顫抖,眼眶中淚光隱現。

這一世,他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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