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聲無息的 他走了(下)
不多時,原圖送來,周晨就和桌邊的其它同行一樣,緊張的工作起來,膚色、眼角的細紋、眼袋、法令紋、頸紋、手紋、前胸、肩膀、膝蓋、腿長這些都不是問題,畢竟是每次都要修。
只是,為什麼在這樣冷,相當於臉上時刻在敷着冰袋的天氣里,臉上還是這麼腫脹?
是昨晚熬夜太遲還是今天喝水太多,又或者是最近打了針還是之前的填充物有些不受拘束?
總之,他恨死了醫美!
現階段,越來越多的明星選擇醫美,有些好像一做就做上了癮,這無疑給周晨他們額外添加了很多難度。
看着生圖裏的那張越細看越讓人不適的臉,這些年來,吐啊吐的已經吐習慣的他,毫無波瀾的在手繪板上不停的畫著,一個個部位,就在他的手下向完美過渡着。
等前面的明星老闆們高端大氣的盛會結束,他們這些空有百萬P圖師虛名的苦B打工男,也先後交出了自己的答卷,之後一個個的,都四仰八叉的歪在椅子上,全沒個人樣。
熊婧鑫拿着周晨修完的圖看了好幾分鐘,精修過的圖,誰見了都得眼前一亮,誰見了都得不由自主的誇一聲真漂亮,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皺着眉看了周晨一眼,就這樣?我很失望,
她又看了看金勞,時間來不及,算了,湊合著用吧,
走出去兩步,又轉身撂下一句,還得回工作室,一會我們開個會,
我車丟在半路
我們的車坐不下,你自己打車。
周晨明白,真正的理由,應該是自己不配吧,自己這樣的人,不配跟那樣星光熠熠的人坐在同一輛車上。
是的,我不配,我也不想配。
打車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周晨在車上眯了二十多分鐘,抵達工作室時,果然還有好幾個也在加班,宣傳部的幾個同事正在電腦前忙碌,周晨熟悉他們此時的工作,附上P過的照片后,除了艷壓,還是艷壓。
他們平面設計部的三個人中的那兩位,吳天成和范琨也都在,正在電腦上瀏覽今晚這場盛會相關新聞的吳天成見周晨背着包進來,笑了一下,麻煩你了周哥。
周晨點了點頭,懶得回應他一個笑容。
他今天被臨時抓包,就是因為這位。
吳天成進工作室一年多,一直覬覦周晨的職位,今天這場活動的工作,就是他主動要求的。
下午的時候,在離美術館的活動現場三公里的酒店裏走廊上的照片,就是他負責修,因為最後的結果,他們服務的那位小花和熊婧鑫都不滿意,才臨時又把周晨抽了過去。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周晨坐在這個工作勞累了上千個日夜的格子間裏,真沒有一絲的留戀。
本能告訴他,如果再呆在這裏,自己的人生,可能都不會再有另一個上千個日夜。
想到一個多星期後就要從這裏離職,他就像翻身農奴得解放一樣,無比的歡欣。
也就放鬆了不到五分鐘,熊婧鑫腳步匆匆的走進來,面帶喜色,先在宣傳部那邊呆了一會,應該是交待了一些事,然後朝他們這邊走來,辛苦了,周晨,
周晨一聽這話,心裏頓時一沉,果然,熊婧鑫拍了拍手,天成,范琨,你們倆也過來,
熊姐,有什麼喜事?手上功夫不行,嘴上會來事的范琨馬上問。
我們和熊婧鑫說出了一位一線女星的名字,在場內拍到了合影,
吳天成也馬上捧哏,以老闆的人氣,以後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明星找她合影,
周晨低頭喝水,難道只有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宣傳那邊的意思是,來姐妹情深,熊婧鑫言簡意賅的說。
周晨心說,果然,這個圈子裏,他娘的就是這樣無風起浪,一個蛋,就是沒縫,只要你足夠紅,那也會落不少蒼蠅。
他們工作室的這位明星,和合影的那位,只是出道年齡相近,並在幾年前的一部戲裏有過一兩場的對手戲而已,哪來的姐妹情深?
這個圈子裏,又哪來的姐妹?
不過是蹭熱度而已。
照片在這裏,一早宣傳那邊就會發力,所以你們晚上再辛苦辛苦啊,一定要滿足宣傳那邊的要求,忙過今晚,我給你們放幾天假,仟韆仦哾
過了今晚放假,還幾天?
再有三天就聖誕,你能給我們放假?
熊婧鑫還特意問了周晨一句,周晨,沒問題吧,
周晨知道她其實不在乎是不是有問題,這只是她在緊急的情況下惺惺作態的關心一下而已。
都要修嗎?他問。
姐妹情深,當然都要修,熊婧鑫說著,可以叫外賣啊,公司報銷,
一、二、三周晨在心裏還沒數到五,那邊果然停住腳步,又轉頭說,那邊不修的也留一版。
周晨已經開始工作,這就是娛樂圈,生產的作品都是宣揚真善美,但內里,呵呵,呵呵想這些沒用的幹什麼,努力賺錢才是正經。
和背景簡單的紅毯圖相比,場內拍攝到的這張圖,P的難度完全可以說上升了至少一個數量級,不但是兩個人,背景也複雜了太多,又站在對修圖很不友好的台階上,完全沒辦法取巧,只能花時間一點一點的磨。
專業修圖這麼多年,周晨已經習慣了一坐下來就心無旁騖,其它人可不一樣,才過去半個小時,前台的小姑娘就蹦蹦跳跳的走過來,然後吳天成又來跟周晨打招呼,周哥,你忙了一天,應該早餓了,我和小雨去買外賣,你想吃什麼?
我不吃。周晨只想着早點幹完早點回家。
有幾分姿色的前台姑娘馬上說,那我們先去看看,見到什麼好吃的再跟周哥電話商量,她拉着吳天成,走吧,
周哥,我們走了,
周晨都沒空揮手,只是點了點頭。
吳天成之所以敢這樣,不是因為他和工作室的老闆,也就是他們服務的那位明星有什麼關係,或者是和熊婧鑫有什麼關係。
但她的准女友,也就是那位前台的小姑娘,是熊婧鑫極其喜歡的堂侄女。
所以他才有底氣不在乎周晨。
不一會,另一位范琨也和周晨打招呼,周哥,我去宣傳那邊看看,
這一位,確實和工作室的老闆有關係,他是那位明星的表親,雖然有點遠,但之前兩家來往不少,真說起來,比前台的小雨姑娘底氣還足。
是的,周晨所在的工作室,加上明星還有經紀人在內,不過剛20人出頭,類似這樣的關係戶,就至少佔到一半。
在圈內,這樣的情形也很普遍,比如說對藝人非常重要的經紀人,很多都是由親戚擔當。
至於下面的這些,倒也不全是吃閑飯的,基本的技能還是具備,只是工作態度非常隨意。
周晨一直修着,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是在宣傳的幾人過來打招呼,說他們先回去眯一會,等周晨這邊一好就通知他們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凌晨一點多,而整個工作室,也只有他們這兩處還亮着燈。
范坤和吳天成,自然是不見蹤影,想着只剩下最後的幾天,他也懶得去計較,就是想計較,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他都快離職,而那兩位,一位就是老闆的親戚,另一位,是老闆最倚重的人最喜歡的堂侄女的男朋友,誰會站到他這一邊?
宣傳的幾個人走到樓下,回頭看見樓上還亮着燈的那一塊,最年輕的那個打着哈欠說,又是周哥一個人在干,那兩個傢伙跑得不見蹤影,他脾氣也太好了些,
另外幾個以過來人的口吻說,老周他供着房子,聽說爸媽身體也不大好,他媽心臟已經做過兩次手術,他爸有嚴重的風濕,脾氣能不好嗎?
脾氣不好又怎麼樣,他難道還能管得了那兩個不成?
是,自己辛苦點,多做點,有時還順心點。
所以說,老周出去自己干是對的,哪怕收入一樣心裏也舒坦,不用再受這樣的窩囊氣。
老周,是個好人啊。
幾個人深一句淺一句的閑談着,很快就各自散去,還算氣派的工作室里,於是就只剩下周晨一個人。
看着那讓粉絲見了都會懵逼,會問一聲那是誰,讓初入門的人見了會覺得腸胃不適的照片,在自己的努力下,再一次向國色天香轉變,他又再一次想到網上針對一個問題,發帖回應一下。
一直以來,圈外的很多人都非常不解,為什麼那些娶到了女神級女明星的男人,居然還會到外面偷吃?
答案非常簡單,因為娶到手之後,那些男人很多時候,將不得不面對那些女神的真實素顏,所以說起來,他們中的一些,也是可憐的受害者。
周晨因此又一次忍不住想,我這樣的造假,將來會不會有報應?
應該是不會吧,這個時代,哪個明星發出來的圖沒有P過。
若是那些靠虛假的形象吸引了巨量粉絲,獲得了巨額報酬的當事人都沒有遭報應,自己這樣的小蝦米又如何會有報應?
因為12月份一個接一個的活動,周晨算起來,已經有超過一周,每天平均沒有睡夠四個小時,也許是因為之前冒風狂奔,灌進了太多寒風的緣故,頭昏昏沉沉的之餘,嗓子還特別的不舒服,他伸手去摸水杯,突然意識到手臂痛得厲害。
跟着,才發覺胸口也悶得緊,一直緊緊握着的數位筆滾到一邊,他緊緊的撫着胸口,牙關緊咬,表情痛到猙獰,身體不由自主的向左邊側去,很快,咚的一聲,他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上。
浙東外海的一座小島上,頭髮斑白的方紅霞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伸手一摸,頭上居然全是汗,鎮海,鎮海,她推着身邊的老伴,你醒醒,快醒醒,
怎麼了怎麼了?身材消瘦的周鎮海坐了起來,他同樣發色斑駁,腰還彎得厲害。
開燈一見老伴頭上的汗,頓時嚇了一跳,胸口又痛嗎,我這就給你拿葯,不行馬上去醫院,
不用,方紅霞拉住他,我不痛,就是心慌得厲害,我好像做了個夢,好像很不好的夢,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她也坐起來,着急的回憶夢裏的情景。
周鎮海見狀鬆了一口氣,還是吃點葯,
不,方紅霞又拉住他,我想起來了,你給兒子打個電話,
周鎮海拿起手機一看,已經三點多,吵著兒子睡覺,
快打,現在就打,方紅霞堅持。
工作室里,倒在地上的周晨,聽着掉在身側的手機在叫,一看來電顯示,勉力挪了過去,此時他都沒辦法去想,年邁的爸媽在這個時間打來電話,可能又有什麼不好的事,努力了兩次,他才用鼻尖接聽成功,喂,爸,
老媽急促的聲音傳過來,兒子,你沒事吧,你聲音怎麼了?
我在睡覺啊,本來睡得沉沉的,媽,你們沒事吧,
沒事沒事,周鎮海從老伴手裏接過手機,一邊跟兒子說話,一邊輕手輕腳的給老伴拿葯,你媽,又做了個惡夢,就和以前一樣,以為你又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
哈,周晨努力在臉上擠出笑來,卻不太能笑出聲來,沒事我先掛了,困得很,
你辦工作室的事都還順利?
順利,
錢呢
不缺過幾天就能拿到獎金,我我什麼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周鎮海把冠心病的葯遞給老伴,那你抓緊點睡,不要太辛苦,
好,周晨等老爸掛掉電話,本想着撥急救電話,卻沒有一個地方還聽使喚,眼前也模糊起來。
他娘的,我這難不成是要掛了?
三十多年的往事飛快的在眼前晃過,他看到了自家生意沒有敗落時那個有些倨傲的小孩,看到了生意落敗后爸媽人後驟然佝僂起來的腰,也看到了那個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的孩子
他又看到了終於考入985大學時,再一次意氣風發起來的自己,在首都終於有了自己的一個窩時的滿足,以及後來的庸庸碌碌,再一次變得沉默寡言
他想起了曾經暗戀過的姑娘,想起了那個差一點就能負責到底的姑娘,最後定格在去年春節后離家,老爸老媽帶着那條老狗,送自己到碼頭,並一直看着輪船消失在天邊的那一幕上。
白髮下,他們黝黑蒼老的面容,讓周晨每每想起都覺得心酸。
所以他最後的一個完整的想法是,我這應該算工傷吧。
此時,周晨的老闆,正穿着套頭衫,帶着口罩和墨鏡,從一家豪華酒店的總統套房出來,包里裝着剛剛收到的鑽石首飾。
酒店大堂里,音樂輕柔,高高的聖誕樹上,掛滿了禮物,彩燈一閃一閃的很是賞心悅目。
地下停車場裏,熊婧鑫見到老闆走出電梯,連忙拉開車門。
CY區的公寓裏,范琨在百無聊奈的刷着劇,離他不遠的一個小區里,吳天成和小雨相擁而卧。
之前擁堵的馬上,此時終於空曠下來,卻並沒有讓這座城市減去半分顏色,燈火璀璨的她,依然如一顆明珠般奪目。
繁華依舊,一切安好。
在更遠的地方,海浪輕輕的拍打着小島,半夜驚醒的兩位老人,依然難以入睡,家裏的那條老狗,不知為什麼,也在窩裏嗚咽着。
冰冷的地板上,不知名的P圖師周晨閉上了眼睛,臉上還帶着和爸媽通話時擠出來的笑