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將離(一)
君山府是珉州的大府,有着珉徽兩州多山地貌里少見的寬廣平原,河流從橫交錯,湖泊星羅棋佈,適宜農事。
沿着江面往北面走上不遠,過了翰江再北,約莫二百里地便是易水所分三江交匯之地,“中南第一府”,珉州首府所在的卻月府,易水分流的那支翰江也自君山府中穿流而過,江面寬闊,能行多桅的舟船,算是沾了往來便利的光,人煙阜盛,市井喧鬧,又臨着那座頗具盛名的君山不遠,以“刀”為兵的玄修者都喜來君山“朝聖”,久而久之這君山府城也跟着富庶起來,自梁代立城以來便算是頗為繁華的地界。
雖說知道瀕湖先生就在山南縣裏,可欒安寧三人還是頗費了一番功夫找尋,大欒府縣制度承襲齊代一脈,凡縣戶千戶以上置鄉,山南縣佔地不大,可人口甚是稠密,足有近十萬戶人家,除縣城外有十三個鄉,按着欒平易書信里寫的地址,三人只在縣城邊角找見一家落了鎖的蕭條藥鋪,東問西問才找街坊鄰居問清楚了狀況,只說這位“老郎中”幾天前關了鋪子,回鄉下老家去了。
問具體位置,縣城裏扯閑天的大伯大娘們東一句西一句,總沒個准信,只說沿着鄉間小路走,遙遙的山坳下頭就能看見,讓“老郎中”診病的時候聽他說起過。連住在藥鋪旁,素來跟瀕湖先生認識的幾位私塾先生也說不出個確切的走法,只能說個大致方位,找還是得欒安寧他們自己找,反正就在某個山底下的犄角旮旯里。
兜兜轉轉又走了大半天山路,順着蜿蜒曲折山路走到半山腰,直到快到半晚,日頭跟白雲一起沉沒的山坳裏頭,站在山腰處往下望,遠遠看見山坳底下分了幾層,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寬敞平坦的地界,兩側山壁向下延伸着直到被樹枝掩着的深谷,鬱鬱蔥蔥長滿草木,竹籬笆里似乎立着一幾間土坯蓋的矮房,欒安寧遠遠聞到空氣里飄來淡淡的中藥香味,混在一股濃烈卻帶着微微酸苦的油菜花香里。他知道算是找對了地方,瀕湖先生身上總會有一種清雅的藥材香氣,畢竟浸淫醫道幾十載,身上染上微微的葯香味也是自然,按自己小時候聽來的瀕湖子自嘲的玩笑話來說,“葯腌入味了”。
沿着淹沒在新草里的陡峭山路下到坳里,到平台處卻豁然開朗一般寬敞起來,兩側大片的土地里種着粟和油菜,粟苗出得很高,長勢喜人,沒拔節孕穗,綠油油地迎着跳脫地春風,珉州不似雲州那般炎熱,暮春的風裏頭還是有微微陰冷,漸漸響起來蟬聲也不太響亮,油菜花總要晚上更南邊半個多月才開,這晚春四月了,兩邊的油菜花才放得正好,像是田野里鋪着大片大片的黃金,招惹着黃白兩色的淡雅蝴蝶。
老牛乏了,也餓了,見了道旁雜生的幾株苜蓿草便走不動道了,跟見了什麼山珍海味一樣,低垂着頭細嚼慢咽,任南佑黎推搡,也只低聲哞叫兩聲,牛蹄穩着不動,南佑黎有些無奈,老牛不走,總不能動用玄力逼着它走吧,扭頭苦笑道:
“撿來的,安寧,這老牛見着吃的就不動了,咱們肚子裏還餓着呢!沒辦法,只能等着了。”
欒安寧撐起身子,下了車,拿起小燕奴大傷未愈那段日子裏用的梨木拐杖,斜支着身子,沖南佑黎笑道:
“佑黎,你也別急,反正也是見瀕湖先生,算算年紀,長輩裏面只有許久沒來府里的那位念家老爺子比瀕湖先生年紀大些了,坐着牛車去倒也不恭敬,不如安安心心走過去見。”
欒安寧輕嗅着空氣里混雜着的各種清香,俯身取了一把泥土,放在指頭間揉搓了兩下,輕聲道:
“不過佑黎,咱們見過的那麼多有名的仙人長輩里,數瀕湖先生性子最溫良,也最沒仙人的派頭,不像葉伯伯那麼洒脫神秘,也不像在冀州見到那位南楚仙人那般我行我素,作為醫道首仙卻有治無類,上替陛下診病,下替貧苦百姓治疾,你想要經歷江湖裏那些恩恩怨怨,風風雨雨,恐怕並不實際,可不入江湖闖蕩,那些天材地寶甚至神兵利器,這些獨一無二的機緣,你若不入江湖裏找尋,可都不會自己送到佑黎你手上來的。”
南佑黎把單手倒持着微雨燕的劍鞘,擔在肩上,一隻手拿過牛韁繩,系在旁邊一棵高樹上,爽朗開口道:
“我無所謂,反正是給安寧你治病最要緊,葉伯伯不是常說,行是造化,坐也是造化嗎?無非是三四個月,再不濟一兩年,江湖上機緣多則多矣,我南佑黎倒有這個自信讓他們先跑兩步,等你養好了身體跟我和撿來的一塊闖蕩江湖。我是立志做大俠,又不是做孤家寡人,少了你這麼個兄弟,到時候我轟轟烈烈做出一番功績的時候,還沒個人誇我,那句話咋說來着,富貴……額,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對吧,少了跟你吹牛皮,難道天天聽撿來的的譏諷?別人我還真看不上,我得壓安寧你一頭才顯得厲害嘛。”
小燕奴也明白南佑黎那話語下頭的意思,都沒出聲,轉頭去撥弄路旁的野草野花。欒安寧略帶感激地點了點頭,抬起手,讓攥在手心的泥土順着掌紋緩緩落下,看着掌里還粘着幾粒暗紅色的土粒子,開口道:
“這裏土壤粘重緊實,水分很多,不像京城冀州那邊土裏乾燥,跟珉州多雨的氣候有點關係,不過齊人所編《深耕要法》上曾提過,珉州地界土壤種類很多,臨近翰江那邊的土壤肥沃,被珉州醫道世家重金租來種些珍稀藥材,君山府這邊的紅壤反倒不適宜於耕種,哪怕是改旱田為水田,種下稻米也只能一年一熟,不過我看着穀物和油菜花卻長勢喜人。”
南佑黎也俯下身子拾起一把泥土,仔細地看了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沉默間卻見右側油菜花前頭地那小半畝稻田裏直起來一個拎着鋤頭的蒼老身影,開口道:
“這一片土壤是紅壤,不利於植物生長,像玄修之人仰仗天賦,裳青評定的孤絕上凡四類天賦雖聽着不舒服,可也有他的道理,天道不公,卻也公平,玄修一道,天賦的確不容忽視。而對於事農之人來說,土地的好壞就是他們的‘天賦’,一年只要不大旱大澇以致顆粒無收,刮颳風,下下雨倒也無關緊要,風調雨順也只是錦上添花,能不能有收成,根本還是落在土地。這片土地在太祖皇帝立國清丈土地時定為下三品,可多年來深耕易耨,以客土法改善土地,經年累月,這再怎樣的不毛之地里,也還是能種出莊稼的。”
欒安寧見了這面容和善,穿着普通農家粗糲衣物的老者,忙微微躬身,恭敬地喊了句:
“瀕湖先生,久疏問候,父王讓我向先生問好,先生最近身體怎樣?”
小燕奴也忙放下道旁淡雅的野花,站起身子,跟着欒安寧一起喊了聲“瀕湖先生好”,南佑黎只抱着劍,微微頷首。
頭上戴着頂還算整潔的斗笠,粗麻窄袖,短褲光腳,左手持一把鋤頭,右手抓幾根連着根莖的稗草,老農打扮的瀕湖子倒沒有半點違和,或者說這位名動天下的醫道臨仙人本就把自己當做一位躬耕的農戶,若是杵在春種秋收的水田裏,任誰也看不出這是一位站在生靈之巔的臨仙人。
把稻田裏拔出的雜草丟在隴上,瀕湖子三步兩步光着腳攀上了田壟,步履輕快,身手矯健,雖說登臨散仙之人壽命都勝過常人,活到百歲也並非稀奇,只是年近黃昏,再怎麼龍精虎猛,舉手投足間多半還帶着些沉沉暮氣,瀕湖子身上卻全然沒有,若不是頭頂盤起雪球似的髮髻,很難看出這是一位老人。
作為醫道仙人,過了花甲之年未歷仙人隕而跌破仙榜,反而高高在上列在臨仙人之列,足以見得醫術高超。
“誒,小燕奴好!好久沒見,小姑娘長得愈髮漂亮,愈發亭亭玉立了!”
“沒有沒有,倒是先生越來越年輕了!”
老農淡笑着先應了小燕奴的寒暄,走到路旁,拎起藏在草垛里的草鞋,丟在道上,把沾着泥水的雙腳捅了進去,又在雜草了把手上的污泥捋了乾淨,捻一把頜下幾寸長的鬍鬚,瀕湖子一臉溫和地笑了笑,沖欒安寧道:
“安寧,回頭多謝燕王殿下挂念,我這把老骨頭較前些年府上拜會的時候差了不少,這衰老可是無葯可治的頑疾,不過一時半會估計還見不得閻王,倒是小安寧,你看着這氣色愈發差了,這些日子頗是辛苦。”
欒安寧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自己身體什麼狀況他還是清楚的,只低頭尷尬笑笑,南佑黎倒依舊是那不拘禮數的熊孩子性子,也不寒暄,開口問道:
“葯老頭,你這都臨仙人了,怎麼還自己親自在水田裏拔草?用仙力不是更方便?來的時候見了那個南楚臨仙人,從南楚至冀州近五千餘里要不了一個時辰,葯老頭,你也是站在仙人之巔的臨仙人,按理說不會連水田裏除草的本事都沒有啊,何必這個耗這個功夫?”
欒安寧撇了撇嘴,剛想言語,讓瀕湖子擺了擺手止住,依舊微風拂面,沖南佑黎笑了笑,卻不回答,頓了片刻才眯着眼睛輕聲細語道:
“佑黎這樣子我倒是更喜歡些,說實話,你們幾個小輩叫我老頭便行,不必拘泥些什麼禮數,我跟懷玉、王爺認識也有十好幾年了,你們幾個小子身份尊貴,葯老頭這個稱呼就挺好,就挺好,安寧你老這麼叫我瀕湖先生,連號帶着尊稱的總讓我感覺有些生疏,最不濟就單叫一聲先生吧。”
“好的先生。”
整理好了衣服,粗衣老者滿意地看看了田裏青青的稻苗,把鋤頭擔上肩膀,指了指遠處籬笆裏頭的小屋子,沖幾個小輩開口道:
“算了算日子,今天天氣不錯,就煮了你們幾個小子的飯,燉了幾碗土菜,山路多波折,一路辛苦,先回家吃飯吧,再晚上一陣子,估計灶上的鍋巴都要焦了。”
麻衣老農也沒等眾人回話,自顧自領頭走了兩步,又回頭交代道:
“牛就系在路旁吧,我這小院左近大概是沒賊的。我已經和王爺跟懷玉通過氣了,至少在秋天之前你們這幾個小子都得跟着老頭子行醫賣葯,我看我估的時間還是短了點,安寧這身體狀況看上去比我想的還要差上一些,估計年底之前你們這三個小鬼都得跟着我在江南江北兩邊走動了。”
欒安寧跟南佑黎、小燕奴互通了個眼神,也挺起梨木杖子緊跟着瀕湖子前行的身形,幾人在還算寬敞的鄉道上走着,除了正前方遠處那座略微不同的院子,這山坳下頭,田地盡頭還住着別的人家,夕陽西沉,晚霞下頭揚着幾縷青煙。
“在後院西坡白芍花盛開之前,你們幾個小子應該都會呆在我這別院裏,裳青也跟我交代過,要多帶你們出去闖蕩,不要老是囿在家裏,不過月底之前我這採桑別院裏的確幾件緊要事情要忙,安寧身體也需要安心靜養一段日子,不過時間也不長了,估摸着只會呆上一個多月,你們就當是過過田園生活,這種生活你們幾個小子倒難經歷,也看看那些隱士們追求的究竟是什麼神仙日子。之後會過易水到徽州北部諸府再饒道向州轉回珉州來,今年立春雨水多,木氣富足,徽州北部跟向州的崇山峻岭連成一線,懸崖絕壁間估計也多生仙藥,過幾個月怕是少不了跟老頭子到山裏噹噹採藥郎。”
欒安寧心情極好,身體也輕快了一些,不再如何依仗拐杖,梨木拐杖只略微點在鬆軟泥土上便邁一步,微微躬身答道:
“做先生的採藥郎,倒是個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差事,我跟小燕奴先生倒不必擔心,佑黎那邊估計拿着劍成天對着空氣揮劍八成會煩悶一些,不過我跟他說過這些,他既然有讓別人‘笨鳥先飛’的傲氣,自然也能忍下來的。”
欒安寧笑着看向南佑黎,瀕湖子聽了這話,略微頓了一步,捋了捋擔在背上的幾根不太安分的白髮,轉身笑道:
“怎麼?在我這兒採藥煮葯,或經營藥鋪,診治病人就不是一樁機緣嗎?”
“倒也……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感覺老是做這些事情,離江湖遠了。”
南佑黎撓撓頭直率答道,瀕湖子笑了笑,也點了點頭,邁開步子往前頭走去,一邊輕聲開口道:
“功法招式甚至法寶利器的確是不小的機緣,爾虞我詐,恩恩怨怨里的生死磨礪也能幫助修行,倒也能稱得上機緣,不過醫道而言,上者醫心,下者醫病,一道通則百道通,玄道也是如此,修心又何嘗不是一種機緣。”
略微沉吟,那木籬笆前的竹門已經相隔不遠,瀕湖子又輕輕說道:
“至於江湖……,江湖遠嗎?不過,放心吧,醫道不同於別道,許多東西都落在身體實處,哪怕是登臨散仙境界,終究是人非仙,來我這診病的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等出了君山府,這日子倒也不會像你們想的那麼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