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老道
採桑別院“偏居一隅”,坐落在延綿山嶺中,層巒疊翠間,有山峰遮掩,被綠意埋藏,若不是機緣巧合能偶有三兩個迷途訪客,跌跌撞撞地來此處討上兩碗水喝,算得上門可羅雀,跟稗官野史里記載下的那“桃源”沒什麼不同。山崗上零散住着人家,山頭很大,東邊西邊山頭山坳都歸攏起來,也有將近七百戶,都耕種莊稼,養蠶繅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罕有什麼變數。
除了偶爾到官道上頭碰碰運氣,用多餘的稻穀絲線換些別的玩意兒,少見得村裏頭的農戶出去,出去了也少見人回來,見不着外頭的鶯歌燕舞,市井繁華,還住在這村裏的人家倒都秉性單純,覺得吃得飽飯,穿得暖衣,便是天底下一等一富足的人家,活在這裏,沒有追求自然也沒有煩惱,只是連看得頗為透徹的瀕湖子也很難評價這種生活,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
跟君山府北嶺縣相連的官道上,一老一少緩步走着,不急不躁,不時停下腳步,看一看晨光在遠山處湧現,天地一片蒼翠。
前頭走着的灰發老頭,穿一身黑白間雜的道家裝束,不帶道冠,腳上穿白襪,套着雙樣式古老的木屐,腰帶上繫着個叮鈴作響的道家鈴鐺,手上拿一桿黑質幡子,上書“樂天知命”四個大字,字寫得極為潦草,不是草書經絡,更像是胡亂寫就的,“樂”字寫得極大,“知”字寫得極小,“天”字寫得又矮又扁,“命”字更是半點不循規蹈矩,直接架在知字頭上,字形上頭尖尖直把天字下頭一橫頂穿了過去,鬼畫符似的。如此算命先生,倒令人生不出“算上一卦”的心思。
“這下頭山坳里跟別的地方不太一樣,多了些,嗯……,有一種冥冥中“渾然天成,返璞歸真”的感覺,我估摸着咱們要尋的那位就在這裏頭,清歡,也走了兩個時辰了,走累了吧?”
道袍老頭模樣衰朽,可聲音裏頭卻顯得中氣十足,除了那緩慢語調透着些滄桑,很難相信這聲音出自一位看着年歲極大的老者。
“不累不累,就是……師父,你說的那位仙人,會住在這種山溝溝裏頭嗎?師父,你說這位醫仙比師父您都厲害,不該住在比咱們天問山更好的地方嗎?這山溝裏頭仙氣貧瘠淡薄,比天問山差得遠了,這方天地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孕育出一株上品仙草,那位仙人就住在這種地方?”
老道身後,探出一個水靈靈的腦袋,少女模樣,年歲不大,臉頰紅撲撲的透着細膩水嫩,更透着幾分青澀單純,頭髮分股,盤着垂鬟分肖髻,一襲青色薄衣,外罩件靛藍的披肩,臉上沒什麼表情,卻從五官里天然勾勒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任誰見了都得在心底悶聲發句牢騷,說上句“這樣的美人胚子,不知以後要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被老道喚做清歡的青衣少女斜了斜身子,好不容易空出一隻手來,指了指下頭迎着朝陽冒着炊煙的幾處地方,沖老人問了這句。她手裏捧着大大小小十幾枚捲筒,高的足有她身軀一半高了,捧在懷裏,剛好搭在耳邊,看起來頗有反差之感。捲筒大多殘破不堪,隱隱透着裏頭泛着黃色的古老紙卷,也有幾枚則看起來頗是貴重,用銀絲工整系好,垂着流蘇,捲筒上還寫着看起來頗為玄妙的文字,跟大欒所用的官方文字有些相似。
少女盯着這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山林,眨了眨眼睛。她自幼長在天問仙境,仙氣富足之地,自然不能理解,為何一位連師父談及名號時都要低頭以示尊敬的臨仙人,甚至是醫道首仙,要住在如此俗氣的地方,醫道醫道,用丹用藥始終是醫道裏頭精華的部分,可無論丹和葯,天材地寶才是醫道關鍵,因為玄修淬鍊五臟六腑,仙人體內更是有宿衛仙氣,凡葯對仙人甚至修士的功效都會大打折扣,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如此仙氣瘠薄的不毛之地,對於醫仙這個分量極重的名頭頗是一番侮辱。
道袍老頭子笑了一聲,笑聲卻像是一聲輕咳,把幡旗立在崖旁,盯着那縷自然林木里升騰的煙火氣,緩緩開口道:
“清歡,你心思單純,涉世未深,像一張白紙,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短處。天道有常而世事無常,世間的道理是人的道理,因為沾染了人,所以並非是一成不變的,這些道理因人而異,也因事而異,你要用眼去瞧,用心記住。凡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的道理,大多沾染了佛家所謂執着有我的‘邪見’,看似道理透徹,念頭通達,可有人聽起來如獲至寶,有人聽起來卻不屑一顧,實際聽者說者都是執着五蘊心識的成見,落了下乘,故聽人道理要兼聽兼信,同人講道理也不可信誓旦旦,自以為是何等的遠見卓識,灼灼真理。”
少女嘀咕了半天,沒明白自己這師父又在故作什麼玄虛,掂了掂懷裏那堆畫卷,換了個舒服的位置,開口道:
“那為什麼不能拋棄自己的‘邪見’去聽別人的道理呢?”
老道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腦門,說道:
“若能摒棄邪見,緣何不成佛陀?”
清歡斜抬起頭,想了半天,有些嫌棄似地說道:
“師父……,你就是個道士,吹牛發癲也該是得道成仙,嘴裏念的是‘無量天尊’,又不是‘阿彌陀佛’,哪裏能成得了佛陀?”
“啊?哈哈哈!”
老道爽快笑了兩聲,沒有回答少女這話,嘴裏像嘀咕着:
“佛?佛有什麼好成的呢?”
這話混着笑聲里,清歡都不太確定老道士說的到底是些什麼,皺起眉頭,又開口問道:
“師父……,那照你的‘邪見’來說,這位臨仙人為何要住在這座破破爛爛山村裏頭,是什麼樣的道理?”
老道邁開步子沿着黃泥小路邁步下去,身後的銅鈴又有靈似響了兩聲便消停下去,清歡趕忙騰出一隻手來,把身上搭着的披肩拉了了,又緊了緊合圍的臂膀,牢牢把前頭滿噹噹的捲筒抱上,跟着老道士走上小路。
“清歡,其實你眼裏的破破爛爛才是人間,至於來尋的這位住在這山村裏的道理嘛!這道理就是沒有道理。”
清歡的小腦袋從那小山堆高的紙筒子後頭偏出來,像是側枝上長出一束粉嫩桃花,嗔怪喝道:
“師父!你可就我這麼一個徒弟,再成天這麼有話不好好說,雲裏霧裏的故弄玄虛,明天我就叛出師門!去問劍宗學劍去,問劍峰的那幾個老阿姨天天就來忽悠我,說我劍道天賦驚人,若能學劍,將來能壓制劍冢三十年了,要不是清歡……清歡可憐師父,我早就跟讓師父你……讓你老人家,咋說的,守…守寡?”
老道士敞開笑了一陣,笑聲爽朗,頗像個雄壯魁梧的漢子,腳步也曾沒停下,仔仔細細地看起周邊長勢喜人的莊稼麥田,看着清歡每隔幾息便晃動一下,不斷掂着手裏頭的畫卷,才使這“小山堆”不往低下墜,看起來頗是滑稽,俯下身子和藹問道:
“沉嗎?”
“師父,倒也……不怎麼沉!”
老道士“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平復下了一陣才開口說道:
“清歡,並非是故弄玄虛,而是因為這道理本來就是虛的。依着為師的邪見,這天底下人之差別千般萬種,長相之差,天賦之差,可大體上卻只有三道鴻溝,一道嘛,是仙凡之別,修為的差距實際上是人之個體能否掌握自己命運的關鍵,當登臨仙人境界,某種程度上人的意志行為便得了一分有限的自由;二嘛,是貴賤之別,人不是作為獨立的個體活着,也要依託於他人苟延殘喘,貴賤之論並非人格高低存異,而是對其他人的利用和掌握,王侯將相藉助朝廷法制和其背後所代表的王權,富商巨賈依託於世俗財富,世族宗門憑仗着身後與王權的相互影響和那些有着難以匹敵力量的仙人,他們通過已經擁有的資源去攫取掌握所謂‘貧賤’之人不能掌握的資源,故能為其他人所不能為,並能長盛不衰,延續下去。小清歡,這便是你覺得咱們要尋的這位臨仙人,該住在比咱們那天問山還要氣派玄妙的人間仙境的緣故。已經越過第一重鴻溝的那些仙人,往往都不會是孤家寡人,憑藉自身實力與擁有第二重鴻溝的‘尊貴’之人相互利用,完成對資源的佔有和攫取,這便是大多數仙人在做,也能夠做的事情。”
清歡步子小,可也緊趕慢趕跟上了老道士的步伐,聽了自個兒師父講的這些道理,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
“師父,你這說的……我沒明白,不過好像還是廢話。”
老道士乾淨利落地說道:
“清歡,莫急嘛,這第三道鴻溝嘛,便是觀念之別,這點說來便簡單了,人的想法難以窺測,連天機一道也算不出來,可便是這觀念差別,卻是三道鴻溝里最深的那道溝壑。心分善惡,且這份善惡很難通過身份,外表甚至表面上的所作所為來評判觀察,人有百態,不一而足,故世間也有散盡家財的富戶,為百姓謀福祉的清官,當然,自然也有覺得‘仙人’亦是‘人’,與庶民百姓感同身受,甚至‘融為一體’的仙人,他們或許覺得那兩道鴻溝本就不該存在,仙力並不是為自身攫取利益的工具。人的許多想法觀念很難分出對錯,可卻天差地別,難以琢磨,這是人之‘可怕’的根由,也是人之‘偉大’的來源。”
清歡還是不能領會,張了張嘴,詢問道:
“所以師父,咱們來找的仙人……就是這樣一個……嗯,傻子?”
“傻子嗎?哈哈哈,清歡,你這話可別當著面說,師父我可丟不起這人!”
老道士又笑了兩聲,覺得自己這徒弟實在是有些“可愛”,苦笑着搖了搖頭,指了指遠山梯田裏一列一列的茶樹,清澈碧綠,令人心曠神怡,欣慰道:
“大秦新啟十六年,欒朝武定十七年,多好的年份!五龍治水,兩牛耕田,風調雨順,珉徽兩州及易水之南大部自立夏之始布雲行雨,至寒露之前還有四場大雨,雨氣充沛,降水均勻,若能修好水利,善用雨水澆灌,仔細耕種,若無人禍,人間今年會是豐年……清歡,瀕湖還挺會挑地方,這山谷坳地坐落方位極好,為師方才隨手算了算,今年在此地耕種的百姓或憑藉作物收成,獲一筆意外之財。”
清歡“哦”了一聲,點頭應了,並沒把這話放在心上,自己這位看起來頗不正經的師父,暗地裏可是“天問山”山主,天思問劍宗天思一脈的脈主,當世窺測天道變化最為厲害的幾位仙人之一。雖說如今說天問山,大多時提起都是指代另一支“問劍一脈”,西秦除劍冢之外的另一處劍道聖地,天思一脈眼下不復從前輝煌,成了空殼子,香火不繼,傳承凋零,可好歹師父也繼承了此脈數千年積攢,大小二十餘位仙人的底蘊,但凡是師父嘴裏頭說出來的,基本上大差不差,她都習以為常了。可即便如此,靠着這田地裏頭種下的凡物還能發怎樣的財?便是莊稼上滿穗結出來的是銀粒子,都沒有天問山那座“去天三尺”的撫頂峰上隨意採摘下一草一木金貴,看不上眼,自然也就生不出好奇。
兩人沿着小路緩緩走着,清歡給那牆一般高高的捲筒遮住視線,只能順着縫隙盯着前頭師父腳上那雙“不合規矩”的木屐,就這麼搖搖晃晃的走着,走了不遠,就覺得四周春風突兀地暖和起來,自個兒師父那身後繫着的鈴鐺止不住的歡騰起來。
一聲有些溫暖,帶着幾分人情味道的老者聲音在前頭楊樹蔭下響了起來。
“走的夠深了,思衍,就在此處止步。”
老道士撫過躁動的鈴鐺,遙遙同前頭人影施了一禮,開口道:
“久未得見,瀕湖,不知你那本要窮舉天下藥材之藥性藥理的巨著可已定稿?”
瀕湖子並不答問,自顧自淡淡道:
“‘天道有常’思衍,九年前那次的浮沉仙會上,松問真人與眾位定下的規矩,我記得南楚巫覡一脈的方相公,西秦的東王殿下和幾家隱世宗族的執掌者可都是首肯了的,不會想要當著瀕湖的面犯禁吧。”
少女覺得這聲音聽上去雖然滄桑,一本正經的嚴厲里隱隱又透着幾分柔和,雖語氣嚴厲,可讓人一聽便莫名覺得心頭暢快,心裏頗是好奇,費力氣制住捲筒不像兩邊倒去,偏頭往面前儘力去探,才在捲筒的夾縫裏見着面對自己站着位穿淺藍色秋衣的老者,面容和藹,負手而立,沒有西秦拜山的那些宗門仙人跟世家巨擘氣勢驚人,看着平平無奇,不過有了老道先前灌輸的觀念,在清歡眼裏看起來,這不算太老的老頭也算仙風道骨,讓人心生敬意。
木屐老道士笑了一聲,只有表示尊敬或鄭重時,其他仙人才會以仙號代指其他仙人,瀕湖先生這麼喚自己,看來對自己的“貿然來訪”頗感不快,想到此處,卻又笑了兩聲。清歡長年累月跟自己這師父呆在一塊,倒覺得自家師父這聲笑倒並非敷衍客氣,反倒頗是真誠開心。
“瀕湖,九年前匆匆一別,沒想到天南地北,迢迢山水,遠眺都難窮盡,人生亦如輕塵棲弱草,世事難料,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一面,當真是人生多僥倖!”
瀕湖子認真盯着面前道士的面容,沒有動作,沉默了良久才道:
“場面話就少說吧,你也知道我不受用。思衍,你比多年前看起來老去了不少……,問鏡郡天問山距我大欒珉州君山得有近一萬餘里,又隔着兩國邊界,跋涉辛苦,雖說遠來是客,可我瀕湖只能招待不周了,松問真人跟裳青他們有言在先,此事干係重大,有什麼話便在這裏說吧。”
瀕湖子一直擱在身後的右手朝面前輕輕一揮,清歡抱着的沉重捲筒便靈動地漂浮起來,在少女腳旁工整的排列好,失了負擔,清歡頓感輕鬆不少,朝瀕湖子恭敬行了禮數。
思衍沖瀕湖子略帶感激地點了點頭,說道:
“瀕湖,倒莫怪我如何使喚徒弟,我把我那‘天問山’里珍藏多年的古書仙卷盡皆搬來了,我不碰這些畫卷的緣故,你應該也知道……。因果之間的關係縹緲複雜,並非簡單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牽扯的天道因果太多,既然要用這些畫卷,還是小心謹慎着些吧。”
瀕湖子面如古井,毫無波瀾,又平淡地開口:
“怎麼?思衍,你還是想要窺測天機因果?你應該知道,所有《麒麟望仙榜》上的天驕俱不得由天道一脈仙人探尋因果,南佑黎更是松問真人列在名錄榜首幾位的存在,你開創的那門天機法門已經讓許多人不滿了,不安心在天問山獃著,今日貿然來訪,是覺得李某人垂垂老矣,想跟我在珉州動動手?”
思衍搖了搖頭,沉下聲音開口道:
“瀕湖,你雖是醫道仙人,可手持醫道道寶‘神農蘊葯懸壺’,又被《浮沉仙榜》列作臨仙人之位,雖然我感覺得出來,先生體內仙力較九年前已差了許多,恐怕也要經歷’仙人隕‘了,雖然如此,我所掌握的神通道法也並非能助我克敵制勝的法門,這份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不覺得能勝過你。”
思衍頓了一頓,表情鄭重下來,盯着瀕湖子略微泛着光彩的眼眸緩緩開口:
“此次我來,並非是為了犯禁而來,我勘破天機太多,也要步抑揚閣那位老閣主的後塵了,沒有足夠壽元能探尋像南佑黎這樣絕代天驕的可能性,如今北荒大勢傾軋人族在即,我思衍不會做背棄家國,背棄人族的事情,既然松問真人,瀕湖,這點信任,我希望你能給我。”
瀕湖子沉默了良久,還是點了點頭,開口道:
“說明來意吧,思衍,我不趕你,可話若是不說清楚,我還是只能請你回西秦去。”
思衍微微躬身答謝,也不掖着藏着,幽幽開口道:
“瀕湖,九年前浮沉仙會上,松問真人‘因勢利導,順其自然’的提議雖有天窮書院葉院主跟南楚巫山方相公的支持,可並非所有人都覺得此事穩妥,畢竟把秦欒楚三國乃至人族的危亡寄託於看不清局勢的所謂未來天驕,期待着有人能力挽狂瀾,在許多仙人看來無異於自尋死路,江湖上不少隱世的家族宗門已有動作,若無意外,瀕湖,風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